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09月01日
中國第一次全國經濟普查數據能在多大程度上“擠掉”中國備受詬病的“數字泡沫”？
2005年9月初，古訓有理家“不露富”的中國，將把歷時半年摸清的“家底”告知自己的國民和世界。
自1949年新中國成立後，政府分別進行了三次全國工業普查、兩次全國基本單位普查和一次第三產業普查。
而此次被稱為“地毯式”的中國第一次全國經濟普查，不但囊括了上述三項普查的內容，還增加了對建築業的普查。
從全國超過3000萬個基層單位回收而來的經濟普查表，將為中國政府建立起一個全國基本單位名錄和數據庫系統。而它將“為十一五規劃提供詳細的基礎資料；對國民經濟現狀進行深入研究，為國家宏觀決策提供參考”。
編造數據只為保住牌子
在四川南充市順慶區區政府的一幢辦公樓裏，順慶區水電勘測設計室佔據了位於整個七層順慶區水利局的一間十幾平米的辦公室。“為設計室工作的十幾名工程技術人員大多都是水利局的事業編制。”一位李姓工作人員說。
實際上只有三個人員編制的順慶區水電勘測設計室，在全國第一次經濟普查的“行政事業單位財務狀況”普查表中填寫了如下數據：“年末資產：83萬元；本年收入合計：15萬元；經營收入：15萬元；本年支出合計：12萬元；本年節餘：3萬元。”
經四川省統計執法總隊查實，水電勘測設計室的以上數據費用實際均為零。
順慶區水利局副局長趙開明解釋說，雖然順慶區水電勘測設計室是一個在冊的獨立的行政事業單位，但實際上只有三名工作人員，所以一直沒有單獨的賬本，設計室所有的經費都是由水利局支付。此次填寫的“行政事業單位財務狀況”普查表，按普查辦法規定，就把設計室這一法人單位單獨列了出來。
據設計室李姓工作人員說，順慶區水電勘測設計室的設計業務都是對順慶區水利局內部的，據他所知“實際上沒有一分的營業收入”。而設計室所使用的水準儀、經緯儀和測距儀等固定資產，也都是“水利局出錢買的”，加在一起“大約值兩萬多元”——根據四川省的有關規定，水電工程的“項目可行性研究”、“項目初步設計”和“技術施工設計”的申報材料必須以有資質等級的設計單位的名義。以行政主管單位水利局的名義“是報不出去”的。於是就出現了一個沒有獨立賬本的行政事業單位——順慶區水電勘測設計室。
顯然，在第一次全國經濟普查中，順慶區水利局和水電勘測設計室遇到了尷尬。如果據實填寫，一個行政事業單位的各項數據都為零，它的存在必定會引起質疑。
“普查表上這樣填寫，可能是為了保住這個行政事業單位的存在，保留住水電勘測設計室這塊牌子。”李姓工作人員推測說。
小數點位移之誤?
南充市順慶區水電勘測設計室一案，是四川省統計局在全國第一次經濟普查執法檢查中曝光的50起統計違法行為和案件之一。這些案件涉及了四川省的21個市州的企業、機關和事業單位。而四川這次普查共涉及257萬個單位。
“我們公司連個專門跑業務的人都沒有，也請不起坐班的會計。那份被通報為虛報的經濟普查表，就是由幾個公司一起聘的兼職會計對照賬本填填就算了。”
和這家樂山市森輝包裝工貿有限公司一樣，“相當一部分機關和行政事業單位，是由於對經濟普查工作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導致在填報普查表中出現了嚴重的偏差。”四川省經濟普查中心副主任黃志貴說。
在全國對行政事業單位的財務狀況進行普查是第一次，這些單位以往沒有像規模以上企業一樣設有專員。以致“由於相關財務人員對普查表中各項指標的解釋缺乏認真的閱讀和理解等原因產生的誤填”，在《中國新聞週刊》記者調查的行政事業單位中佔有一定的比例。
四川夾江縣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在經濟普查中填報的“固定資產原價”為39.4萬元，而經查實實際數據為393.8萬元，瞞報率為90%。該中心財會室科長葛雲解釋說，由於工作人員的疏忽，將普查表的單位“千元”誤看為“萬元”，致使填寫數據的小數點向左移動了一位。
樂山市經濟委員會在經濟普查中填報的“人員支出”為281.8萬元，查實數據為164.4萬元，虛報率為71%；而“個人和家庭補助支出”的填報數為4.4萬元，查實數據為118.9萬元，瞞報率為96.3%。樂山市經委經濟運行科副科長廖學軍承認是由於填報人員對指標的解釋缺乏認真解讀，使得該單位62名離、退休人員110多萬的工資總額誤填進了另一項目中。
被四川省統計局通報的幾家行政事業單位均稱：“不存在填寫經濟普查表時的瞞報、虛報的主觀故意。”
