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者日記5】名教中自有樂地
第三十三天(2004.9.2)
在飢餓的日子裡，娛樂的型態起了根本的變化。連聽音樂都過於消耗能量，唯一可勉強支撐的就剩下看電視一事，而且是看美食節目。這段時間，我「嗜觀」此類節目幾乎到了癡狂的地步，認識我的人可以直接診斷我「性格大變」，一個原先對食事嗤之以鼻的書呆子，一變為講求品味甚至典故的學究（當然，實堪憐憫地只停留在腦袋而非嘴巴的層次）；不認識我的人，也一定會懷疑起我是否在童年口腔期階段，是否遭遇了什麼嚴重的剝奪，所以渴望從一切地方尋求滿足。日復一日，我重複著第一台轉到第一百二十台的機械動作，焦躁地搜尋任何一個充斥美食的畫面。在接力賽般的美食影像中，還是日本節目最能吸引我的注意。難道是因為日本人把他們的「精神統御法」(psychic economy)也應用在享樂方面？再加上不重視禁慾的宗教傳統所致？即使我未能親嘗其口味，在精神上也獲得了極大的滿足感。即以拉麵一味，「日本全國拉麵瘋」卻能洋洋灑灑，拉出一長串數不盡、特色迥異的小店；而「料理東西軍」則在這種空間的蒐羅之外，賦予了時間的向度，在「讚歧醬淋拉麵 vs 札幌味增拉麵」的那集裡，他們實地造訪稻米產地、發酵製作等等農家生活，更讓我們見到製麵者以腳踩麵時的用心：「這是我們用腳踩出來的愛心呢！」至於那些來賓受誘惑的痛苦、實際品嚐時的驚喜、以及壓對寶後的得意，一一寫在表情言語中，根本就是人生百態的縮影。還有個節目「生活一級棒」，甚至就以產地的追訪作為主軸，一向是「囫圇吞棗」的我也才瞭解，為何登起波的「米澤牛」、鹿兒島的「黑豬肉」、秋田的「比內雞」、北海道的「蝦夷鮑魚」等地方名產，會使饕客願意為之傾家蕩產。
第三十五天
「料理東西軍」以其多面向的呈現方式，包括食材的抉擇、料理的嚴謹、心理的反映等等，至今仍是我心中最高的典範。它把險些隨著工業文明而異化的烹調一事，還原至最人性而自然的狀態，也因此，它大大開發了我對各種料理的感受性。像「紅燒油光金目鯛魚 vs 西京味增烤鰆魚」這樣的菜色，本來就是莫大誘惑；然而，當我素來毫無興趣的三明治硬貝果，也變成了「蛋美乃滋鹿子腱近江鹹牛肉熱三明治 vs 奶油起司煙燻鮭魚培根貝果」的組合時，我的內心瞬間經歷「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末日體驗，悔不當初，原來，「名教中自有樂地」，三明治硬貝果也有它們不可小覷的世界！當然，看久了日本節目，就激起了發心親自下廚的宏願，我夢想著能夠親手製作天婦羅、黃金豬排、牛肉蓋飯、味增拉麵....只不過這些動念似乎難能受到理解。家父不改其節儉保守本性，每見到我又沈溺在日本料理節目時，便苛責：「以後又想花大錢出去吃了喔？！」在這樣一句精確反映其價值觀的話語中，其實，我聽見一種悲哀。他赤手空拳、以勞力打造起這個家，吃飯總以填飽肚子為目的，即所謂「飢不擇食」；而一向的飽飫，也使他鮮少經歷餓滋味，喪失了對食物的珍視感與鑑別力，因此，四十元與四千元的料理是毫無差別的。當他自豪地說：「我不重視吃！」想給後世樹立一個好的榜樣，我只見到，心靈肢體上一處嚴重的殘廢。
第三十七天
若以整體畫面的賞心悅目為標準，那麼「旅遊探險頻道」反而是美食節目中的上選。如「名廚吃四方」"A Cook's Travel"中，英國廚師Floyd每愛在蔚藍的天空下、草地旁、溪流邊、乃至海灘上搭建他的私人廚房，那情境真可說是「天人合一」；那些當地的食材與佐料光是擺在桌上，鮮豔的色彩，就能俘虜你的眼睛；他富有男子氣概的大動作，紅酒動輒灑個半罐，更足以勾攝你的靈魂。當「椰乳酸芒果辣味香檬魚咖哩」這道菜，在印度海邊誕生時，你絕不會懷疑Floyd做為藝術家的真確性。另一位能說善道的華裔澳洲女子，倒是十分堅持在自家裡作菜（其廚房裝潢之高雅，實在會讓人誤認為書房），但你看她在為派對準備涮涮鍋的細膩過程中，不得不佩服，家庭主婦的外表不能掩飾她作為大廚的身手。至於，在其他節目中見到西班牙海鮮飯的製作時，則不免勾起我往日回憶。三年前要離開德國波昂的一個晚上，學校辦了一場「國際Buffet」，由每個國家的暑期學生貢獻其民族菜餚，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西班牙的大鍋海鮮飯，雖然米質稍硬，但小蝦載浮載沈、奇香隱約（是番紅花？）完全抓住了我這米飯傳人的胃口。現在想想，反而有點不太諒解，當初吃不到一半，便趕赴一場音樂會的「浪漫」之舉呢！
第三十九天
講到介紹台灣本土美食的節目，總難以脫離「生硬做作」的印象。一想到「鳳中奇緣」裡面「阿姿」與「阿不拉」這兩個角色，簡直令人作噁。不過，美鳳姐所介紹的菜餚倒真令人流連忘返，如「煙燻鵝」、「黑碗粿」、「山東大滷麵片」等，喚起我重新認識鄉土飲食文化的熱忱。而當阿西的「台灣尚青」介紹到「甘蔗豬腳麵線」，我當即陷入一種歷史的震撼當中：過去農村的苦難，或許盡皆成為泛黃的回憶了，然而，眼前的豬腳麵線，為了消災厄、或純粹充飢，卻是亙古彌新，甚至，今日的滋味還遠遠不如當時道地呢！這就是身為古代人的福份吧。一切都變了，只有人的胃口不變。黃西田「草地狀元」不僅介紹了印度甩餅、烤餅、咖哩雞肉串，也感性地敘述了印度人來台發跡、異文化碰撞的歷程，尤為溫馨。至於唐從聖「台灣之子」，則頗有為弱勢族群發聲的豪情，在國內節目普遍陷入腥羶色與泛政治化的民粹危機時，他力挽狂瀾，相當值得國人稱許。不過，若就美食作為專業來考慮，公視「真能煮」的許瑞興廚師，無疑地具有超凡脫俗的格調，看他表演「紅燒鮭魚肚」的作法，為魚肚割刺油煎、下墊芙蓉豆腐，上添草菇皇帝豆，不僅神乎其技，氣氛更是流暢自然，誠屬難得。
2004.10.2
立人祕密書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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