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袁四爺
袁四爺在片中通常被視作「第二個張公公」，因此形象似乎不太好。不過我
在這篇文章中給予他的定位是「戲痴」，則多少帶點肯定的作用。之所以會
有這樣的認定，是因為個人在詳細看完全片後，判斷兩人並未發生任何性關
係。同時袁四爺確實在傳統戲曲上有很深很深的造詣，個人除了給他「戲痴
」這一名號外，也給了他另一個名號「清木第二」，他和一樣懂戲的日本軍
官青木，事實上就是同一種人、兩個國籍。袁四爺和清木有很多相似之處：
懂戲、能欣賞。懂戲方面，袁四爺就不用提了，清木則是以一個日本軍人的
身分，竟能對中國戲劇如此鍾慕，並在作戰時不忘請蝶衣到軍部演一齣牡丹
亭。至於能欣賞，這兩人都不是普通的能欣賞。有一幕是程蝶衣在表演時，
或許是因為戰爭的緣故，電力供應不穩，戲台不時突然斷電，現場一片黑暗
，觀眾情緒容易敏感，經常哄鬧。然而不論是什麼樣的情況，蝶衣卻從來不
會對外界的變化作出反應，他只是很純然的將自己化身成戲中的那個角色，
而進入所謂的「化境」。袁四爺能看到這點，所以他在不應該大聲叫好的節
骨眼給予掌聲，青木也看出來了，因此也一樣給予掌聲，並且是慎重的脫下
手套再鼓掌。這一點只有他們兩個能欣賞並給予肯定，其他一般的觀眾無法
領略到這層。所以都是在這兩人突然給予掌聲時，其他人也才愣頭愣腦的跟
著鼓掌，相信當時底下很多觀眾應該都還不知道給予掌聲是為什麼。
袁四爺撇去外型不說，大家最反感的是他那對蝶衣的曖昧態度。事實上片中
說的很清楚，袁四爺是想要一個紅粉知己，而非性生理方面的需求。這點後
面有一段可以為證。當程蝶衣以通姦罪被抓去時，法官認為他唱的是淫詞，
這句話被袁四爺聽到怒不可遏，當場來了一段大快人心的駁斥。如果袁四爺
對程蝶衣單純只是性生理的需求，通常不會在蝶衣犯了罪時出來淌混水求保
人。就算要出面保人，也犯不著多事來這一段怒斥法官，由此可見他真是一
位熱愛戲劇的人，與程蝶衣的關係也真的是基於對戲劇的愛好與欣賞。除此
之外，袁四爺對於「紅粉知己」的追求，或多或少也是來自於他對戲曲的精
通，使得在這方面有一種高處不生寒的感覺，如有一知己可煮酒共話，誠為
快事。再加上看戲成精的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一種想自己粉墨登場的衝動，
如果袁四爺如此熟稔霸王別姬，則他很有可能是想要蝶衣這位「紅粉知己」
陪他演出一場自己的「霸王別姬」。所以影片裡他與程蝶衣的私下互動，很
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像這樣的粉墨登場。至於片中曖昧的手勢動作，相信只是
對於「霸王別姬」一齣太過入迷，以至於在某些時候連袁四爺自己也產生了
角色錯亂的情況，這比起張公公來，袁四爺可算的上正直許多。況且他與張
公公「獨邀」蝶衣的情形不同，起碼有兩次他都是小樓、蝶衣一起邀約的，
是小樓自己對袁四爺反感不賞臉，而不是袁四爺是個性變態，觀眾誤會了。
如果要怪罪於誰的話，大概只能怪他父母為何把他生的這樣怪裡怪氣吧。
六、 菊仙
看過這部片的人相信對這位勇敢的女性都不會陌生。事實上由北方姑娘鞏俐
來飾演這位機智、大膽、勇於追求真愛、善體人意的角色，真是再適合不過
了。
關於菊仙的一切個人不願細說，機智不用說，好幾次危機都是由她出面化解
