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週末的末班捷運，司機不知有什麼急事，明顯在飆車。
也許是為了一部重播的老電影，也許是肚子裡頭有某些比他還著急的東西，也許只是突然希望享受狂飆一部全台灣最貴的跑車的快感。當然，也許末班車一向開這麼急。畢竟我以前並未坐過這麼晚的班次。
雖然那是個濕冷的冬夜，又已過凌晨一點，但從商圈上來的乘客仍是將我所在的車廂站得半滿。
擠到我面前的的是一個擦著亮紫色指甲油的年輕女子，身上噴散出一股濃重廁所芳香劑的刺鼻香水味，右手食指的指甲縫內還殘留一塊類似奶油的糊狀物。還好，她才搭了兩站就下車了，我也幸運的從廁所內做蛋糕的低級想像中脫身。
接下來的幾站，列車沿途將人潮大量傾倒，座位上終於只剩三三兩兩的乘客；當車廂空曠之後，唯一還堅持站著或是有什麼怪異舉止人的就顯得非常醒目。
那是坐在斜對面不遠處的五個人的團體。三個女生和一個男生沿L型的椅子坐著，另一個男生則是佇在門邊的鋼杆旁。幾個少年看起來就是很普通的一起出遊的高中生。
不過那是在他們開始交談之前。
身為一個資深乘客的目光如豆觀察，通常在捷運上那些不理會旁人感受自顧熱烈地高談闊論的傢伙，不是自私的爛人，就是心智發育不全的表現慾者。只是凡事必有例外。
雖然少年們交談的熱烈程度足可令人瞠目結舌流鼻水，卻絲毫未驚動車廂內任何一隻狐疑的耳朵——他們是一群聾啞少年，正以動作過於誇張的手語無聲地交談。
不，正確地說應該是：他們正使用著我所聽不到的語言交談著。
我之所以那麼確定他們是聾啞人，而非某所學校手語社的成員，是因為他們的手勢、神情以及舞動的節奏是那麼渾然天成。而且美妙。
那裡頭有著絕非慣常使用口語的人所能觸及的韻律感，彷彿那是搭配著只有極少數人才能聽見的旋律的某種美好的語言。看上去就像戴著隱形耳機在跳著街舞的快樂少年們。
其中獨自站立留著短毛刺蝟式平頭穿著一件顯眼的橘白條紋毛衣的少年深深吸引我的目光，他簡直是天生的那種語言的專家與舞者。身體和著節拍擺動，一雙靈活的手創造出各種令人驚奇的表情，彷彿正在主導一場不凡的魔術表演。
接著他突然做出一連串滑稽動作，大概是說了個精彩的笑話吧，四個同伴立即大笑起來。那一瞬間，我確信自己聽到了那笑聲，清晰而響亮。甚至耳鼓都能感受到那循著空氣之外的途徑傳來的震動。直到座位上兩名少女對我難以掩飾一臉的驚訝投來詫異的眼神，我才慌忙低下頭盯著地板上一塊看起來像是被踩扁的青蛙形狀的污斑。
他們沿途聊著開心的事，每個人臉上都散發一股興奮光芒。刺蝟頭站立少年始終是最活躍的，但在他華麗的表演之間，總不斷地做出一個重複敲頭的舉動。是習慣嗎？還是啊耶咦喔嗚之類的語助詞？因為對那語言實在不甚了解，所以無從得知其中含意，只能羨慕地以微斜的眼偷偷加入五公尺外那場愉悅的談話，並持續猜測那語言的美好形狀。
終於，到站了。車廂將我遺落在月台上，載著少年們往終點駛去。在捷運出口迎接我的冷風迫不及待擁我入懷，我也習慣性地回以咒罵。
啊！該‧不‧會‧是‧口‧頭‧禪‧吧？
——就在那當兒我突然這樣想。
但究竟是什麼樣的口頭禪呢？許久以後的某一天遇到一位會手語的朋友，於是我試著問他。但儘管只是一句話的手勢，卻怎麼也說不明白。
於是又一次確認了自己的平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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