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日本小說家乙一
（攝影◎王文麟）
少年安達寬高（1978-），就讀於久留米工業高等專門學校材料工學科，在為期兩週的工廠實習作業中，感到無人可對話的孤獨，下課後，他散步到附近河岸，抱膝坐著，眺望遠逝的河水，心裡明白自己恐怕沒辦法倚靠這個工作生活──同時，心裡也響起「來認真寫小說吧」的聲音。於是，他決定以筆名乙一著手進行創作。十七歲那年，處女作〈夏天．煙火．我的屍體〉獲得第六屆「JUMP小說．非小說大獎」，此後持續交出使人眼睛一亮的作品：奇想如〈平面犬〉寫一隻會移動的刺青小狗，冷酷如〈土〉揭露活埋他人的詭謬欲望，溫暖如〈形似小貓的幸福〉穿透靈異表象……一再以故事拋出驚喜、針刺人性幽微的脆弱，使得乙一不只是一個推理／恐怖小說家，更獲得廣大讀者支持。
■小說其實是數學
乙一本人瘦高，頭髮略長微鬈，戴透明咖啡膠框眼鏡，訪台行程中，總是各式T恤搭配牛仔褲，左手腕上有著造形簡單的手錶，修長漂亮的無名指上，則戴著婚戒──妻子的父親是大名鼎鼎的押井守。他說話速度舒緩，聲音低沉，在回答問題時，表情專注集中，一時會錯覺好像在讀他的某幾篇調性抒情的小說。然而，當談起某些話題，他生動地比畫起來，忽又覺得，隱藏在他文字背後的幽默，也是他的內建功能。唯獨那些冷血黑暗的情節，好像不屬於他──才剛這麼想，他馬上談起自己所有作品中，最私心推薦的一篇是收錄於《ZOO》裡的〈SEVEN ROOMS〉，「因為那是我寫過最殘酷的故事！」
談起自己的寫作方法，乙一有點害羞，「其實，很接近好萊塢電影劇本的做法，我把一篇小說切分成四段，起承轉合，再依序將設定的內容置入。」認為一篇小說該有三次轉折的他，總是先想好小說結局之後，才開始動筆。「相較之下，其他一些也寫推理小說的朋友，他們常是寫了第一行，第二行還不知道要寫什麼……」乙一或許不知道，這個令他感到不好意思的「公式」，其實是很難執行的一種精準策略。就像他曾在文章中自述，「小說的感動是連續的。不但對於內心狀態的描寫是連續的，隨著行數的增加，其形態也有所變化。……整個變化過程其實可用波狀曲線來表示，而那正是故事的真面目。這其實是數學。」
■拍電影是寫小說困頓的出口
大學念的是生態學，但與此同時，秉著對電影的熱愛，乙一邊寫小說，也邊以本名「安達寬高」兼任編劇與導演。2006年後，創作量銳減，很多人以為他將重心放在電影，乙一否認了這項說法。由於他接受邀請，創作荒木飛呂彥《JoJo的奇妙冒險》小說版，這冊在日本已銷售逾七千萬冊的漫畫，共七部，現仍連載中，乙一挑選其中第四部「杜王町」為舞台，除了原著中的人物陸續登場，亦加入他虛構的角色，前後超過五年時間寫成《The Book》一書，也因為工程比想像中艱鉅，所以他「像在尋找出口一樣，轉而投向了影片創作。」乙一表示，「小說創作並未停止，但常常寫一寫，無法繼續，就成了廢稿。」那麼，現今找到出口了嗎？乙一沉吟片刻，搖了搖頭。
