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和Takeshi維持著一個星期見一次面的頻率，他教我日文，我教他中文。約莫半年前他說：「我們來試著看日本小說吧！」Takeshi喜歡村上春樹的小說，選了一篇較易懂的短篇“Family Affair”讓我讀。AV女優冰高小夜曾說：「我最討厭村上春樹，我想那人本身認為性很污穢，所以把它描寫得很美。」我也不喜歡村上春樹，倒不是因為看出他覺得性很污穢，而是很多作家畫虎不成反類犬的調調太做作，拿著書去買義大利麵和聽爵士樂的村上迷也叫人不敢領教。Takeshi說其實那不是村上春樹的本意，日本也有很多作家和書迷做這種錯誤模仿，所以他後來頻頻出國，想逃掉這種誤解。
姑不論喜歡不喜歡村上春樹，“Family Affair”是一個很有趣的故事。主角是一對兄妹，哥哥吊兒郎噹，沒有固定的女朋友，卻有很多床上的伴侶；妹妹則賢慧伶俐，和當技師的未婚夫就要邁入禮堂了。這一對兄妹同住在一棟公寓裡，誰也躲不開誰，哥哥說話的尖酸刻薄常常惹得妹妹氣得不得了。
如果每個星期可以固定讀上幾頁，這個故事早就被我們讀完了，偏偏話題常常跑到別的地方去。故事裡的妹妹學校畢業後到東京工作，我看了就想起現在日本數量龐大的打工族freeter，便問Takeshi有何看法。Takeshi說現在的日本和他童年時的日本不一樣了，在龐大的企業工作已經不是人人共同的夢想，可是，就算逃開了大企業的工作壓力，人又有多少選擇呢？freeter不是尋夢的人，而是苟活的人。Takeshi不喜歡日本社會，童年時曾經歷的淳樸和自律已經消失了，可是約束人的群體規範仍舊存在，他在那裡找不到他的夢。從東京的大學畢業以後Takeshi就去了洛杉磯，四年前來到蒙特婁，已經不想回日本了。其實，Takeshi的氣質仍然保有他所懷念的日本傳統社會的模樣，外表打理得很整齊乾淨，教我文法時總是一筆一劃寫著整齊的筆記。他甚至是內向的，有時我們遇到別的朋友，人一多他便拘謹起來了，安安靜靜一句話也不說。
住在一個陌生語言的環境裡，很多時刻我們是緊張焦慮的，但是我發現，Takeshi彷彿在這兒找到了日本沒有的自在空氣，生活很充實。他每個星期都到奧林匹克公園慢跑，還參加了全市馬拉松比賽。又在YMCA學習法語，每天對著廣播矯正自己的發音，也看電視上的兒童節目，為聽懂了對話而高興。有時我在學校碰到他，常看見他拿著法文報紙津津有味地讀呢。
“Family Affair”裡兄妹之間的氣氛隨著妹妹即將結婚而越來越緊張，妹妹一心希望哥哥能接納她的未婚夫，也希望哥哥能改改過去漫不經心的惡習，找個好女孩安定下來。哥哥卻一勁兒挑她未婚夫的毛病，嫌人家穿衣品味老土，除了修理電器以外不懂音樂也不懂情趣，有一次還故意問妹妹：「你和那個電氣技師早就睡過了吧？」把妹妹氣得七竅生煙。
故事裡有些用語是字典裡查不到的，Takeshi很耐心地告訴我典故。妹妹和哥哥談起蜜月旅行的地點時，我便想起藍天白雲有著溫暖海水的沖繩，於是問起Takeshi對美軍基地的看法來。Takeshi是專攻國際關係的博士生，對這樣的話題當然很熟悉，可是他給我的答案卻全然和國際關係沒有關聯：「沖繩人是日本人口裡最善良、也最害羞的一群，從來不要求把美軍基地遷移到日本其他地區、甚至其他國家去，因為他們不想把自己受的苦推給別人。」我想，Takeshi你自己一定也像是個沖繩人，所以才會心疼那樣的好人吧？
我也和Takeshi談到學校生活。我們都當助教，得上台授課，學期末時收到助教評量，一整張紙都是學生匿名寫的評語，我看得一顆心七上八下。洋人學生的表達很坦率，喜歡的就說你好棒，不喜歡的就說你一點功能也沒有。Takeshi說他的學生都抱怨聽不懂他的日本口音，評分很低，我聽了很抱不平：「可是學校裡也有很多口音很重的外國教授啊！」不過說歸說，心裡也很清楚，助教沒有打分數的權力，被拿來出氣亂罵是正常的。
