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九年的十二月卅一日，也就是上世紀的最末一天
過了今夜，不止是新的一天，也不止是新的一年，明天是全新的世界
；舊世紀的屋頂雖然華麗，但已頹廢
入夜後，台北街道的車輛擁塞，幾乎靜止的長排車龍偶有刺耳的喇叭
聲，空氣清冷的城市，釋放出壓抑了整個世紀的熱情，或許是為了悼
念過往，年輕的男女趕著參加燭光晚餐，年終演唱，或者計畫著與心
愛的人在今夜許下山盟海誓，這個舊世界充滿了迷幻，大家都急著換
一張臉孔
或匆忙換裝
像是聖誕節還沒有結束，巨大的十字路口的圓環仍種植著一棵大松樹
，男男女女忙著採購禮物，車窗外有一棟方塊狀的百貨公司，強力玻
璃帷幕的電梯上上下下，有人在裡面張望，而它的外牆被小燈泡線串
紮綁成過期禮物的形狀
人群如蟻，但到處都是翻湧莫名沸騰的情緒，他們忘了生活的壓抑和
恐懼，有什麼事過了今天再說，明天再想，大家都同意今晚是上帝許
諾的假期，所有的罪衍都會獲得特赦
就連電視台的新聞轉播車，也到處現場連線採訪，彷彿今天發生的一
切都值得紀錄，攝影錄頭正在改寫歷史，我看了一下手表，時間真的
過得極快
八點了；我離開公司後，逕搭樓下的排班計乘車，離開市區焦燥卻靜
態的車群，現在正往城市南區五公里外的隱密山間滑瀉而去
我望著人行道，那裡走過了川流不息的年輕男女，他們很有活力，他
們或許也和我一樣，正要前往某個地方赴約
我遞給司機鈔票後，下車
我在別墅門口的對面佇立了一陣，環看四週，這片郊區的山野居然有
一條這麼寬闊的馬路，今晚這裡停滿了轎車；我站在風裡抽完了一支
菸，待黑暗淹沒了紅色的火星便起步向前，按下門鈴，我看見四位穿
著一身及膝連身裙裝的接待女待
“歡迎光臨”
走進了大門，一名女侍看了我的邀請函上的名字後，面帶微笑地為我
引路，前面是燈火通明的庭院
我沿著石板步道前行，夾側的杜鵑或茱蓳等矮小灌木植物被修剪得極
為整齊而富教養，樹叢之間疏落種植較高大的棕櫚或夾竹桃，而每隔
十五步左右的蜒蜿走道都置放著古羅馬式的火炬
更前方是一大片廣場，披植著粗硬的草皮的中庭之上有一個巨大的圓
形噴水池，噴水池的中間塑立大衛石雕，所有的投射燈光都以雕像為
目標，那束洋溢著歡樂的活絡水柱，散綻在半空的花朵無比透明晶亮
；水池的周遭包圍著六根白色大理石圓柱，而望往北方城市的二支圓
柱拱頂則矗立著女武神驅策戰車的奔馳景象，整個神話浮雕為夜空帶
來無窮的宇宙力量，我幾乎聽見了衣袖被強風刮動的聲響
噴水池之後則是主人的別墅建築，也許是為了別出一幟，山間的別墅
特區全是白牆紅瓦式的現代樓房，唯獨這裡與眾不同，這個城堡具備
了狂喜誇大的裝飾個性，建築物本身模仿著巴洛克時期（Baroque Ages）
的宮殿的富麗堂皇，即使是正面的樓窗都是細琢精雕
我走的更近，那片草皮廣場站著三位手風琴手，他們穿著整齊的黑色
燕尾服，並搖晃剪動的身姿，即興地演奏低音
這裡的主人宛若追求著更高層次的藝術，音樂之外併呈著戲劇的娛樂
效果，我又看見了三名小丑，他們臉上全塗抹了白粧，雙掌戴著白紗
手套，穿著一身服貼的黑色西裝
第一名小丑站在草皮的正中央，那是燈火最燦明之處，他向上依序投
擲四支道具用的褐色酒瓶，並猶如一名專業的藝人深諳如何取悅今晚
