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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12-28 11:28:09| 人氣4,261| 回應6 | 上一篇 | 下一篇

[人物] 我們的藍調——小津安二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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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多數的人,都會認為『麥秋』,『晚春』和『東京物語』是小津的代表之作,但是我卻不這麼覺得。別的不說,里見弴在看過『晚春』的劇本之後,告訴小津最後老父在家中削頻果那一幕不太恰當(註解七),是為了技巧而技巧,小津虛心接受了而且謹記在心,所以後來在『秋日和』和『秋刀魚之味』裡面,小津的處理方法就高明太多了。小津曾經說過『東京物語』是他故事轉折最多,最戲劇化的一部電影,這也是為什麼小津選『東京物語』為帶到國外(倫敦)的第一部電影,他深知(當時)外國人看電影習慣依賴劇情。後來故事性較低的『早春』在海外反應不佳(註解八),大家抱怨看不懂故事在說什麼,小津也早就料他們不會瞭解其中上班人的生活,無常,以及故事之外的氣氛。雖然『東京物語』真的也算是難得一見的經典佳作,只是和後來的作品相比,有些時候還稍嫌太過依賴對白,人生的無奈之處如果用說的,好像那種感覺就弱了一點。這個情形在『麥秋』更是明顯,甚至令人覺得有點囉唆了。不過『麥秋』裡面很多的小故事,後來也都被小津抽出發展成獨立的電影,小津也說『麥秋』是他拍得很辛苦的一部,因為他想拍的是『人生的輪迴』,而不是一般的故事,所以在他創作心態上,是很重要的作品。

另外『晚春』和『東京物語』裡面,常常被討論的,便是裡面可能影射的『戀父情結』。以『晚春』裡面,原節子和笠智眾最後在溫泉旅館的對話最為明顯,要不是兩人誠懇的態度,看起來真的像是女兒對父親在告白求愛一樣(註解九)。依我猜想,小津和野田本來應該沒有那種意思(雖然看起來就是),因為在『東京物語』裡面,這種感覺就淡了點。而在『秋日和』裡面,不但換成了母女,而且在母女關係的處理上也警慎多了。最後的『秋刀魚之味』裡,父女之間的關係,更是被另外一個大兒子和小兒子平衡得很好,再也沒有這種『戀父情結』的味道了。仔細想想就會知道,小津和自己的母親關係非常的好,兩人相依為命就像好朋友一樣,所以他也想在電影裡面描繪出這種感覺。不過到頭來,問題出在那呢?還是老話一句,太過依賴對白,這種父女或母子之間的愛,對於我們亞洲人而言,一用說的,看起來就不自然全部變了個調。

不論如何,『麥秋』,『晚春』和『東京物語』固然是好作品,但畢竟仍是小津的過渡之作,不然小津也不會在『彼岸花』之後的座談會中說出:『導演和評論家,就像酒一樣,越陳越香。』這句話了。在這裡要特別強調的是,我絕沒有要貶低那些佳作的意思,只是我想請大家也能放同樣的注意,在小津最後的幾部彩色片。有人或許會因為認為『浮草』,『秋刀魚之味』和『早安』只是『浮草物語』,『晚春』和『我初生了,但』的重拍,認為缺乏新意而輕忽這些作品。事實上,我們不應該認為它們只是單純的翻拍,小津只是重新使用這些主題而已,誠如之前所說,電影裡面的人物和對白,才是最重要的部分。而『浮草』,『秋刀魚之味』和『早安』就是這樣在再三琢磨之後,才創作出來可遇不可求的好電影。而由宮川一夫掌鏡的『浮草』更是美的無與倫比(註解十)。

小津拍攝『彼岸花』的時候,已經55歲。他這個時候對自己能力的掌控,脾胃喜好,人世的體悟,大概都瞭解到達飽和,拍出來的作品,自然是在同樣的高度。由於對人世的深刻瞭解,幽默感也變的更微妙和自然。此外,最明顯的改變就是,這些電影裡面人物沒有太多的大喜大悲,只有『接受』。例如在『東京物語』裡面,老父最後還是免不了要對媳婦埋怨一下自己的小孩不孝。小津這個時候說的少了,默默接受的多了,最多獨自哼個小曲兒,但是『人的況味』反而更濃了。小津這個時候的電影,就像齊白石晚年畫蝦,吳清源下棋,或是風清楊出招的境界一樣,都已化有形的技巧於無形,進入融會通達的境地了。

人情感的運作,實在是世間最神秘的一件事情了,能觸動心理深處的,往往是意想不到的簡單事物,一首歌,一句話,一件洋裝,一個背影,或是一個微笑。而晚期的小津,總是能在最適切的時候,按下了人生的快門,捕捉到了最真的況味。在『秋刀魚之味』老父酒醉唱著古老的戰歌時;『早安』裡,在車站站台上繼續談論天氣的那份愐靦;或是『浮草』中只能選擇繼續流浪的宿命。雖然沒有像『安二郎式觸動』這一類的名稱,不過,當你說出如『小津般的』,我想應該也有許多人會點點頭,會心一笑的瞭解這個意思吧。