“Family Affair”的最後一部分，妹妹決定邀未婚夫和哥哥一起在家裡共進晚餐。哥哥冷嘲熱諷，話中都是刺，甚至故意在餐桌上講起某年飛機失事、倖存者把罹難者的肉烤來吃的新聞。妹妹那老實的未婚夫偏偏沒聽出端倪來，還認認真真地聽，只有妹妹一再出聲要哥哥閉嘴。氣氛越來越緊張，也越來越感傷，我逐漸看出哥哥的忌妒、依戀和不捨，一個吊兒郎噹慣了的男人，是不是不明白該怎麼向妹妹說出心底的話呢？
就在剩下五頁就可以讀完的這個星期，我突然接到Takeshi的e-mail：「必須告訴你我下個星期三就要回日本了，感謝你過去這兩年來的幫助。我們這個星期還是可以見面，但時間不能太長。順便問問你的朋友需不需要家具，我公寓裡的東西要全部送走。」我驚詫得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發生了什麼事了？Takeshi為什麼要回日本？不是一直很喜歡蒙特婁的嗎？一定是很緊急的事故，不然不會急著在一個星期之內就離開。我很想馬上打電話給他，卻不敢太唐突，只能心焦地等過三天，昨天才在平常見面的那個咖啡館見到他。Takeshi仍然外表整齊、神態拘謹，我見了他反而問不出口了。喝了幾口咖啡，我漫無邊際地問他回去的機票貴不貴，他說買的是單程機票，價格還好。單程機票？真的不回來了麼？我問：「要回去了，你高興嗎？」他說一半高興，一半不高興。我問為什麼？他說，不高興是因為他並不喜歡日本，高興是因為那是個講日語的環境，他不必和英語搏鬥了。為什麼說是「搏鬥」？我實在忍不住了，終於問出口：「Takeshi，你為什麼突然要走？」他看著我，神情很平靜：「因為博士候選人資格口試失敗了，我已經失去學生身分了。」我愣住，他的口氣還是很平靜：「筆試沒問題，可是到了說話的時候就不行了。」我轉頭望向窗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為什麼失敗了？是哪兒做錯了嗎？而且就算失敗了，為什麼沒有補救的機會呢？此時此刻這些疑問卻不值得說出口了，Takeshi這個星期以來一定早就苦苦思索過這些，他能想到的答案就是馬上離開而已。我不敢想像他有多麼失望，多麼傷心，曾經夢想著可以待下來的這個城啊！如今所有曾勾勒的遠景都已經摔碎一地。
我只好勉強鎮靜下來和他聊些別的，回到日本後，他會回母校繼續做研究，也會到補習班兼課賺外快。我問：「以後我去日本的話，可以去找Takeshi吧？」他不再拘謹了，很肯定地點頭說當然，還教我可以向學校申請哪些補助去做田野調查。Takeshi逐漸恢復了往日教我說日文的那個模樣，還提醒我以後可以用e-mail寄日文寫作給他看，他可以幫我改。我卻很難恢復以前聽他說話的心情，去日本看他也好，寫e-mail也好，和每個星期一次的語言交換是多麼不同啊！
和Takeshi喝了兩個小時的咖啡，他得回去繼續收拾行李了，我的書包裡剩下的那五頁“Family Affair”始終沒有拿出來。我們站在咖啡館門口，Takeshi轉身從背包拿出三本書：「這是給你的。」我一看，是兩本村上春樹的新小說和一本日語辭典哪，我翻翻封面，眼睛裡有酸酸的感覺，Takeshi笑著揮手和我說再見，我也笑著和他道別，馬路上車流來去，走沒幾步再回頭，他已經隱入人群中了。“Family Affair”的兄妹倆後來怎麼了呢？我從此沒再讀下去，但是思念每每在憶起Takeshi時湧上心頭，人間的別離原是這般無奈，我想，這就是村上春樹企圖訴說給讀者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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