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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民中學教書，是一件既心疼又辛苦的事。

 

我心疼，而孩子們辛苦。孩子天真無邪，求知若渴，什麼都想學，我們卻只能給他們一套教材綱領、標準進度。每年，數十萬國中生分成三四個黨派，老師領軍選旗子，大家依照教科書廠牌列隊站好，然後，一套課本，配一套講義，再來幾疊複習卷，學一樣的重點，煩一樣的惱。考試時，對著卷子上庸俗不堪卻無奇不有的試題，慎思明辨，因為錯一題，就影響一個志願。

 

放了學，孩子上補習班，一個班三種用途：頑皮的孩子交給人調教、遲鈍的孩子要挽回劣勢、成績好的寶貝力求衛冕。三種用途源於一個初衷：有補總比沒有好。拚命補習，造成的結果是：親子不晚餐、不對談、不相處，見了面，除了「問」成績，就是「唸」成績，弄得孩子跟爸媽不說話，有事放心裡；上了學，如果再面對學校「機車加三級」的老師，你說，孩子哪能不疲勞，不叛逆？

 

老師心疼，還遠不比學生辛苦，看著孩子補習辛苦，而且辛苦是為了「國立」、「第一」、「資優」這種不能當飯吃的頭銜。為了頭銜，孩子不懂體貼、不負責任、沒有勇氣、不會合群。將來，大學上了醫科法律、台成清交，遇事畏苦怕難，兵役一個比一個會躲，活像滿桌的草莓派，外鬆內軟沒有戰鬥力，只能遭人啃。派烤好的那天，您想要怪罪烤派的師傅，還是種草莓的人呢？

 

有一位媽媽問我，現在學測題目趨向生活化，有沒有專攻「生活化」的補習班？我應該回答她嗎？

 

我們明明知道應付考試不等於讀書，會作選擇題不代表有能力思考，為什麼仍然堅持要他們重複這些？為什麼？

 

小 六升 國一，在還沒有建立起正確的學習觀念之前，學生們就上了火線，帶著簽字筆、2B鉛筆當武器，面對一張張印刷精美的試題，努力作答，所有題目必須掃射完畢，不得留下活口，他們卻不知道自己常在作白工。脫離書本，作測驗卷，就好像當著 李昌鈺 博士的面，明明有機會開口請教，卻仍拚命讀他的傳記一樣。我們的學生，取得知識的途徑越來越迂曲，閱讀原始材料的機會越來越少，因為考試不「這麼」考，老師就不「這麼」教，學生就不「這麼」讀。於是，我們的學生在二手又二手的參考書籍裡尋找真理，永遠讀不完一本經典，認識不了一個先知，老師還得肉麻兮兮地談整個時代的思想，真教人不寒而慄。

 

我教語文十年，感覺孩子們疏離語言、畏懼文學，語言不被體會，文學不懂咀嚼，每天只能背誦細瑣知識。談到文章風格，教科書編者直接寫好標準答案，講李白，就是「豪放飄逸、自然率真」，沒別的。參考講義裡修辭技法、詞性分類琳琅滿目，學生卻從來說不出口，寫不下去。剛上完〈王冕的少年時代〉、〈兒時記趣〉，家長卻要孩子別讀《儒林外史》、《浮生六記》，說是時間寶貴，不要讀「閒書」。老師出作文題，還得顧及學生江河日下的程度，思辨性高的題目不敢出，「顧」得學生畏生怕難，程度果然江河日下，於是「夏天的享受」成了考高中的作文題。你看了，還高興得起來，說題材生活化、題目好發揮嗎？

 

孩子讀的並不是書，而是前人的糟粕，更麻煩的是還要拿糟粕作成選擇題，加上不痛不癢的作文，用這些來檢定學習成果。

 

《莊子》裡頭曾談到有人想學習「屠龍」劍術，花千兩黃金向名師求教，學成之後卻發現世上「無龍可屠」的故事。當孩子高等教育畢業之後，他一定有類似的感覺，從小到大，十幾年間耗費了大量心力與金錢，學到的是什麼？國立大學能保證什麼？碩博士又能說明什麼呢？你要屠的「龍」在哪兒呢？

 

面對生活的能力，承擔責任的勇氣，人文的素養，慈悲利他的社會胸懷，這些到哪裡去了呢？金榜題名只是士大夫階級觀念的殘穢，今天卻成了象徵功成名就的冠冕，想起這個，我們又比封建科舉好了多少呢？

 

我們明明知道這樣的教育是錯的，卻沒有人想去改變。如果有人以為這樣作很好，堅持不改，我仍會認為對方擇善固執、是條漢子；但如果認為不好，又只能無奈接受，這就是我們的不對了。

 

也許有人這樣問：要不，您有什麼高明？

 

我們的觀念真的要改。

 

教改不光是教育部的事，教材再僵化，老師仍要活潑教學；升學淘汰再嚴酷，爸媽仍要安慰鼓勵；越是有明星學校、第一高中，就越不去相信盲從；補習班？大不了不去就是了，陪著孩子養成讀書習慣才重要。當爸爸媽媽瞭解真正的多元教育，願意尊重每一個孩子的特點，順著他們的人格求發展，政府就會隨著改變，考招單位才不會立下呆板的測驗模式、複雜的招生程序來自欺欺人，說是改革成功。
人民頭腦如何，政府政策就是如何，人民如果趨炎附勢、相信權威，不必懷疑，政府一定拚命造勢、濫用權威，政府智商向來不比人民高。再說，每天看新聞，看到的盡是出身名校名系的名人們不斷地拿國家資源開玩笑，您為何還要孩子當他們的學弟妹呢？

 

這樣說來，我們還要?教改？

 

教改是我們的事，教改要自己來，溫習經典，重視教養，陪伴成長，安定環境，需要我們作的還很多，不需要作的更多。我們不需要告訴孩子學歷證照、穩定收入、社會地位有多重要，但我們有責任告訴他敬業、誠實、勇氣、人格、倫理的不可取代，因為這些存在於人的精神，主控人為的一切，才是最具體的。

 

教他洗碗拖地，總比?他是草莓宅男好得多。

 

所以，拜託大人多傾聽、少教訓，引導孩子多思考、多發表，讓孩子習慣自己去爭取知識、獲得經驗。不要干涉他的志願，不要灌輸他世俗的價值觀念，讓他自己作決定，主導自己的成長過程。欣賞他的勇氣，容許可能發生的失敗，安慰孩子急於尋求自我的心靈，還要等他放學，陪他成長。如果，您還希望培養正常的下一代，就得這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