，像是協助不演戲的丈夫段小樓如何營生、略施手腕引袁四爺救程蝶衣(注)
等等。
大膽方面，像她敢在人荒馬亂打成一片，連深愛師哥的程蝶衣都無法捨身相
救時，菊仙以一個孕婦的身分，在混亂場面中極力想救出丈夫，最後被人重
擊腹部以致流產，這樣的勇氣在一般婦人中確是少見的。
勇於追求真愛則表現在她決定以一身積蓄換取自由身，嫁給段小樓的事件上
。段小樓雖曾在地痞危機中，以許婚一計巧妙化解妓院衝突，但並非認真許
婚。這從菊仙到後台找小樓告訴結婚一事，而小樓流露出吃驚的眼神中即可
看出。此外，即使答應過蝶衣在蝶衣救出小樓後便自動退出，卻在小樓出獄
後依然和他在一起，背負著失信於人的罪惡感，她仍然要和自己所愛的人在
一起，這就是菊仙勇於追求真愛的地方。
至於善體人一則更令人動容。個性好勝的菊仙在丈夫對其發脾氣摔東西時，
不以硬碰硬，而是先好聲好氣味自己之前的言語道歉，接著好言相慰、清掃
地上碎屑，這並不是單純以男尊女卑義與搪塞而過就可以的。此外她在幾個
地方都處處展現她的善體人意，像是安慰蝶衣幫他披上披風、在小樓唾蝶衣
面時幫他擦拭、拼死為蝶衣撿回被視為四舊的寶劍等等。特別是她觀察出寶
劍對於蝶衣的重大意義，這十分難得。就這點而言，她足以和青木、袁四爺
並為片中少數幾個堪稱蝶衣知己者。其中還有一段就是菊仙對小樓發出的感
嘆語：「也不知是他和這世道過不去，還是這世道和他過不去？」這句話其
實也恰好就是蝶衣充滿悲情遭遇和矛盾的最佳寫照。然而，蝶衣並未看出菊
仙之於他的可貴之處，反而三番兩次要羞辱菊仙。救小樓事件或可稱為單純
的嫉妒，但當菊仙在他受挫時為他披上披風，他卻一語不發的甩下披風；當
菊仙甘冒眾怒為他撿回被焚的寶劍時，蝶衣竟然別作他想，認為菊仙背叛他
。在這些事情上面，個性好強的菊仙確總是默默忍受著這一切，直到最後，
當菊仙充滿誠意的將寶劍送到蝶衣手上時，蝶衣才真正了解到菊仙的苦心，
並深深後悔。表現在外的就是，這次他沒有把寶劍摔在地上。
然而如此美好的菊仙終於走上自殺一途。人只有絕望時才會自殺，菊仙的絕
望並不是蝶衣當眾揪出她是妓女的事實。她以妓女的身分而勇於追求愛情，
這是她的可貴之處，她並不諱言。然而她所在意的，是這個讓她捨棄一切的
男人，能不能如她所愛一樣的也愛著她。然而不可一世的霸王，終於在文化
大革命的壓力下，用不堪的嘴臉狠狠的刮了菊仙心頭幾刀。菊仙終究還是絕
望了，不過我相信在她自殺時，起碼心中的一樁憾事解決了，那就是還劍蝶
衣的和解。
菊仙和蝶衣和片中的互動十分微妙。菊仙對蝶衣幾乎從頭到尾都有好感，一
開始是在她知道蝶衣的奇特心理時，她對蝶衣冀與理解和同情，這也是當她
看到不辭辛苦解救小樓的蝶衣竟被唾面時，她眼神先是吃驚，接著是憐惜，
並且為蝶衣拭面。
第二次，也是最主要的一次互動，則是在蝶衣戒菸時，她為蝶衣蓋被的那段
。那時的菊仙尚未從流產喪子之痛走出，而蝶衣失母之悲依然跟隨在旁，戒
菸戒的死去活來痛到昏迷的蝶衣，面對前來探視的菊仙，錯將為母親，直呼
「好冷，娘。」這一喊也把菊仙的母性喊出。一位失母、一位喪子，在此情
境下微妙的心理互動產生。然而蝶衣是出自於無意識下的舉動，因此他後來
並不知曾有這一段，使得他對於菊仙仍然懷有深深的敵意。然而這對菊仙卻
是往後更深的甜蜜與艱辛，因為她的母性既動，便輕易無法收回，然而卻必
須一直包容蝶衣給她的難堪，從某方面看，這也是菊仙除了段小樓當眾辱她
外，第二重悲慘的命運。