的特別來賓，他偶爾故意失手掉落瓶身，再來一陣手忙腳亂，然後跌
仆般暈頭轉向，學著假裝哭泣的小孩坐在地上，直待客人們的掌聲類
似鼓勵地響起，他兩手一攤，彈跳而立，繼續重覆動作
第二名小丑站在長廊左側欄杆外的自助餐點供應區，那裡是飲食區，
一直保持著為數甚夥的人群，他所在的位置宛如是專程為了銀色餐盤
邊的廚師表演，那名廚師戴著白色的高統廚帽，心無旁鶩地拿著刀叉
，為排隊的客人們切割薄片牛肉，只有隊伍後面的客人會百無聊賴地
盯著小丑看，那名小丑正無聲地展現默劇技能，一下拔河，一下撫摸
著誰也看不見的玻璃門
第三名小丑站在別墅建築物前的台階，這裡是進入主屋的必經之途，
凡路過於此的客人便無法錯過他好似側身奔跑的動作，他的左腿向後
微抬彎撓，站定的右腳彎曲，雙臂好像一前一後擺動，栩栩如生的急
疾姿態卻又如同臘人像般地凝結，他的旁邊圍著二名嘖嘖稱奇的中年
婦人
我跟隨女侍踏進了這棟三層樓的建築，穿越這些擁擠的仕伸名流，走
上迴旋狀的大理石階梯，挑高的廳頂垂吊著一具大型的水晶燈飾，璀
璨輝煌的燈光正照耀著牆上一幅一幅的油畫
“麻煩您在這裡等一下”，女侍露出微笑：“我現在先去書房為您通
報”
我看著她的背影，像盯著委拉斯貴茲（Diego Velazquez）的《侍女》
這名十七世紀的宮廷畫家的畫裡，金髮的瑪格莉特小公主穿在膨裙站
在中間，左邊的侍女瑪麗蹲跪著望著她，而另一名侍女伊莎貝爾則提
著膨裙的兩側，對著公主行曲膝禮，整個像盒子一樣的密室空間擁擠
著錯綜複雜的人物關係，即使是天花板也看不見一盞燈，我仍然可以
將公主和侍女的臉龐看得非常清楚，這裡的世界秩序和社會階級均極
其分明
我站在二樓，走廊上沒有人，上來這裡需要獲得允許，我又扶著大理
石欄杆向下望，四處都是時髦穿著的男女
今夜也許是國際名牌服飾大展，每位女仕的腳下都蹬著高跟鞋，垂手
拿著精緻皮件，她們或許輕聲細語，但刻意表現優雅的氣質卻不免惺
惺作態；而西裝比挺的男仕雖也適度地展露拘謹的風度，但一邊喝著
醇酒，一邊卻在半空比著傲慢的手勢，睥眤之際，不忘對著談話的新
朋友品頭論足
他們或許聊著紐約，或許討論巴黎，甚至東京，但無人為現在設身處
地的這座城市閒置一詞
“先生”，女侍依舊綻放著笑容：“你走到廊底最後一間，敲門後就
可以進去了”
“謝謝”，我禮貌性地致意：“你的笑容很甜美迷人噢，請記得保持
下去”
女侍稍微楞了一下，馬上又恢復了正常的表情，笑著看我走向長廊的
末端
我在門前停滯了三秒後，凝神呼吸，用著雙手輕輕整理前額的髮梢，
接著昂首，將這扇門當做一面明鏡般對著它勻稱領帶，接著低頭檢查
身上的衣著是否沾附灰塵，最後習慣性地拍拂西裝的背部，肩膀和兩
臂長袖
房間裡面隱約可以聽見巴哈《d小調大鍵琴協奏曲》的幽暗音樂
那位侍女似乎饒富性緻地站在樓梯前觀察著我，待她察覺我的詑異，
又斜側著臉微笑，做著提裙的動作，稍稍曲膝示意
我也對她點點頭
這是一個奇幻世界，世紀末章的享樂，原本就充滿華麗與頹廢
我敲下房門，裡面傳來幾聲輕咳，接著有人說話
“阿雨，你來了噢，自己開門進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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