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課堂上聽到老師播放二次大戰期間，日本外相松岡洋右於1941年4月13 日對民眾的廣播，廣播的背景是當日日本與蘇聯簽訂「日蘇中立條約」。老師說明，從文書檔案中，絕難想像松岡的聲音是如此溫柔、安定，透過播送，對當時日本民心產生一定程度的影響；重回歷史現場，會發現媒體所呈現的時代氛圍，遠較書面資料具體。
向蘭轉述此事，蘭卻問道，松岡的廣播在當時日本歷史中留下什麼位置，這才是重點吧，不一定因為聲音令人易於感動，它就是較好的史料；溫柔云云，更是一種主觀判斷，再柔軟的聲音，如果所說的話語實質是強硬的理念，那麼重點應在於強硬而不是柔軟。誠然，省思1941年時日本的情勢，當時松岡揭櫫「大東亞共榮圈」為外交方針，在世界歷史上，最具體的事實是日本即將邁向太平洋戰爭、擴大他對東亞的侵略行動，使更多人捲入烽火裡。這豈是一個柔軟的時代之音？
前幾天上這位日籍老師課時，他提到，中日關係史上，日本和中國對歷史的認識是大不相同的。以第二次大戰的結束為例，中國人認為自己抗戰勝利了，打敗了日本；而許多日本人卻以為日本是敗給兩顆原子彈，日本從來就沒有敗給中國；至多，日本是敗於美國，戰後一度受GHQ統治，一直到今天都還是美國全球安全體系中的一顆棋子。翻閱課堂上傳閱的日本山川出版社所發行的日本史教科書，其中提及二次大戰的結束，兩張最大的圖片，確實是廣島及長崎的原爆，以及原爆下令人怵目驚心的死傷數字。同時傳閱的中國教科書，不會放置原爆照片，而是顯示日本在南京時大屠殺的殘酷後果。
看到成堆的中國民眾慘死的畫面，我們該收回自己觀看卡通影片〈螢火蟲之墓〉時所流下的奔騰的淚水嗎？當然不吧，當然不吧。假如我有勇氣再看一次這部令人痛苦的片子，相信我依然會對戰爭下人民的慘狀痛哭流涕。如果我們對無辜者悲慘的生活不會產生同情心時，冷血會把我們從人的立場抽離，使我們成為一個無動於衷的人。許多戰爭及殺戮，就是這樣開始的。對「他者」的陌生，不應該成為我們對他者施暴的原因，那才是人的希望所在吧。如果我們也成為一個冷血者時，我們實在無法期待一個溫情的世界會在眼前展開。這是我的感懷吧。
回想起歷史中這麼多血腥的段落，真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讀歷史。那麼多英雄的語言令讀史者激動、毛髪豎立，可是在激情裡，多少人被「清洗」了，他們被判定為不重要的、低下的、有害於大時代精神的，一車又一車地被丟到歷史的角落去。打開案上史書，多數讀來是令人極不愉快的內容，放滿帝王將相、傑出者、坐上高位或是又從高位上跌落的人，他們的權謀的成敗，他們的生與死。我們可以為「沒有歷史的人」書寫歷史嗎？
史景遷寫了皇帝，可是也寫了一無所有者。他在演講中談胡若望與王氏婦人，並舉自己寫王氏婦人的經驗，談歷史寫作中同理心運用的過程。他讀驗屍報告，體會到王氏婦人被先生殺死的慘狀，再用了一年多的時間去思索，而找到用一場地震為始來談王氏婦人之死。讀該書引用的聊齋故事，山東小鎮中庶民生活躍然紙上，江湖賣藝者說故事的過程，其中寄寓多少凡夫俗子的生命之夢與感情，雖是芸芸眾生，卻活靈活現地把一個群眾的世界展示在我們眼前。
很巧合的是，另一位老師這兩日也在課堂上放了影片，令我思考到歷史中的個人的力量。原以為要看列寧傳，看完才知是1917-1918俄國革命的情形，製作的奧地利電視台用了大量的紀錄片、訪問許多依據檔案史料的史家，極細膩地重現了列寧在1917年到1918年回到俄國掌權，之後面臨各種經濟困難，走向新經濟政策的過程，主題名為「不是革命的革命」。
這並不是一部以列寧為主要對象的紀錄片，很少煽情的語言，因此其中並沒有出現類似列寧「到芬蘭車站」鼓動群眾「全世界社會主義革命萬歲！」的激情畫面。但是觀看之前，在上週同學報告中提及列寧掌權後肅清反對社會主義者時，老師提醒同學在重述此事時，不宜對當時掌權者的政治用語無所反省，並預告：注意這個歷史事實，注意逮捕畫面。
英雄的語言是令人炫目的，一位俄國作家記錄列寧1917年4月回俄國後演講，聽眾被引發的激情：「好像所有的靈魂都出了竅，一種沒有障礙、沒有疑問，不畏艱難也無法計算，亟欲達到摧毀一切的精神力量，盤旋在這些像著了魔的信徒的頭上」。
這部紀錄片並不渲染這樣的演講魅力，它呈現一個時代裡人民的生活、群眾的街頭運動，把革命的背景及過程安靜地重現給觀眾。
當那預期中的畫面到來時，我們依然靜默。一群秘密警察面對一群馴服者，一槍槍地打去，被殺者一人人倒下。我突然想起魯迅談及的中國人觀看日俄戰爭時戰俘被殺的影片，也想起中國國民黨清黨時，拖過上海街道的一車車死屍。以及，發生在台灣的濫捕的往事。還有，出生於1947年3月的自認為是亡者投胎的運動者激情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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