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市區輾轉前行，最後一個右彎上道南橋，終於來到指南路。這台北城南方呵，載記我多雨的青春。
疾下道南橋有座交通號誌，過了紅綠燈即到達指南路二段。曾經在深夜家教完騎機車回宿舍時，睡眼惺忪地滑過了紅燈，被隱身樹後的警察先生逮了個正著，當晚的酬勞頓成泡影；曾想在橋上逆向高速行駛以自殘，但說也奇怪，當時不但沒在人生交通規則上重大違規，反而扶著其他的老弱婦孺安然度過生死交關的馬路。
過了馬路，右側是學校，左側是餐室及各式商店。算算迄今在這路上沒多沒少搬過六次家、混了六年整整。如果以出沒的比率計算，以租屋處為中心，大致可以畫出幾個等高線山頭，而次高處分別是餐館、生活用品店和美髮店。聽說有幾家店主已經在外地買了豪華大別墅，我想自己對於店主的財富的積累，應該也有涓滴功勞罷。
位於二段的大學校門口總有群聚不完的人潮。人潮可以是社團集會、機車連誼、友伴聚會、討論報告、等候戀人、初見網友等不一而足的理由，正如尖峰時刻門口的三角形動線，上下班時刻，公汽機車總是擠成好幾團，幾無空隙。學校附近最多的眼鏡行和美容院，也靠在一起擠得忒近，一家緊貼一家作著生意，而且大部分店面已經屹立了好些年。飯每天要吃、頭就算每週要洗，怎麼也能常常配新眼鏡呢?商店頑強的生存力，令人嘖嘖稱奇。然而大多數的店面汰換的速度，比學校社團內挨家挨戶懇請店家贊助經費的得手率還快，真可謂眼看他樓興起、眼看他樓倒下；一家商店的名字還沒記牢，又掛上一個新簇簇的招牌了，興衰的速度早在我們慨歎的時間之外。
女生宿舍座落於眾食物交會之處，自然成為人潮的第二熱門，這小夜市不過晚間十一點，是不可能靜默下來的，且不時可見男子們在宿舍柵門外機車座上、少得可憐的公共電話旁癡癡守候。幾年前的愛情常是這樣的:手機還不時興，男孩站崗、打電話；至於女孩，要不就在宿舍苦等電話，不熱線一整晚絕不善罷甘休；要不排上一小時以上的公共電話，深深怨懟前面講電話的女生話怎麼永遠說個沒完;愛情是這樣熾烈而緩慢地燃燒著，也讓別人心煩著。啊!乾脆約好出去走走罷。
我們曾貪看月色，於深夜時分吃完廟口油膩膩的羊肉羹後，一面吟詩，一面發著癡，在指南路上嘻笑灑潑，活像紅鼻子醉漢。頭上的燈照著我們短短的影子，像小矮人在市集上奔跑搗蛋，弄髒了皎潔的月光，打壞了悲情的氛圍；也曾不羈地沿街咒罵，彷彿這路上的滷味雞排簡餐店都和我結上了樑子；也曾意氣昂揚地牽著戀人的手，以為抽中了好喝茶亭裡的珍珠奶茶全年無限量供應招待券。
就學時期急切地想以自己的步伐滑出漂亮的舞步，像那家道南橋頭的西式餐館的曼巴咖啡，入口香滑見質感；但真實生活更似早已吃膩的那幾家學校對面的早餐店，總能在肚腹缺糧時，咀嚼出深沉的興味來。
沿指南路二段向三段飛行，商業氣息逐漸沒落，江南小鎮風光逐漸淡入。小橋流水、古階綠蔭，雙岔分別繞上指南宮或貓空。老婆婆在路邊兒洗菜兼賣草仔粿，黃色塑膠管內的自來水便輕輕沿下坡路散成幾道小河；幾位無事老人在盤根錯節榕樹下閒話乘涼，榕樹上還掛著有模有樣的貝殼飾品，其排場如同雙十燈飾。身在榕樹下仰望貝殼花，有時錯亂得真不知是台灣鄉間或是大溪地風光；幾個拿了個酒瓶的無業遊民，成夜在榕樹下買醉，午夜時分便在馬路上翻滾呢喃，令夜歸女子畏懼、同時也令人擔憂這些酒仙，會不會被上山尋茶的遊客車陣不意輾過，真箇立地成仙。總之，這便是清風徐來，沒有畫旗迎風颭也有酒客各自歡的江南。
住在江南小鎮那半年，我的生命僅在住家方圓裡冒險。學校、國民中學操場和老麵店。特喜歡那家油膩膩的老麵店，老闆娘一如往常的冷漠外表令人安心。二十五元打發一餐真是經濟又實惠。至於那六十元排骨飯，乖乖隆地咚!飯菜堆的像層層疊疊的金字塔一般，還有一大碗有料熱湯可食；電視已被看成黃綠色螢幕，蚊蟲盡責地履行我們吃肥美飯菜、牠們吸我們血肉的食物鏈法則，然而我們仍大口吞嚥並不過期的幸福。此外，最大樂趣是每個星期二下午四點二十分，那輛來我們山邊社區報到的麵包車。麵包車放送愉悅音樂，告訴大家他又帶來了熱騰騰、香噴噴的麵包，麵包的口味極為普通，也許是小時候這樣的麵包車帶給我極大的幸福感，所以感覺特有風味。每週拿十三塊錢從居處步下長苔的階梯，魔咒似的買了一個麵包，才算完成念舊的儀式。
天氣微雨時，租賃的山邊小屋更加濕潤，牆壁上苔痕比水泥簇新翠綠許多。「我住在像『小廢墟』一般的房子喔!」總是得意地和友人們介紹這住家:指南路三段ㄨㄨ號，近逼貓空採茶人家屋舍。蓮霧樹、比日式炸蝦還大的蚱蜢、時而可見的虹霓與側身探進牆內的月色。啊!縱使貧窮，我擁有一路蜿蜒的江南景致。
迴身看這段旅程，生命的大小事件也發生了幾樁，深深種在從沒意料會在這裡如此久居的北城南方。從對小雨和霉斑不斷的厭煩漸成奇妙的眷戀。聚落、店家或有變化、菜色怎麼重複枯燥，但內化成生命後，怎麼看都可喜可愛，人類的適應力和依戀感皆令人害怕啊。
也許應該慶幸依然生活在這裡:多雨薄霧、遠山近水，浪漫和潮濕皆令人心碎的指南路段。以致於我其實無需回憶，因為生活是如此輕易而厚實地從腦中一躍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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