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魏純美是抗日將領。臨時接到命令，把一家老老小小留在內蒙，拿起一件皮裘，就隨著國民政府遷來台灣，擔任調查局的高雄分部主任。他要求手下的調查員在混亂的高雄地區認真辦案，糾舉重大的經濟和社會犯罪，維護地方的秩序。
得罪權貴，這樣辦下去怎麼成？督察室說高雄分部的偵詢太嚴厲，建議把魏純美撤職查辦。他想想，在這個扭曲的機構裡認真治事，被人整肅，確實犯了所事非人的錯誤。灰心地寫了「悔過書」，被調到研考室的閒差。
不能再秉持著正氣往前衝了，這個侷促而勢利的小島，跟講求氣節的大陸比較，實在是相去太遠啊。一股正氣鬱結在胸口，嚥不下食物，瘦得不成人形。但是軍人的字典裡沒有「消極」這兩個字，他強迫自己振作起來，跟譚宗鳳結婚。
譚宗鳳是四川南充縣人，家裡開設襪廠，也經營進出口生意，發展成富豪之家，跟政要名流往來。大陸變色了，一夥朋友飛來台灣度假，爸爸買下文化大學那塊地皮，在島上安頓下來。有一次，譚宗鳳跟爸爸發生意見衝突，就不再伸手要生活費，開始養活自己。
魏純美是讀書人，卻富有軍人氣質，在華北人當中是頂尖愛國的。譚宗鳳是大商家的長女，在華中人當中最懂得順應現實，經營生活。一個說話不修飾，另一個講究國際禮儀，彼此的風格南轅北轍，適應起來困難極了。
魏純美是福利處的副主任兼代主任，上級想給他主任級的職務加給，每個月五百元，相當於現在的新台幣八千元。他覺得既然沒有真除主任，就不該拿這筆錢，所以婉拒了。福利社買貨，一律公平比價，供應廠商送來的紅包通通退回。
這樣清廉，想養活六口之家，當然是捉襟見肘啦。正餐經常是豆乾和青菜，雞蛋限量供應，每個人可以從青菜裡夾幾條肉絲。女兒筱玉去廣場玩，鄰居拿著半個機器饅頭，夾了薄薄一層肉鬆。在夕靄裡，雪白的饅頭顯得特別細膩，微風飄來鹹鹹脆脆的香味，筱玉無恥地緊盯看。
客人送來一盒綠豆沙，四個小孩各配給一塊，味道像仙丹一樣，捨不得嚥下去。那天下午，筱玉滿腦子縈繞著「綠豆沙」這三個字，厚起臉皮告訴媽媽：「我想吃綠……」，媽媽問：「綠什麼？」礙於良知，「綠」了半天卻說不出口。
魏純美在宿舍草地上擺了一個籠子，隔成三層，養了幾十隻小雞，希望能改善家計。筱玉問他小指頭怎麼沒有指甲，他不訴苦，只說華北的氣候很嚴寒，砍柴的時候凍傷的。環境再困難也沒問題，咱們山西人一個饅頭就吃飽一頓。家鄉和家鄉的冬天，再也看不見了，老虎將軍卻沒有嘆一聲氣。
譚宗鳳沒這麼「堅苦卓絕」。她覺得改朝換代是常有的事，雖然捨不得離開媽媽，但是老家已經被徵收，改裝成「人民銀行」了，所有家具都被清點沒收，連個臉盆都沒漏掉。想想自己能因緣際會來到台灣，已經夠幸運了，那能再懷念回不去的過去。
小雞正養得帶勁，卻一隻隻生起病來，颱風又把雞籠吹垮了，全軍覆沒，晚餐桌上經常擺出還沒長大的全雞。薪水不夠用，譚宗鳳原本就不贊成再冒險去投資，現在投資失敗，心情更沈重了。小孩卻很興奮，兒子文龍也編了一些笑話，例如母雞在臨死以前，求殺雞的放她一馬。
文龍不喜歡作功課，每天翻窗戶溜出去玩。有幾次闖了禍，把鄰居的窗戶打破，譚宗鳳去鄰居家鞠躬道歉。魏純美認為「子不教，父之過」，把他揍了一頓，希望他記取這個教訓，趕快懂事。譚宗鳳在少爺小姐堆裡長大，一個個坐著轎子高來高去的，調皮的不像話。文龍比他們安份多了，哪用得著斯巴達式的教育。
譚宗鳳有一次去看病，魏純美教小孩煮稀飯。那年魏瑩八歲，文龍七歲，煮上一大鍋湯湯水水，把稀飯搞砸了。魏純美給他們精神講話，「士不可以不弘毅」，在老家，五歲的娃兒都能煮飯。譚宗鳳回來看見，很不忍心。小孩子哪會做家事，能把飯煮熟已經很天才了，還嫌太稀。
譚宗鳳極力呵護著幾個小孩，大夥兒聚在媽媽身邊飯來伸手，水果來張口，非常幸福，他們都怕爸爸。
大陸的臍帶切斷了，島上的歲月沒有營養，魏純美的臉孔漸漸滄桑起來，比以前更沈默。他才六十歲，早睡早起，生活的節奏像鬧鐘上好發條似的，簡單而規律。每餐吃一碗麵，配點蔬菜，謝絕菸酒和應酬。但是心裡累積了無法負荷的沈重，在辦公室輕輕絆一跤就中風了。
半身癱瘓，住進療養院，度過最後的幾個月。偌大的房間裡躺滿了末期病患，各角落飄來一陣陣鼾聲和嘆息聲，夾雜著酸臭味。他不能翻身，褥瘡痛得厲害，心裡更痛。
這個世界究竟怎麼了？蔣介石和閻錫山征服了山西，山西卻反撲，把他們打垮。魏純美為國家燃燒生命，一心想救亡圖存，卻被病痛打倒，連自己的腿都捍衛不了。
蔣介石明天過生日，魏純美在這個時刻特別感慨，想了整個晚上。近代中國的推手，竟然淪落到海島上來。中國人世世代代為國奮鬥，達成了什麼？我奮鬥一生，又達成什麼？
這時，天地間的正氣對他說話，他的胸懷豁然開朗了。山西人再聰明，在亂世照樣做不成買賣；中國人再努力，對國家還是沒有好處。人沒有救亡圖存的本事，人的善良不能幫助這個世界，更大、更善良的力量才能。
躺在病床上並不可悲，無知才可悲。魏純美的身體雖然困在斗室裡，心靈卻變得澄清，可以升到雲端。他張開心靈的眼睛，從高處俯瞰大地，一眼就把環境、人性和自己看盡了。
勇氣必須加上智慧，才能正確地發揮作用。我既然相信天地之間有一股正氣，就應該跟著它捍衛國家，這才是正確的作法。對自己的生命，也該做個決定了。浩然正氣能救中國，我對祂輸誠並不是軟弱，而是正本清源。找到源頭，才能把勇氣和智慧用到正確的方向。
從午夜到黎明，魏純美思前想後，終於在人世打完最後一場硬仗，決定接受最高統帥的領導。充沛的正氣灌進體內，疼痛消失了。雄赳赳、氣昂昂的部隊從天上開來迎接他。老虎將軍睜大雙眼，準備到天上去展開新的生涯，發揮抱負。
清晨七點，療養院的看護人員走進大房間，發現老人已經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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