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因為答應給自己一個看得見海和星空的旅行，一個週末的冬晨，我整理了簡單的行李準備出門。我把車讓給連夜工作未眠的李玦，她很有義氣地送我到車站搭車。台北的天空黑壓壓一片，沈睡的城市裡，連雨也放肆不起來，細細地在冰冷的空中飛舞，像黑白默劇般地安靜。我很少麻煩人送我或照顧我，對這件事覺得很不好意思，正當自己在跟自己鬧著彆扭的時候，隨手打開了車上的音樂，傳來的是自己一聽再聽的歌曲。
快樂是自找的 不是你給我的
寂寞是可以坦白 誰說這不道德
我對自己誠實了 我對也你誠實了
是不是可以 沒有遺憾了
輕快的旋律在車窗緊閉的空間裡像俏皮的兔子跳躍著，原來視線直直地看著前方，不知不覺也跟著哼唱了起來。
「這是誰的歌？」李玦一聽到音樂，眼睛亮了起來，興奮地追問我。
不理會她的發問，我自顧自地發表著我對這首歌的喜愛：「我好喜歡她用『了』當做歌詞的韻尾，聽起來很可愛，又不會太裝可愛。妳不覺得嗎？」
「對對對，這是誰的歌？快告訴我嘛。」
「這個女生叫做趙之壁，完璧歸趙的趙之璧，不過別人都叫她Bibi。這歌是她自己寫的喔。酷吧！」
「我喜歡，我喜歡，好聽！」李玦開心地幾乎要叫了起來，我就知道李玦也會喜歡，得到了知音，我也跟著開懷了起來。
「就知道妳會喜歡，我們的腦波相同嘛。」
「快樂真的是自找的，妳不覺得嗎？」李玦像是在做故事總結似地，若有所思地說。
「是啊，我現在一點也不想談戀愛了，一個人好簡單。」
「沒錯，我也是。」我們一邊前進，一邊把歌聽完，天就要亮了。
就在這首歌播畢的時候，李玦竟用哀求的眼神看著我說：「我可不可以再聽一次？」
「妳白癡啊，要聽就聽啊，裝什麼可憐！」我被她逗得哈哈大笑，忍不住裝兇了起來。
「我跟妳說，我要是聽見喜歡聽的歌，一定會一次又一次地Repeat，直到旁邊的人都受不了為止。」
「反正我馬上就要下車了，妳愛聽幾次就聽幾次吧！」
就這樣，我在愉快的音樂中暫別了雨中的城市，背著行囊與旅伴會合，投向假期的懷抱。我到了花蓮、台東，走過了山也見到了海。第二天的行程，來到了花蓮中橫公路的「燕子口」，因為家族旅行的關係，這地方從小到大，來過不下十次了，但此行本意就是為了開放自己，盡情地放鬆，所以跟著大伙一起下了車，徒步走在曲折多彎的峽谷燧道公路上。
站在公路護欄邊，對岸山壁近在咫尺，在路的對岸，聳立著光滑的大理石峭壁，彷彿觸手可及。我尋找著壁上一個個受溪流侵蝕形的小洞，是否有著傳說的燕群在洞裡築巢而居。耳邊傳來的是轟隆隆洪水怒濤，不幾尺腳邊就是深谷懸崖，我才發現我的身後是難以丈量的大片黑暗守候。
突然間我感到腦子像是被毫無表情的精靈注入了寒冷徹骨的乾冰，他們技術純熟又無情地就位在我身上作業著。清醒，我感到莫名其妙的冷靜。同時一股巨大的悲痛正面襲來，還來不及思考應對，我的胸口被突來的劇痛占據，臉上立刻爬滿了眼淚，健步如飛的我竟然走不快了，腳步因胸口疼痛而輕得像貓咪踱步發不出一點聲音。「這是怎麼回事？」我慌張不已地自問。
「妳怎麼了？還好嗎？」察覺我的腳步有異，走在我後面的同伴茵茵趨前詢問。
「我沒事。妳讓我一個人靜一靜，我等會就好了。」我趕緊將帽沿拉得更低，很快地把眼淚擦掉。
茵茵體貼地帶著其他同伴加快腳步走過我，不露痕跡地把我留在隊伍最後。我這才終於明白，此刻的生理反應究竟是從何而來。
這轟隆隆洪水聲，正是我在面臨上一個情關時，日日充斥在我腦袋裡外的聲音。我停下來呆呆地倚在紅色欄杆，才想起來當時走在邊緣的每一日，不知下一步是否踩空碎骨，卻又死命固執地往前踏步不肯停下來的關口，原來就是身處在一個像這樣的地方。
「原來，原來這個地方就叫做燕子口啊。」身體是記憶最大的收納場所，這個地方徹徹底底地喚起了我強行埋葬的記憶，只因來得太過兇猛，完全失態。想通了之後，我反而對這一刻奇異的體會感到驚訝不已，剎那間我放聲而笑，燕子口早已無當年燕群的蹤影，脫下悲傷的帽子，我快步向前，跟上隊伍。
「嘿，我沒事啦。」我笑著對茵茵眨眼，算是給她一個交代。
「妳剛才嚇死我了，我以為妳什麼病發作了。」
「對，是神經病發作啦！」茵茵作勢要打我頭，我也順勢跟著假裝頭痛。
就這樣，我在燕子口放掉了揪揪的心事，很用力，很忘懷地玩了三天。就在回台北的機場候機室裡，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草草，我是艾克，嘿，妳在幹嘛？」原來是好久沒聯絡的艾克，艾克是一位很可愛又熱心的朋友。我們不常聯絡，但認識好多年了，交淺言深，我和談得來的朋友總是交淺言深，人生太短，沒有多餘的時間去矜持認生。
「我在花蓮，馬上要搭機回台北，怎了？」
「妳幾點到？我們今晚有個耶誕聚會，有個人想介紹給妳認識認識。」艾克知道我現在是一個人，原來是來充當愛神和耶誕老人的。她不說我都忘了，今天是12月23日，耶誕節就要來了。
「欸，幫我相親啊？我很難搞的，不保證來電喔。」
「妳來就對啦，我們在『黑森林』，知道地方嗎？妳到了就過來。」
「我知，永康街對嗎？」
「對，晚上見。」
關掉電話，我隨著人群魚貫走入機艙，帶著一身的疲憊、風塵，和那件穿了三天未洗伴我一路走天涯的BUM長褲，不期待也不抗拒，我像輸送帶上的行李， 緩緩進入另一個全然不同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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