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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竹筍的女人

 

好久以前的事情，迄今還記憶深刻。

記得有次從大坑山區回家，在太原北路上偶然間看到一位中年婦女在路旁的人行道上擺攤賣竹筍。大坑是全國最負盛名的麻竹筍專業產區，尤其是剛採摘下來的新鮮竹筍脆嫩爽口，幾可媲美高山水梨，我當然不能錯過這樣的良機。

我將車子停妥在慢車道上，下車挑選了一支不大不小的竹筍，秤過重婦人告訴我是53元，我請她幫我去篋削淨，省得回家後再麻煩。

通常家庭主婦是逐一剝去筍篋，剝完後都會留下一大堆膨鬆的篋殼。但筍農們會以銳利的小彎刀在篋殼外斜斜地劃上一刀，輕而易舉地就將層層疊疊的篋殼一舉剝了下來，省時省事，乾淨俐落。

這位婦人剝筍的手法異於一般筍農，她是將竹筍放在地上，以左臂壓住竹筍的底部，用右手使刀，再以右手去剝筍篋，當篋殼剝完後，她以左側腋窩夾住竹筍的頂部，再用右手持刀將底部沾有泥巴的部份削得一乾二淨，動作相當熟練輕巧。

她為何不用左手呢？我仔細一看，才發現她的左臂從手腕部截肢，少了左手掌。我原本想說：「乾脆就算50元，省得找了那麼多銅板。」但瞥見她殘缺的左臂，頓時欲言又止，一個字也吐不出口。

我給了她一張百元紙鈔，她找給我47元的硬幣，連同包好的竹筍遞到我手上。她笑容可掬，爽朗大方，對於殘缺的左臂也毫不遮掩，根本就忘了她曾經被截去的左手掌。

反倒是我竟以世俗的眼光，一眼就看出她外形的殘缺，甚至於還帶著些許憐憫，想將47元的零錢送還給她。還好！我及時將手縮了回來，勉強遮去了我的淺陋與粗俗。

莊子 德充符有一則寓言：一位斷了腳的跛子與一位執政的官爺同在一位名師的門下學習，官爺倨傲不遜，瞧不起跛子，不願與跛子一起在學堂裡進出。

有天，官爺又為了“我先出去，你就等一下再走；亦或你先出去，我就等一下再走”的枝節與跛子爭論不休，甚至針對他身體的殘缺加以調侃。

跛子心平氣和地告訴官爺：「許多人因為雙腳俱全，就嘲笑我一腳殘缺，起先我感到憤怒不已，但自從來到老師這裡後，我就怒氣全消了。

因為我已經知道，死生、窮達、富貴等全都是事物的變化，就像我失去一隻腳，這也是命運的流轉，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命也，我已坦然接受。況且，追隨老師已經十九年了，他從來不知道我是獨腳的人，因為師生間盡都是“游於形骸之內”，也就是專注於講求進德修身的內在涵養。沒想到你卻“索我於形骸之外”，盡挑我外在的形貌來批評我，這不也太過份了嗎？」不等跛子說完，官爺已經羞愧得無地自容，連連說著：「請不要再說了！」。

莊子曰：「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人存在的根本價值是在於展現天賦的德行，相較之下，外在的形貌就變成是枝微末節了。

當一個人繼續在進德之路上努力，德有所長，漸漸就會淡忘外在的形貌。反觀時下不少形體健全的人，由於靈魂的殘缺，因而對自己失去了信心，不得不借助外物來遮掩內心的醜陋。

這些人只知一味的追求時尚，將全身上下打扮得光鮮亮麗，卻吝於花費一絲絲心力去保養自己內在的靈魂。偶或從九牛中拔出一毛來做點公益，就會唯恐天下不知而大肆渲染，真是俗不可耐！

賣竹筍的女人以一介村婦，堅信天生我材必有用，自食其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從不怨天尤人。

她懂得安時處順，使得一切的遭遇進不了她內在的世界，也擾亂不了她生活的和諧，也因而能保持內心的愉悅，而與萬物相推移，相互配合得就像大自然一般的順乎天應乎人。

處身在舛逆、窮困、多變的外在環境中，而能有如止水般地展現出“內保之而外不蕩”的修持，有德而不外露，此乃德之至也！

莊子又曰：「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這句話唸起來相當黏牙，但如果能將之印證在這位賣竹筍的婦人身上，也就一目了然了。

她不僅忘了容易忘記的外在形貌，她還能忘了最不容易忘記的內在德行。她不但忘了左手的殘缺，進而忘了她在困境中還能身體力行去實踐身為一個人所該具有的本份，從不敢自認為這是一種美德。

換言之，能將一般人最喜歡自我標榜、引以自豪的德行全都忘了，這樣的“忘”才能稱之為“誠忘”，也才是真正的忘記。

在一味追求虛榮的現實社會中，絕大多數的人都戴著假面具，人與人之間充滿客套、虛情與假意，相互間的關係也愈來愈疏遠。真正具有“誠忘”之德的知音越來越少，雖居鬧市，卻有如被流放到空谷荒漠般的枯寂。

我與賣竹筍的女人素昧平生，只是萍水相逢，但她毫不遮掩、質朴無華的外表，純真、堅毅、爽朗的笑容，散發出一股比雙手健全的人更為高貴、也更有尊嚴的人格特質。歸程中，迎著夕陽，順著旱溪河畔，我真有一股在枯寂中豁聞空谷足音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