「為了讓（寫小說時的）頭腦冷靜一下」，他參與2007年上映的獨立製片《東京小說》：另一位作家櫻井亞美拍攝前半部《美人魚與王子》，他負責後半部《立體東京》。「這其實只是一部用手持攝影機拍出的電影。」他笑著說。片中女主角，正是新婚的妻子押井友繪，「因為認識的人裡面找不到適合的人演女主角，只好找她來演。」《立體東京》描述一個少女前往東京探訪獨居的母親，但她藏有重要回憶的背包卻遭竊，所衍生的一連串故事。乙一笑著說，「其中有一幕，在電車上，她的表情悲傷，我們都一致覺得她演得很好，符合戲中所要的氛圍。但事實上，那只是因為剛好旁邊有位奇怪的老先生，一直說著黃色笑話，令她手足無措……」
也許是題材獨特、影像感強烈，乙一的長、短篇作品，迄今已有七部被改編為電影，包括今年五月在台上映的《超感應》。乙一通常給予改編者完全的自由，「因為我將電影視為一個獨立的作品。並且，如果我介入太多，對方也不好做事。」其中，他最滿意的是電影版《只有你聽得見》，他說：「我自己在撰寫廣播劇腳本時，已經做了一次改編；電影裡又再次翻轉了結局，讓我覺得──咦，原來也可以這樣處理啊。」他笑著補充說明，「況且，電影改編跟我的原著小說差距愈多愈好，否則我聽見自己寫的句子變成台詞被念出來，會想要摀著耳朵逃出電影院。」
■點擊滑鼠，出現「世界」
對乙一而言，所謂世界，「除了我所在的房間，就是透過滑鼠的點擊，由電腦螢幕所延伸出去的一切。」不過，同為推理作家的好友瀧本龍彥倒勸他該試著練練空手道，鍛鍊一下身體。
曾被視為「輕小說作家」出身的他，最近喜歡閱讀的輕小說是《狼與辛香料》，也會上網看看社會新聞。至於喜歡的音樂，是ヤン富田（Yann Tomita,1952-）。被喻為「電子音樂界的惡戲者」的ヤン富田崛起於八○年代，擅長鋼鼓，曲風橫跨hip pop、浩室、迷幻、爵士……曾自組團體DOOPEES，亦是第一位將rap引進日本的人。「說也奇怪，很多音樂聽一陣子就不想再聽了，但不知為什麼，每隔一陣子，就會想要再聽ヤン富田。」
乙一除了擁有驚人敘事魅力，難以歸類的《小生物語》一書，以網路連載日記的方式，結集而成。他透露此書靈感來自芥川賞作家川上弘美的《椰子．椰子》，這類「偽日記」（嘘日記）的風格，除了滿足讀者對小說家的窺奇心態，又活化了敘事聲線，乙一笑說，「雖然我對這本書感到很汗顏，但是我太太曾說她最喜歡我的作品就是《小生物語》──於是我心裡想，好險有寫這本書！」
■乙一的下一步
在《被遺忘的故事》後記，乙一曾說〈CALLING YOU〉、〈形似小貓的幸福〉、《在黑暗中等待》等三篇，是可以用來定義他的關鍵作品。「這三篇以同樣心情完成、私小說般的作品，現在回頭去看，從中學到大學時的很多想法，都濃縮其中。不過，自己也想要揮別那個時期，寫出更明朗的作品。」那幾篇故事，都臨摹著被拒絕於同儕之外的孤寂感，最終獲得了有衝突的陪伴──這樣一種階段性但珍貴的創作，或許也可視為孤獨所為他帶來的禮物吧。
乙一表示，目前暫無出版單行本的計畫，第八號《ファウスト》（台灣版譯為《Faust浮文誌》）會有最新作品發表；而之前與北山猛邦、佐藤友哉、西尾維新、瀧本龍彥等人，被抓到沖繩旅館裡合作完成的接力小說，今年也會出版。「這個企畫，比各自所寫的小說都更為有趣。」
關於未來，由於不想重複過去的自己，乙一仍在摸索中。
■原載於《自由副刊》
http://www.libertytimes.com.tw/2008/new/aug/18/today-article1.ht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