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傷是可以忘記的，只要經過不斷的學習。但是有誰能讓我們知道，學習
是真的可以獲得悲傷免疫，或者只是學會假裝忘記？
（一）阿超
最近我常常想起阿超。儘管我們已經很多年不見了，但是我永遠記得阿超
那雙空洞茫然的眼神，無助沒有光彩幾近癡呆。我也永遠不會忘記阿超媽
媽曾經輕快的告訴我的話，她說，「沒有自由和坦然的地方，會是多麼無
趣，如果那個地方叫做天堂，那麼天堂便不值得留戀」。
阿超曾經跟我說，「你長大以後，或許可以更明白上帝的自然法則，也能
懂得一切緣由，如果你還記得我，記得屬於我的故事，希望到時候，你也
能夠學會寬容與坦然」，我知道這輩子再沒有機會看見阿超，但我卻開始
相信上帝的自然法則，即使沒有公式可循，依然可以經由經驗累積而知道
，存在就該被看見，人生的法則都該自然存在，能不能坦然面對都無損於
已經存在的事實。
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認識阿超，那時他已經是個大學生。大學生，在我幼
稚狹隘的世界中，那是一個很了不起的頭銜，好像世界就是為了大學生而
存在。我每天上課下課，演算數學習題，看著同學因著考試分數而被打手
心，就算是旁觀，仍不免要手心發熱，全身冒冷汗，我相信這樣週而復始
的惡夢，「大學生」，會是唯一的解藥，那是多麼誘人的頭銜。也許也是
人生唯一的目標。
從小學到大學，好像是一段比我年紀還遙遠的路。在這羽化的過程之中，
提心吊膽，是生活中的家常便飯，我常看著挨打的同學，在冬天時，被老
師打手心，猛一抽便倒退三步，儘管是搓揉著雙手，還是要鼓起勇氣，挨
過還沒打完的部分。常常我會想起阿超媽媽說，「天堂應該是有趣的地方
」，但我想，這個世界，也許根本沒有天堂。
天堂，也許住的都是像阿超一樣的大學生。阿超卻說，他的世界沒有天堂
。阿超走的那一天，阿超媽媽又哭又笑，她也說，這裡不是天堂，有自由
的地方才是天堂，自由在那裡，天堂就在那裡，阿超應該勇敢飛向自己的
天堂。
我不知道阿超媽媽又哭又笑，究竟是高興還是悲傷。我只知道因考試分數
太差而被打的同學，很痛時也會掉淚，隔壁小方哥哥考上醫學院時，全家
都笑得很開心。我參加比賽第一名時，老師跟媽媽都會很開心，比賽前我
卻會噁心想吐，一個人偷偷掉淚。
悲傷是什麼？高興是什麼？人生什麼時候該哭？什麼時候該笑？小學三年
級的我，人生其實過得很模糊。一直都模糊。
我第一次看見阿超時，就被他黑白分明晶瑩水漾的眼睛所吸引，那跟超媽
如出一轍的樣子，好似可以看透人心。每天早上第二節下課，我總會到學
校福利社跟超媽買一個包子。超媽每次看到我，總喜歡叫我瓷娃娃，她說
小孩就該長得白白淨淨的，就像她戰爭逃難前，家裡櫃頭擺著的塘瓷娃娃
。
阿超有時會幫超媽在福利社裡賣點東西，有時就一個人在清晨或黃昏沒有
人的球場打籃球。在福利社裡，阿超的爽朗跟超媽一模一樣，隨時吆喝著
，忙上忙下，俐落的應付著，數百隻拿著錢的小手，快速俐落，乾脆果斷
。在球場上，他卻異常安靜，總是一個人專心的拿球投著籃框，一個，一
個，精準也不間斷。
福利社前，永遠擠滿了人，拐個角，福利社後方，卻異常安靜。有時候，
我在面對突然的壓力，感到噁心反胃的時候，喜歡躲在這個沒有人的地方
，偷偷擦淚。
我的小學大約兩三千人，從低年級到高年級，還有校長老師，好像沒有人
不認識我。所以對我而言只有福利社後面，才是真正安靜的世界。
每天我總是第一個到學校打開教室的門，也是最後一個鎖上門離開的人，
所以早晚有時我可以發現阿超旁若無人專心投籃的高大身影。冬天太陽下
山的早，有時我會遠遠的站在陰暗處，看著球場上黑色的身影，和著節奏
規律的拍球投籃聲。這個時候的校園，是我感覺最沒壓力的時候，沒有人
知道，安靜可以如此的吸引我駐足。不知道，要到那一天，我才能像他一
樣成為一個不懼黑暗的大學生。也能不畏風寒。
夏天，我喜歡看著阿超專心一致投籃，汗水濕透全身的拼勁。我只要聽到
球場有人，光是聽著拍球跟投籃的節節奏，便知道是不是他，這聲音總讓
我感到安心。如果上了大學，天堂中的人都像他一樣，我希望，明天醒來
，就是一個大學生。常常我鎖好教室的門以後，就坐在教室旁的灌木下，
一動不動，看著球場上跳躍律動的身影，不害怕漆黑無人的校園，藏有多
少可怕傳說。
有一次我跑到福利社後方，躲避鋒頭時，碰到了阿超，「塘瓷娃娃，眼眶
紅紅的？」。我迅速轉了頭擦掉眼淚，「才沒有好不好，你不要叫我塘瓷
娃娃，我不喜歡娃娃兩個字，也不懂什麼是塘瓷」。
「塘瓷娃娃？你這倔強的本省小孩哪會懂，我如果跟你說，大同寶寶，你
就不會排斥了。糖磁，在我北方姥姥家，可不是尋常人家所擁有的呢！」
我喜歡阿超大大手掌拍著我的肩膀的感覺，也喜歡他蹲下來跟我講話的高
度。「我媽常提起你，說看著你，就像看到北方好人家的小孩，就想抱抱
親親，捏捏你的臉蛋。」
我其實早習慣被人捏臉蛋還有熊抱的感覺，那些阿姨叔叔伯伯們，有些身
上有著淡淡香味，被抱時可以聞得到。有些卻喜歡用扎人的鬍根，在我光
滑的臉上磨蹭，把我緊緊抱住，搔得我無處可躲。
「我知道大同寶寶，因為家裡就有好幾個，有一個就是最近，爸爸獎勵我
第一名，帶我去買彩色電視機送的。」我所謂最近，並不是指昨天，上個
禮拜，或是上個月，而只是一個時間比較的形容方法，因為，我已經很久
沒有見過爸爸了。最近的一次，我都算不清了。
「大同寶寶，你常一個人，坐得遠遠的，陪我打籃球吧！」，阿超自顧自
的說著，而且一語道破。
「還要多久，我才能變得跟你一樣，變成大學生」。我好奇的盯著阿超問。
「你永遠都不會變得跟我一樣，因為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有一天等你懂得
一切緣由，便有能力探索模糊的人生。」
阿超是在這個校園裡，唯一讓我沒有感受到壓力的人。我想，大同寶寶喜歡
阿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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