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實驗室裡有三分之二的成員是大陸人,美國人反而變成了少數。大陸人多,在某些時候可以感受到氣氛的不同,比方說去年的”悉尼”(就是我們所說的雪梨,Sydney啦!)奧運會時,中國隊奪取了史上紀錄新高的金牌總數,明顯地看到他們言談中充滿一股狂熱驕傲與自信;今年年初的美國間諜機與中國戰鬥機撞機迫降海南島時,也能覺察出他們對於美國”小布實”總統的敵意評價與不滿。先暫且拋開政治與意識型態,在實驗室中的大陸人,還是有不少值得一談的地方。
首先是語言習慣的不同。日常生活中詞彙的不同或許一般人已經略有所聞,但是在專業領域使用的字眼也有差異。我們在台灣讀大學,上課使用的教材都是原文教科書,許多專有名詞大家就都不翻譯了,直接用英文的原文,所以平常上課、上台報告,或是寫作業、寫考卷,中英夾雜在老師與同學之間已經習以為常;但是在大陸,科學中文化相當徹底,他們都有翻譯成中文的教材,所以幾乎每個詞彙都有一個中文名稱,這使得我們兩岸華人講到實驗上的事情時,使用中文溝通反而不如用英文來的明晰。比方說,大陸人常常開口閉口就是”克隆””克隆”,而我們在台灣把 clone 意譯成”選殖”,或是就習慣直接講英文而不翻譯,當我聽到他們克隆來克隆去時實在是十分不習慣,總覺得充滿土氣。不過近一兩年台灣新設的生物科系增加,聽說很多學生不喜歡讀原文書而引入大陸的中文教科書或翻譯本,影響所及,現在偶爾也可以看到台灣學生在網路上講克隆克隆了....。除了這個克隆之外,還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叫做”ㄢ ㄅㄧㄢˋ”,我之所以用注音寫出來,實在是真的不知道到底他們講的是哪兩個字。所謂的”ㄢ ㄅㄧㄢˋ”就是 Ampicillin,是做分子生物實驗天天會用到的一種從盤尼西林衍生出的抗生素,不曉得怎會有這樣的中文名字。另外,大陸人把 plate 直接翻譯成”板子”,所以倒在培養皿中添加了抗生素與固態培養基的LB/ampicillin plate 變成了”ㄢ ㄅㄧㄢˋ 板”,有九十六個孔槽養細胞用的96-well culture plate叫做”九十六空板”,而不論是把培養基倒進培養皿的動作,或是分裝細胞到96-well plate裡,他們一律使用”舖板”這個動詞。天天聽我的同僚們說來實驗室裡”幹活兒”,要”鋪板”了,總感覺自己彷彿在工廠裡頭做工一樣。最令我感到不適應的是大陸人對於微量吸管的稱呼。微量吸管是用來吸取小體積液體的工具,一般最常用的有三種規格:P20 與 P200 分別最多可以吸取20 microliter (0.02 c.c.) 與 200 microliter (0.2 c.c.)的體積,而P1000可以吸取1000 microliter (1 c.c.)的液體。我們在台灣的實驗室(至少在台大或中研院)裡一般都直接用英文稱呼這種工具為pipette或pipetteman,但是大陸人卻習慣稱這種東西為”槍”--P20是小槍,P1000是大槍。好了,現在或許可以想見第一次聽到那位上海故娘對我說:”你的大槍借我用一下,行嗎?”,我到底有多麼錯愕與尷尬了。
語言習慣的差異只限於兩岸華人之間,其實微不足道,而大陸人真正造成的影響是對於美國學術圈人力版圖與勢力的重分配。美國的學術研究執世界之牛耳,投入基礎與應用研究的財力物力龐大,需要的大量的人力資源,但是美國人自己在大學畢業後願意當研究生深造做研究的人數卻不多,供給遠少於需求。幸好美國這個移民國家近來強調多元與包容,對於外國人相當寬待,來自全球各地的留學生正好補充了美國推動學術持續進步所不足的人力。如今,這些外國留學生的最大來源就是中國,尤其在科學與工程領域。每每翻開頂尖的學術期刊,每一期都可以看到多篇論文的領銜作者是用漢語拼音拼出的人名;參加討論會聽演講的致謝時,也總可以聽到演講者用怪怪的發音提到某某實驗某某計劃是Xiao或Zheng或Liu...等等所完成的。為什麼?除了大陸人多以人海戰術取勝,不少大陸留學生的素質頗佳,加上東方人傳統上就刻苦耐勞,認真且少抱怨,更有一心一意要留在美國不回去的生存壓力,驅使大陸留學生兢兢業業。另外,大陸人(其實台灣人也是)習於跟自己人集結成小圈圈,與美國人少有社交往來,不易真正融入美國社會生活,所以日以繼夜沒事就待在實驗室或賴在研究室裡,看到高年級的”師兄”與”師姐”都是認真地”幹活兒”做實驗,然後個個都能寫報告”發paper”,同儕的競爭比較也是驅策力。近兩年來我們學校新聘了不少faculty都是大陸人,他們實驗室裡的博士後研究員、技術員乃至研究生也常有一大半是自己的同胞,如此一來,在美國的大陸科學家的特性似乎也會加速自我複製而增殖延續下去。
大陸在歐美人力的匯集到底有什麼樣的影響,或許在五年到十年之後效應會更加明顯。在此同時,台灣留學生與投入學術領域的人數卻減少了,某些人士對這樣的消長感到憂心。真的該擔心嗎?我不知道。但是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們要永續生存立足,不能靠別人的一時封閉或腳步錯亂,而必須要自知自重而持續向前,否則當對手重整修正而全力衝刺時,很容易就被那股來勢洶洶的力量所震懾。或許,面對中國的挑戰,不論是政治經濟或是科學文化,都必須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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