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告訴我，她覺得公園很好，總想附近能多些公園，但常聽到熟人罵：為何要有公園，土地那麼少，拿來蓋房子不是很好。
我問：這些朋友，現在是否因為房子太貴、負擔不起而痛苦，覺得房子貴是因為土地不夠，只要再多蓋些房子，大家就買得起？
她點點頭。
她的房東為了拼坪數多隔出個房間，不惜把陽台加蓋，結果熱水器只好裝在屋內不通風，讓她好怕哪天瓦斯中毒陳屍浴室，只敢匆匆忙忙洗戰鬥澡。
他的房東只管漲租，不管修理，不管衛生，室友習慣把廚餘垃圾袋堆在雅房門外走道上，圖個眼不見為淨。他抗議無效，汁液四溢，臭不可當。
她和他坐在公園花壇邊抽煙發悶，無言相對，不約而同低頭滑手機。要住得像個人，恐怕他再加班又兼差網拍也賺不夠，恐怕她得甩了他想辦法去嫁個有錢人。
歸根結柢就是人太多、土地太少、房子太少，啊，這公園為什麼不拿去蓋房子？
為什麼在這裡的是榕樹、而不是我的門框？
為什麼是鞦韆、而不是我的沙發？
為什麼是冷冰冰的長椅、而不是我的軟綿綿大床？
為什麼我能伸腿發牢騷的棲身之地，只能在這黑暗的夜風中猛拍蚊子？
可惡！看誰有房子我就嫁給他！
她感覺蚊子落在脖子上，正要一掌拍下，忽然黑暗中一隻手拉住她。
吸血伯爵德古拉低聲說，妳在找一個有錢人是嗎，妳想挑哪一間豪宅，我帶妳去看。不待回答，伯爵扔下他留在原地，抱著她倏地衝上夜空。
夜風獵獵，高空中只見遍地燈輝，高架橋夾道點點光芒，燦爛宛如銀河。
伯爵指著前頭不遠的黑暗處，說：「妳腳下就是重劃區，豪宅無數，任妳挑選。」
她低頭眺望，抬頭說：「騙肖，暗咪摸親像墓仔埔。是稻田吧，哪有住人？」
這是《看見台灣》續集，從浩瀚夜空，鳥瞰全台住宅，白天瞻仰起來富麗堂皇、若無其事的新建大廈，此刻現出原形、搖身變為鬼城，毫無人煙，放眼望去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叫人腳軟，滿心虛寒。
全台空屋達83.6萬戶，整體空屋率從10.15%升至10.63%，每十戶就有超過一戶是空屋，遠高於倫敦、港、星的平均3至6%。
「就住在這裡吧，多好，整棟大樓半個人都沒有，憑窗下望也不見人跡。也許在太過寂寞的午後，妳會聽見隔壁空屋傳來交談，咳嗽聲。明明聽見腳步聲，開門卻看不見人。因為一切都是妳的幻聽。」
她倒抽一口氣。
「在太過寂靜的夜晚，妳忽然驚醒，聽見有人屏息接近妳的床邊，悄悄站在枕邊，在黑暗中盯著妳。妳驚恐到無法開口，瞪視黑暗中看不見的潛入者，內心顫抖吶喊：你要幹什麼？求你把錢拿走，別傷害我。」
「煎熬撐到天色微亮，照進窗內，才分辨出那不是人，只是窗簾在摩擦晃動。」
她失聲問：「那麼多人沒有房子住，為什麼這裡會一個人都沒有，為什麼有人買了房子卻不搬進來住？」
因為全台北的住戶一半都有兩幢房子。
內湖五期只有三、四成住人，有些豪宅聚落裡保全比住戶多，他們全是王家之谷、亡靈之城的守墓人。
妳想存錢買間小坪數就心滿意足了嗎？別人也是，所以更難。大台北20坪以下的空屋佔19.5%，空屋比率達20.9%，每五戶超過一戶是空屋。
「因為妳不是住在社區裡，是住在別人身家財產金庫裡。」
在台灣法令、利率、稅制魔咒之下，房子，並不是可供棲息，庇護孕育人們由幼及長的溫暖家園，而被引導成為坐享社會奮鬥成果的投資金融工具。
企業原應將盈餘回饋員工薪資改善生活、以及投資企業研發費用、提昇品質競爭力，簡言之，這些錢得去買種子，今年播種耕耘、等明年後年收成，以求永續。但稅制卻鼓勵企業將盈餘拿去投資房地產、發股利，股利仍然投資房地產，因此企業體質脆弱，壽命短暫，無法累積百年技藝。這些該救命而未救命、省下來的血錢，轉換成房地產金磚，屯在金庫裡。這金庫永遠不會滿，因為它跟我們居住的島嶼一樣大。既然金庫不會滿，對勞工與企業的掠奪也就暢通無阻，永無止境。
殭屍已經不再是活人，房地產已經不再是家園，喪失了可居住性。地產成為純粹的金融商品時，活人也不再是人，而成了被麻醉抽血的血牛。財政部發布台北市去年第二季到第三季的房價所得比從12.4漲到14.7，原要不吃不喝十二年餘才買得起房的人們，這時又少了兩年多的青春生命。這些生命一點一滴換成房貸，成為隱形的重稅，擠壓了生活開支，你早應該去創的業沒錢創，你早應消費支持別人創業提供更好服務，沒錢消費。
沒有真正的社會安全網，老人長期照護丟給家庭自理，導致人民必須自求多福，仰賴青壯勞動期的儲蓄來養老。而台幣長期貶值政策帶來的通膨侵蝕，持續掠奪這些儲蓄，逼使人民為逃避貶值而投資買房，養屋防老。這無辜的自保，卻奪走了年輕人買房結婚的希望，也就意外奪走了老人的未來。各國歷史上，每當社會喪失年輕人建立家庭與工作奮鬥的空間，城市讓新加入者無論怎樣付出也無利可圖時，系統便面臨崩潰，政變，戰爭，飢荒由此開始。養活老人的，實際上並非老人自己的青壯儲蓄，而是當代青壯的勞動投入。老人的安全極端脆弱，無法用鐵絲網和高牆防範綁架搶劫，只能建立在社會繁榮上。上一代省下今天口糧，想留到明天老後餬口，結果吃的竟然是下一代血肉。這豈是個人道德問題？是個別求生的努力，在系統扭曲下，反而集體自速其死。
怎樣的扭曲？財政部長去年建議地方政府，將第二屋以上房屋稅稅率從1.2%增至2%。照這稅率，一兩千萬的房子，每年稅金會多交個幾千塊，部長打算靠這來抑制囤房。
看見台灣了嗎？
落地以前，妳將如何設計修復這個公共性失靈的系統？
下週伯爵將提供他搶劫金字塔的盜墓筆記。
盧郁佳
專欄作家
全世界最幸運的人，任職書店。在知識之海中，心智會像癌蔓延瘋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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