在寫『秋刀魚之味』個期間,小津母親臥病在床,二月病情轉急,但是小津一直堅信老母可以度過那一年五月的八十大壽,所以沒有返回鎌倉見到最後一面。辦完喪事回到蓼科後,小津在日記上寫著:

大地於今春回
櫻花仍故飛飛
懶慢之人
獨對秋刀魚之味
是以
春花呀,紛如憂絮
酒腸阿,苦似黃蓮

連小津最愛的酒,也成了苦澀的黃蓮,小津以這樣的心情拍完了他的最後一部電影。之後不久,發現頸部長了一個腫瘤。診斷出來為惡性的,所以進行了切除手術和鈷照射治療,之後右肩的疼痛,讓一向能忍耐的小津也不堪其苦。七月一日,小津復原出院,顯的相當有精神,並對野田說:『八月就可以安心回蓼科,九月就可以慢慢恢復工作啦。』不料,不久之後,右肩又開始疼痛,十月十二日再度入院。而這一次,尤其是心態上,讓他更是感到痛苦。篠田正浩回憶他去探望小津時,小津抓著他的手臂,痛苦的說:『我這一輩子沒有做過任何愧對良心的事情,為什麼要受到這種懲罰?』小津終身未娶,也從不見他覺得孤獨,這或許是唯一一次,小津表達出他內心的悲傷。想到小津常開玩笑說,希望那天得個腦溢血,毫無痛苦的突然死去,我們的內心就只有說不出的難過。

小津火化之後,篠田去幫他撿拾骨灰。由於小津的骨架很大,他必須要將他的肩匣骨打碎,才能放進骨灰譚裡。在火化場裡看著他巨大的肩匣骨,覺得好像再一次看到小津厚實的背影一樣,不禁又傷心起來。之後,在他平時工作的片廠,再也聽不到一點笑聲,只瀰漫著一股化不去的哀傷氣氛,像極了他的電影。

小津走了,原節子再也不拍電影,而攝影師厚田春雄和野田高悟不久後也封鏡停筆,只因為對他們而言,那都是人生中一次無可取代的相逢。至於我呢,除了感謝老天讓我看到那麼多他的電影,只想將來找個時間,帶盅好酒,到他鎌倉的長眠之地,或許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靜靜地坐著,胡思亂想神遊一番,大概也就足夠了。





——僅此紀念我們的藍調——小津安二郎誕生一百零一週年






註解七:當我們這麼批評那一幕的時候,搞不好笠智眾會苦澀的說:『喂,你可不知道我削了多少顆頻果,小津那一幕才說O.K.的喔,所以也請多少體諒一下我蘋果削那麼累的心情吧。』

註解八:附帶一提,『早春』是小津耗時最久的作品。光提筆開始寫對白劇本就花了八十七天(通常只需一個月),公司的同事消遣他說,乾脆把它叫『來春』好啦。

註解九:在趙容瑗的文章裡說到,周防正行的第一部電影『變態家族』的最後,便將『晚春』裡這一段對話引用,只是公公對媳婦說的說的,是女兒對父親說的。不過,從周防正行的個性看來,開玩笑的成分比較大吧。

註解十:宮川一夫之於日本電影,大概就像李屏賓之於台灣新電影一樣。『羅生門』,『大鏢客』,『雨月物語』,『炎上金閣寺』和『鍵』等等名作,都是由他掌鏡的。小津也說,宮川對這部電影的色彩煞費苦心,也是從那時候起,小津才對慢慢對彩色片是怎麼一回事了。

台長: 敗家雙季刊主編兼倒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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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貓
原來秋刀魚之味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真的是甘中帶苦,苦候回甘~~~

很欽佩小津的眼睛,能在平凡的事物中,看到本質(essential)!
2007-06-08 22:07:07
敗家雙季刊主編兼倒茶
是阿
秋刀魚之味和其他作品比起來真的比較多了一分寂寞的氣味
可能真的就是因為背後這個原因吧
這個故事我是在Donald Richie的書裡面看到的
2007-06-12 03:28:11
(悄悄話)
2010-10-08 01:01:22
阿J
抱歉. 昨天以為您沒交代出處.
今天才看到"小津論安二郎"這篇一開始就說明了
2010-10-08 20:06:40
kk
看了很感動,感動於文章裡的資訊量
真是篇優質而富感情的小津評論
2012-07-03 11:05:24
版主回應
kk 你好 謝謝你的留言
雖然回的有點晚了 請你不要介意

評論是不敢當 只能說是讀書看片的心得
加上一點點我對小津的一些想法
很高興知道你也喜歡

因為很久沒寫東西了
請你常來這種話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不過 要是順便路過的話 還是很歡迎的喔
2012-11-12 01:33:54
敗家雙季刊主編兼倒茶
kk 你好 謝謝你的留言
雖然回的有點晚了 請你不要介意

評論是不敢當 只能說是讀書看片的心得
加上一點點我對小津的一些想法
很高興知道你也喜歡

因為很久沒寫東西了
請你常來這種話也不好意思說出來
不過 要是順便路過的話 還是很歡迎的喔
2012-11-12 01:39:41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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