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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裡的松風聲<吳若權>
一管口琴,牽繫著一段婚外情中一對浮世男女的命運,
也影響了他們周遭的人。
冥冥之中的注定,在歷經千山萬水之後,
豐富了許多人的生命經驗,
唯一沒有改變的是,他們各自面對真愛的表情。
黃心儀在還是學生的時候,就愛上有婦之夫程萬里。
這段不被祝福的感情,不論他們多麼想要用心去呵護,
還是很容易會毀滅在雙方不安的情緒裡。
異鄉一個下雪的夜裡,他們輕易分離。
愈是輕易的分離,才會知道重逢的艱難。
在無法預知的重逢裡,更為難的是,彼此的真心是否已經改變?
經常想要放棄這份工作的我,
總是到交接班的時候,才精神抖擻。
我盯準了這條隊伍尾端穿灰色夾克西服的男士,
轉身告訴Ben:「檢查完那『灰皮』位老兄,就換你囉!」
Ben很識相地搶過檢查棒:「學長,您先下班吧!這裡我來就好。」
他是剛受訓完的新手,一家人都是公務員,
從小立志要捧公家飯碗,考進這個單位,
被派任當出關旅客安全檢查人員,高興了三天睡不著。
相較之下,我遜多了,沒像他那麼敬業,
隨時都想逃離這份無聊的工作。
唸統計畢業的我,在這裡唯一學以致用的專長,
只不過是數一下當天的班檢查了幾個人,
偶而在開會時提報,應用「排隊理論」提高我們安檢的效率。
正當我準備離開檢查站的時候,我聽見一個女聲喊我的名字:
「王克傑──」
回頭一看,出現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標緻的美女,
除了臉龐的氣質有幾分難以掩飾的成熟外,
從她的穿著打扮來看,幾乎可稱她為「辣妹」。
她從女性那邊的排隊線匆匆跑過來,我沒認出是誰。
「你忘記我啦──黃心儀,記起來了嗎?」
當她說出「黃心儀」,我腦海裡立刻浮現她在學校時的身影。
她唸到三年級就休學離開學校了。
「真沒想到在這裡碰到妳!變得好漂亮,我都認不出來。」
我一口氣連著講了兩句謊話。
在機場工作,幾乎把這輩子該見的熟人都見光了,不該碰的也都碰到了。
什麼時候遇到誰,我從不介意。
至於,她是不是真的變漂亮?姑且當作日行一善吧!
不過,有款有型絕對是真的。
「你也一樣,愈來愈帥。」
畢竟是在社會上打過滾,我們都不復青春歲月時的純潔坦白,
她眼睛盯著我的啤酒肚,嘴裡居然還很自然地吐得出讚美我的話。
寒喧幾句,她似乎也該準備要登機了。
我們互留了聯絡方式,匆匆道別。
就這樣擦肩而過之後,當我正高高興興要下班時,
她竟又從候機室裡跑出來追著我的背影,神色匆忙。
「我突然想到有一件事要拜託你。」
「只要不是走私毒品,其他都可以。」
我經常被親友拜託接機、送機,
其實完全沒有享受特權,只是他們自己覺得備受禮遇。
「當然,不會為難你。
不過,對我而言,這件事跟走私毒品比起來,難度一樣高。」
她語露玄機地說:
「我還有半個多小時才登機,要不要陪我去航空公司的VIP休息室,
喝杯咖啡,讓我把事情講清楚。」
「行──」我故意學著用北京話說。
到了航空公司的VIP休息室,她從皮包裡取出一個紙袋,
輕輕打開,裡頭是一個迷你型的口琴盒子。
看起來,盒子已存放一段時間,四邊的尖角都磨圓了,露出紙邊的毛屑。
紙盒裡面,沒有口琴,只有一張男女合照的相片。女生是她。
「這男的是誰?你有印象嗎?」她問我。
「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我努力啟動搜尋記憶的引擎,但徒勞無功。
「從前,每天來學校門口接我的程萬里啊!」
「我想起來了!你們現在在一起。」
我很直率地說,並非故意失禮,
而是天經地義覺得人生的發展就該如此。
她為他未婚懷孕而休學,他該娶她。
「曾經在一起,但分開了。」
她幽怨地說,彷彿分手才是昨天的傷心事。
「阿傑,其實我從來沒有告訴過班上的同學,
當年他追求我的時候,已經是有婦之夫。」
「我們倒從沒想那麼多,但聽妳這麼說,我並不意外。」
那個男的開跑車,看上去有一點年紀。
「為了避人耳目,他帶我去奧地利待產,
天氣太冷,我自己體質不好,小孩流掉了。」
她稍稍停頓一下,
「更慘的是,他老婆打電話到分公司查勤,結果東窗事發。」
果然爆出更令人意外的戲劇性高潮。
「結果呢?他就屈服了嗎?」
「屈服,謝謝你喔!真幫我說話!