“假賬”的內外壓力
“如果我是去專賣店買東西，那些小妹妹都會熱情地‘阿姨長，阿姨短’的。可是我說是經濟普查員，馬上連小工都輕視我。”
51歲的呂金蓉是成都市金牛區茶店子街道辦事處的一名經濟普查員，她說，個體經營戶很多並沒有賬目，實際的經營狀況只有自己最清楚。但是當經濟普查到了入戶登記階段，店舖老闆被問急了就冷著臉說：“(收入)就是一天三頓稀飯錢，你自己算去！”
位於茶店子東街的一家體育用品專賣店，呂金蓉前前後後至少去了八次，都沒有見到店老闆。而店裏的小工報的“營業收入”只有每天180元。“店裏的一雙襪子標價就好幾十，怎麼可能每天只賣180元呢？明明是在哄我。”最後被告知根據《統計法》和《全國經濟普查條例》可以對拒報行為處以1萬元以下罰款時，店老闆“才著了急”配合工作。
雖然《全國經濟普查條例》第三十三條明確規定：“經濟普查取得的單位和個人資料，嚴格限定用於經濟普查的目的，不作為任何單位對經濟普查對象實施處罰的依據。”而且按照規定統計部門只能向外提供各個普查結果的匯總數據，不能提供單個部門、單位的數據，但仍然難以打消諸多企業的顧慮。
“就是怕以後稅務部門找上門來要多繳稅。”四川省統計局統計執法總隊總隊長陳善星說：“這是個體經營戶和私營企業的慣性思維。”
被稱為“中國西部瓷都”的夾江縣，其地方財政收入的70%來自陶瓷業。夾江縣陶瓷協會副秘書長雷丹介紹，協會的110家會員規模全部在500萬元以上，其中銷售收入在2億～3億的龍頭企業就有30家。
但夾江縣統計局副局長李文全感到陶瓷企業在經濟普查中瞞報現象比較突出。因為私營企業一般都存在“兩本賬”：“對銀行貸款是一本賬，對稅務和統計部門是另外一筆賬。”李文全說“只要企業肯花功夫把假賬做好，統計部門不深入調查就很難發現問題。”
統計人員也試圖通過陶瓷企業的天然氣耗用量來測算企業的產量和利潤，然而企業一方總會以各種理由不認可統計部門的測算。
“即使統計部門了解到企業真實的經營情況，根據規定，也不能夠修改企業自己上報的數據。”夾江縣統計局副局長李文全說：“如果那些上億銷售收入的企業瞞報銷售收入，可逃避交納的稅金是相當可觀的。而統計執法最高罰款只有5萬元。”
另一些企業卻熱衷於虛誇數字。在四川省經濟普查中心副主任黃志貴參與調查的一個企業涉嫌統計違法的案件中，企業在資產和收入等各項指標上都被查出虛報。當問及原因，企業憤憤地說：“還不是‘他們’讓我們多寫一點。”黃志貴說：“‘他們’顯然直指當地政府的領導。”
四川省統計局工業交通統計處副處長張長龍指出，企業虛報有的是本身吹噓規模的需要，更多的是來自外在的壓力。“政府抓經濟，一級管一級”，有的企業就會被當地政府很含蓄地或直接地授意在統計數據上“做文章”，“既能迎合當地領導，為他們撈取政績，又能被評為優秀企業家，得榮譽，得獎金。”
如何追求統計的“真值”
像呂金蓉這樣的普查員和普查指導員，在全國超過1000萬人，他們正在努力摸清中國經濟的家底。國家統計局說，普查範圍將覆蓋中國經濟總量的85%。
中國人民大學應用統計科學研究中心主任趙彥雲把我國過去的經濟統計工作總結為“抓大放小”，即通過對佔經濟總量90%部分的統計，來估算剩下的10%。“但這次經濟普查是把對社會生活發揮作用的每一分子都包括進來。其中最值得期待的是服務業的增加值這一部分。”
《中國新聞週刊》從國務院經濟普查辦公室獲悉，“我們通過計劃經濟慣性的優勢，通過行政命令”，使得這一次全國經濟普查的報表回收率幾乎達到了100%，而在美國這一數字只有84%。
然而人們更加關注的是中國第一次全國經濟普查數據的品質。2004年12月2日，國家統計局點名公佈了國資委老幹部局拒絕履行經濟普查義務案。這個局多次拒絕普查員進門。
同時被點名的還有全國數十家單位。湖北省漢川市脈旺鎮三台村，一夜之間冒出了近30位身家數百萬的富豪、企業家，全村個體工商戶營業收入近億元。在脈旺鎮，經濟普查中實際匯總個體工商營業收入8000餘萬元，但經過鎮領導分派指標，最終上報為10.09億餘元。
趙彥雲說：“一方面，目前我們國家的《統計法》還沒有對虛報、瞞報統計數字的違法行為具有足夠的威懾力。
另一方面，經濟普查中反映的很多問題並不是統計本身的問題。”統計的對像是真正發生的實際經濟現象，而如果相關的經濟活動的記錄就是混亂的、不規範的，建立這些記錄基礎上的統計就不可能是真實的。
(來源：《中國新聞週刊》；胡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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