注：這點大家或許會認為袁四爺非出於自願，實受菊仙逼蛇出洞。不過以袁
四爺的地位，他是不用太害怕菊仙散佈謠言的。他連當事人蝶衣都能保了，
還保不了自己嗎？菊仙的謀略只是讓袁四爺提早放棄羞辱段小樓的打算而已
，而非讓袁四爺從不救到救的轉戾點。至於四爺後來對蝶衣的動怒則是出自
人性，我們無法給予責備。
七、段小樓
在裡面作為「霸王」的段小樓，他與程蝶衣二人之間，正如袁四爺所指：「
你是假霸王，她是真虞姬。」霸王真正的精髓，並不在表面之勇，而是在面
臨大危大難時，永不負人，講義氣、眾然諾。初期的段小樓未經人事，憑著
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孩童純真，初期的他還有幾分「真霸王」的味道。然而當
他遍歷世事之後，這點「真氣」卻漸漸散逸。這最主要的轉變是在文革之時
，他被押到曾經是他呼風喚雨、不可一世的戲台上，面對詰問。當他被要求
用磚頭砸頭時，那塊磚頭卻再也砸不裂了。砸磚頭在全片貫穿三次，連著象
徵楚霸王江山的戲台，磚頭和戲台正是霸王精神的象徵，卻在這次詰問中，
呈現破敗景象。因此即使他在當時不受逼迫誣陷程蝶衣，終不免在後來面臨
生死交關的時候，出賣他兩個最重要的人：蝶衣和菊仙。當他說出不是一位
霸王該說出來的話之後，我們看到鏡頭幾度轉移到吃驚的幾位演員，他們都
不約而同的望向程小樓。雖然鏡頭無法顯現出他們的眼神表情，但我想那一
定是充滿著不解、可恥和痛苦的吧。
相對於假霸王，個人認為片中倒有兩個「真虞姬」：蝶衣和菊仙。真虞姬的
精神在於，即使霸王如何落魄，她終不背棄。這是蝶衣和菊仙的可貴之處。
蝶衣在知道小樓不誣陷牽連他時，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竟以一襲傳統盛
裝出現為霸王打扮送行，事實上也有共伴黃泉之意。這時才彷彿是真正的霸
王和虞姬出現在我們面前，然而程小樓這位「霸王」卻終究還是在最後出賣
了「虞姬」。至於菊仙雖是妓女出身，卻是比名角小樓更懂得珍惜和追求真
愛，然而程小樓竟連身旁這位真正的「虞姬」也無法付出犧牲，這兩位虞姬
都是認真的扮演好自己的角色，然而程小樓卻兩度表示：戲是戲，人是人，
不一樣的。這句話，也就連帶著否定了自己身為霸王的存在，也連帶著注定
他要辜負這兩位「虞姬」的苦心，以致一位自殺、一位從此十多年不再見面。
程小樓的悲劇在於，他有不選擇當霸王的權利，然而環境讓他以為自己可以
當真霸王，卻在面臨緊要關頭時，發現自己生命的渺小與卑微，從此成為被
眾人唾罵的人物，並自責一生。
七、 小四
小四在片中飾演反叛師門的棄嬰，事實上也是悲劇人物。一般人都把小四看
做壞蛋，實際上並非如此。
首先小四已經知道自己的身世，所以即使了解蝶衣和小樓是撿回自己的人，
但終究不是親生父母，因此後來能決絕得如此徹底，並不可惡。
其次是小四的叛逆。小四的叛逆其來由自，並非他一人之過。蝶衣一輩與小
四最大的差別就在於，蝶衣是在封閉的戲班子中，渡過了他最辛苦、最可能
叛逆、最可能質疑世界的時候。因此當他重新接觸外面的世界時，能以一種
較成熟平和的態度來看待過去的遭遇，並一笑置之。也因此，即使他們成了
名角卻依然被師傅毫無尊嚴的懲罰時，他們並不會產生像小四那樣的積極反
抗。他們是從苦難中脫胎，並在一種專制的保護底下，得以用全新的眼光來
看待不堪的過去。然而環境卻沒給小四這種「保護」，這使得小四過早接觸