婚姻裡的第三者,是最沒有保障的。
輪不到他屈服,該屈服的是我。」
她微笑了。
「妳用什麼方式屈服?」
「沒有。他沒對他的老婆屈服;我也沒有對他屈服。」
我注意到她抿了嘴角,
「他說等他的孩子大一點,大到上高中,就和他太太離婚。」
「當時,孩子幾歲?」
「王克傑,你真是聰明,問的問題,都是重點。
那年,他的小孩,才上小學六年級。」
「那也只剩下三年多啊?」
我天真地說,後來想想自己似乎說錯話,而趕快訂正:
「對喔!女人的青春有限。」
「不,不是因為女人的青春有限;而是男人開的支票無限。
他現在不肯立刻跟妳結婚,將來愈拖愈久,就愈不可能。
結婚,需要一股傻勁。當那股傻勁跑掉,就遙遙無期了。」
「所以,妳沒有等他?」
「哪裡,女人是最善於等待的。
從一開始,我就注定要等,到現在還是Standby!」
「妳一直單身?」
「喔!不,我結婚了!嫁給一個老外,目前定居在多倫多。」
她露出男人真是不懂女人的表情,
「我不是用身體等他,而是用心靈等他。」
「女人的身體與心靈,可以分開嗎?」
「是被你們男人拆開的。」她惆悵地說:
「好過你們男人,連心靈都不肯等待。」
「你們失去聯絡?」
「在奧地利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和他攤牌,要他在妻子和我之間做選擇。」
「他選擇了他太太?」
「可以這麼說,但他從來不曾親口告訴我。
他要我陪他去市區,買了這支迷你口琴,
還請店家在口琴上面刻了我的英文名字Sandy。」
「因為,妳喜歡口琴的聲音。」
我依稀記得她迷戀口琴,還去參加口琴社。
她自己不會吹奏,純粹是去聽學長吹口琴。
「那天晚上,下好大的雪。我想到隔天就要飛去多倫多找我姊姊,
而他卻連一個答案都不給,我非常傷心,
一直哭,一直流淚,像窗外下不停的雪。」
「他呢?沒有安慰妳?」
「他一直吹著很悲傷的曲調,我受不了了!
我走過去,把口琴一把搶過來,丟到後院,掉到雪堆裡。」
「難怪只剩下盒子。」我覺得可惜。
「他不理我,默默地走到後院,用雙手不斷去挖,
挖到手都紅了,凍僵了,一直沒有挖到,才傷心地進屋。」
「妳還一直留著這個口琴的盒子,當作紀念。」
「是的,我一直抱著一線希望。
但願,他會飛到多倫多找我,告訴我,他最後選擇我。」
「你們曾經再見過面嗎?」
「沒有。他寄給我一封信,只有四個字『祝你幸福』,」
講到這裡,她落淚了,
「我認得出他的筆跡,只是沒想到他這麼無情。」
「自古以來,無情還似有情。」
「你是武俠電影看太多了。」
她堅持地說:
「他不但回台灣向總公司辭去奧地利分公司的職務,還搬了家。
從此,音訊全無。」
「也許,他覺得這樣做對妳比較好。」這是我的男人觀點。
「不對,我想一定是他太太的傑作。」這是她的女人觀點。
「妳希望和他重逢。」
「當然。可是,以我們雙方的狀況,根本不適合刊登『尋人啟事』的廣告,
萬一弄得人盡皆知,可就不妙。」
「如果可以的話,那一定是最精采、感人的廣告。
我連畫面都想好了,一個破爛的迷你口琴盒子。」
「配樂一定要用下雨天裡的松風聲。」她說。
「為什麼?」
「他曾經告訴我,他小時候的家門口,有一棵老松樹,
每當下雨天,風吹過松針的聲音,旋律非常動聽,
只有迷你口琴能吹奏出那麼優美的聲音。」
「實在太感人了,但妳該不會叫我上電腦去查他的出入境資料吧?這是犯法的。」
「這種犯法的事,我不會叫你去做。
我已經找別人查過了,他在三年前,去了美國,沒有回來過。」
「我能幫什麼忙?」
「也許有一天,你會在為旅客做安全檢查時碰見他。」
「會有那麼巧的事嗎?」
「那可就難說了,你今天還不是碰見我。」
「對喔!」我的確不能排除這個可能性。
「但是,我恐怕快要換工作了。有朋友找我做禮品進出口的貿易。」
「景氣不太好,你還是窩著吧!」
她的口氣很堅定,表情卻一臉無辜,
「這張照片交給你,口琴的盒子也留給你。
如果,你碰見程萬里,廢話不必多說,
只要將這個口琴盒子交給他,他就會完全明白了。」
「他知道怎麼跟妳聯絡?」
「這是我在多倫多的聯絡電話、這是手機的號碼。」
她匆匆寫下幾串數字,
「這是留給你的,有消息趕快通知我。
但是你不能告訴他這些聯絡方式。你別忘了,我有老公。」
「那要教他怎麼辦呢?」我突然有一種做壞事的恐懼感。
「請他打到台北舊家的電話;他應該還記得電話號碼。」
她不放心,又寫了八個數字,
「算了,男人都不可靠,還是再寫一遍給你,比較安心。
我們家在台北的房子全賣了,獨留這支電話,
我以比市價便宜了一百萬的價錢賣出房子,
條件是請接手的人必須幫我保管這支電話,二十四小時接上自動答錄機。
我每天都會從多倫多打電話回台北聽聽看,有沒有他的留言。」
登機的廣播適時響起,使我沒有猶豫的機會,只好握著口琴盒子,跟她道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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