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依舊燦爛
最近台灣社會就死刑存廢問題，掀起了一陣波瀾，此事讓我想起了一個很令人心痛的案件，也就是發生於1986年的“湯英伸案”．湯英伸是台灣司法史上最年輕的死刑犯，伏法時還不滿十九歲．這是一個社會悲劇，也是文化衝突下的悲劇．
湯英伸是個樂觀善良的原住民少年，因故休學獨自來到台北打工，卻不慎掉入求職陷阱，他受困掙扎，本想擺脫泥沼，重回故野，但最終困住他的，卻是社會長久以來種族偏執的窠臼．
不可諱言，受雇老闆給予的條件過於苛刻，老闆夫妻對其態度亦冷漠不屑．湯英伸沒日沒夜地工作著，連棲身之所都十分克難．湯不堪奴役，欲求去，豈料，老闆不允，藉故索賠並扣押湯的身份證．湯英伸不平，與老闆起爭執，老闆強勢以對，並怒罵其“番仔．．．．”，這是對原住民最具歧視的字眼，也瞬間引爆湯英伸積憤以久的燃點 .湯不甘受辱，和老闆扭打起來，最後在酒精的催化下，失控打死老闆一家三口．
當一切聲響消失，剩下一片靜默時，湯英伸突然間酒醒了，神智也呆了．不可置信自己竟闖下了滔天大禍！
湯案會引起關注，主要在於此死刑犯不僅尚未成年，無犯罪前科，且面善俊秀，非刻板印象中的惡徒．而如此端秀的少年竟犯下三條人命大案，著實振盪了當時仍屬純樸的台灣社會．
湯英伸這個名字，就像特富野的桃花，迅速開滿在人們的心中，各界除了關注案情始末外，也對湯英伸這個鄒族少年亟欲深探．
湯英伸，出生在阿里山，特富野部落裡一個頗受敬重的家族，湯的父母均有著良好的德養，而湯英伸從小亦懂事上進，他才華洋溢，善詩、歌、樂、體，能文能武，得過許多獎章。他熱愛生命，單純的心靈裡早已燃燒著熾熱的青春．然而，師專謹嚴刻板的生活，鎖不住冀放的靈魂．在經歷一連串起起落落後，他與父商討，決定先暫時休學，待心緒平穩後，再重回校園．
即使離開學校，同學們依舊惦記著他，大家都希望很快可以再看到湯的身影．休學在家期間，湯英伸時時接受到同學們的溫情鼓勵，此時的湯，其實已經很想回歸校園了．衹是一次歡愉地返校參加活動，教官對他表達不甚歡迎的話，令湯心灰意冷，也悄悄地在心中，埋下離鄉出走的種子．
數日後，湯英伸留下簡短字句，不告而別．他天真地以為衹要離開山上，離開熟悉的景物，就可抛開鬱積心中的苦悶．他也以為繁華的台北將會是他生命道路上的一盞明燈；和鄉村許多年輕人一樣，對城市總是懷抱著憧憬，湯英伸躊躇滿志，獨自離開了山鄉，他踏著堅定的步伐，朝著希望前進，殊不知，自己正一步步邁向一條苦澀難回的不歸路．
湯案發生後，震驚全台，媒體更是以聳動的標題，為此案下註．而遠在山城的鄉親同學們，始終不敢相信！他們了解湯英伸，相信他的為人，他們實在無法把冷血殺手和湯英伸作為聯想；這事件也讓湯家陷入一片淒苦，心知肚明殺人是重罪，難以苟活．他們不捨湯英伸，也愧對受害者，這種悠關人命的慘事，像滔天巨浪般衝擊著湯家，他們的必須同時承受責難與死別，湯家人的內心既不安又沉重．
原本一片撻伐的湯案，經各方對於事件深入了解之後，轉趨同情．槍下留人的聲音四處響起，社會上各界人士紛紛加入奔走求命．雖然明知湯是活罪難逃，死罪難免．但仍舊渴望抓住一線生機，希望能給予這位來自山上，青春甫綻放的孩子，一個回報社會及贖罪的機會．
湯英伸為自己所犯下的大錯，始終悔恨不已，他愧對生養他的父母，愛他的親友同學們，更愧對那三條因他的失控而磒滅的生命．他不敢奢望能得到任何的寛容，早已做好償命的準備．在獄中，他淌著淚，為自己寫下遺書，句句真摯，字裡行間還隱透出微光微熱的詩歌才情．
“．．．．美麗的家園，盼能在夢中浮現．雙親的慈顏，只能從記憶的籮筐中去尋找．真想痛哭一場．其實，早早已淚源枯竭了．只恨自己太衝動．我不奢望會得到法律什麼樣寬容的制裁？甚至那極惡毒的制裁，我也應當接受．畢竟，我已鑄下了大錯，但是，若有幸讓我重新改過，我願盡我所能去補償我所有的過失．．．．”
然而情歸情，法歸法，湯英伸終究走向了刑場， 在劃破黑寂的槍聲下，告別短暫的人生，那年，湯英伸十九歲．
從湯案發生到湯英伸伏法，不過短短的一年四個月，那一年裡，社會各界不斷地為他請命奔走，雖然最終結果不變，但湯案引發的迴響還是餘波蕩漾。對於湯案，許多人相信是文化衝突及種族歧視所致．
或許湯英伸的原住民背景，是此案的原因之一．在台灣的舊社會裡，原住民向來處於弱勢地位，人們慣以“山地人”“番仔”來稱呼，都帶有歧視的意味，許多原住民孩子在平地的學校裡，常常受到心靈上的屈辱，即使步入社會，依舊被貼著“次等”的標籤．湯英伸在離開部落求學時，即已深刻感受這標籤帶來的沉重負擔，即使他的表現再優秀，仍改變不了漢人社會加諸於原住民身上的次級待遇．
湯英伸原本爭的是一個公道，衹因老闆一句話，索性公道也不想要了，衹想討回被踐踏的自尊．“士可殺，不可辱”．新仇加舊恨，他不惜與老闆搏命，鑄下悲劇．
其實因為湯英伸案，社會曾深切省思，族群融和不該是口號，原住民也好，其它弱勢族群也好，都不該被貼標籤受鄙視，任何帶有污辱性的稱呼也不該任意冠置其上．所以湯案的發生，確實引領人們正視族群間的尊重，番仔的稱呼，已不存在，原住民意識逐漸抬頭．然而令人遺憾的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後，台灣的族群問題竟然更甚以往，種族不是障礙所在，反而是意識形態的分裂，硬生生地把同一塊土地的住民一分為二．
過去教育常以“一失足千成古恨”，再再警惕學子，勿以身試法，也不該存有“因惡小而為之”的僥倖心態．法律即是為社會道德行把關之責．然而我們也該認清，法是不容踰越的，恪守法治才能人治．對守法要有忠誠的認知，凡事三思而行，莽撞行事後，要賠上多大的代價？人生衹有一次，我們又有多少成本來付出代價？
湯英伸的骨灰最後送回故鄉，他終於回到魂牽夢繫的山林老家，特富野是阿里山上一個著名的鄒族部落，果樹遍植，山花滿枝，放眼四望，盡顯繽紛．湯英伸就是在這樣一個純樸美麗的山鄉長大．他就像特富野裡的一株小樹，不斷生長之際，也渴望看到更多的陽光．可惜，單純的他還來不及看到陽光，即被黑暗吞没．
人們原以為湯案喚起了社會長久以來對種族不平的省思，也以為湯案可以為時下年輕人的借鏡，然而時過二十多年．阿里山日出如常，特富野花木依舊燦爛，我們的社會呢？
－稀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