外面的世界，而以尚未熬出頭的成熟心態來看待種種「不合理」，終於造成
反叛師門的悲劇，終非其一人之過。事實上，對於戲劇的熱愛他從未斷過，
他只是質疑這中間的過程和方式。所以雖然是他將小樓和蝶衣推上批鬥大會
，卻在聽到蝶衣的遭遇後，潸然淚下。過去的舊社會有太多他不知道也來不
及知道的東西，一切的過錯又怎能怪罪於他呢？但他最後還是將自己也送上
了批鬥大會了，片中沒有交代他的下場，但我希望他能撐過去。相信撐過去
之後，他便能重新體會人世間的價值何在，這時候的小四或許才是擁有成熟
人格的小四吧。
八、 蝶衣自刎之謎
蝶衣在最後一幕，時間又拉回到現代時，以看似失手的樣貌，誤以真劍自刎
。這裡面除了失誤自刎外，個人還想提供幾種可能的解釋。
第一種，為自己的矛盾尋求解脫。在他自刎前，小樓忽然來了一段「小尼姑
年方二八………」蝶衣接的是「我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此時小樓以
開玩笑的語氣說：「你又錯了。」在這段對話當中，再次讓蝶衣心裡最深沉
的悲哀湧現出來，種種的矛盾糾纏他數十年仍然無法解決，或許是感於心灰
意冷，而藉真劍之便，順手給自己悲劇的一生了斷。
第二種，對霸王的灰心意冷。猶記得蝶衣以真劍和袁四爺對唱時，蝶衣沒有
注意便將四爺手中的真劍奪來，欲作自刎狀。袁四爺一見，急忙制止：「別
動，那是真傢伙！」蝶衣恍然大悟，因此感到十分窩心。這也是蝶衣對袁四
爺深具好感的原因，當袁四爺將背叛槍斃時，當時戒菸中的蝶衣並不在場，
而小樓慌的想要起身去通知蝶衣時，卻被菊仙拉了一把。因為菊仙深深知道
蝶衣和袁四爺的情義，這一通報，搞不好那「專與世道過不去」的程蝶衣又
要闖出禍來，賠上自己一條性命。由此菊仙對蝶衣的了解，便可知道蝶衣對
袁四爺是多麼的感念。而當事過境遷，他再與小樓唱霸王別姬時，卻未看見
霸王的殷殷提醒(霸王應該也是一時沒想到)，由是心灰意冷，是以自刎尋求
解脫。
以上兩種揣測，當然是以第一種的可能性較大。
九、 其他隨想
1.「京劇院」：文革時相信二人都不再唱戲，退隱江湖。而文革之後中共官
方亟欲補償，因此成立京劇院，當然，這兩位便是好歹也要請來的演員兼講
師了。也或許是得此緣故，兩人才有再重逢的一天。
2.十多年沒見：由於手上沒片子，又是第一次看，有點忘記詳細數字，不過
片中蝶衣自述是十多年未曾相見同台，這與文化大革命持續十年之久相符合
。若從他們文革被批鬥、菊仙自殺兩人反目算起，再加上些許光陰，大概也
就是這個數字了。
3.蝶衣手上拿著劍：若論出場，拿劍的當是霸王，而段小樓若拿劍，則當是
拿道具劍。然而影片一開始便是蝶衣拿劍，蝶衣之有劍，見於菊仙死前還劍
一幕，而該劍乃是真寶劍。由此，或可解釋為何蝶衣在排練時竟能自刎。
4.配樂觀察：本篇如顏天佑老師所言，蓋一京劇史詩片是也。因此片中配樂
大多以氣勢雄魂的弦樂並襯以鼓聲，而少用柔靡情傷之樂。
5.本文並不闢章節討論蝶衣，乃因其論述散見於各節之中，將各節線索串起
便是蝶衣面貌，故不再贅言。
6.文中人物之對話但憑記憶，只求意達不求辭對，如有錯漏尚請校正。
7.本文粗以三小時草草將就，相信定有討論未詳盡處，還請諸位賜教，大家
一同切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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