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鐘,放在二樓的走廊。
走上樓梯,就能正面看到它。
很高,作工十分精巧的箱型時鐘。
然而,它並不運行,剛好指著11點5分。
「這個時鐘壞掉了嗎?」
「為什麼壞了還要放在這裡?」
對於珍奇的時鐘感興趣的孩子,回頭詢問父親。
「這個時鐘,是有一段故事的。」
父親看著不會走動的老時鐘而微笑,輕輕撫摸孩子的頭。
然後,慢慢開始說起故事。
這個家–繼承格闘流派掌門地位的這個家,住著一對年輕的夫妻。
丈夫,是個在世界上頭角崢嶸、聲名赫赫的年輕格闘家。
妻子也是個與丈夫同門的格闘家,守護著這個道場。
雖然因為年輕氣盛而經常吵架,卻是感情融洽的夫婦。
丈夫每年都必須入山修行幾次。
這段期間,妻子靜靜的在家等候著。
送行的心痛、等待的心酸,經歷再多次都未曾改變。
看到他平安歸來的身影,妻子才能安心渡日。
然而,從這一天開始,妻子的表情變得平穩。
微笑著為丈夫送行,浮現出與平日相同的笑靨。
練功時也不擺臉色,輕鬆的、安穩的等著丈夫歸來。
為什麼會有這種心境上的變化,有人問這妻子。
妻子帶著微笑,領那人走上往二樓的階梯。
不一會兒,正前方出現一個巨大的手工箱型時鐘。
妻子,開心的望著這個時鐘。
丈夫外出修行時,她經常凝視這個時鐘。
規律正確的,發出分秒不差的節奏。
丈夫送我這座時鐘的情景,至今仍難以忘懷。
「搞什麼啊,小茜。妳喜歡這種洋玩意兒嗎?」
手工家具賣場的一隅,妻子入迷的看著箱型時鐘。
「因為,我很喜歡這種沈穩的顏色和裝飾。」
丈夫不經意的站在這個箱型時鐘旁邊。
「哦,這個時鐘和我一樣高呢。」
手放在頭上方水平的劃過,他向妻子笑著回話。
「想要嗎?這個。」
妻子只是臉紅,輕輕搖搖頭。丈夫仔細注視著妻子的表情後,目光移向時鐘。
「說起來,結婚紀念日還不知道要送妳什麼……」
「不要緊的,亂馬能永遠守護著我和孩子們、以及這個家,這樣就夠了。」
數日後,那個時鐘被配送給她。
致贈者為早乙女亂馬,她的丈夫。
『結婚紀念日快樂』,卡片上留下這段潦草的字跡。
『因為很貴,我還得再付三次分期付款。』
妻子不禁笑了出來。
這個時鐘的作工極其精巧。
時間的運行連一秒都沒有誤差。
經由北歐素負盛名的工匠之手所創造的精品。
與丈夫同高的手工箱型時鐘。
她,將這座鐘設置於二樓的走廊前。
然後從二樓的主臥室前回身,開心的遠望著。
丈夫在家時與他二人共處。
丈夫外出修行時則寄身鐘側,仰面凝望。
不變的聲響迴盪耳畔。
她看著時鐘,然後環抱著它。
光陰荏苒,在時鐘規律正確的聲響中流逝。
驀然,丈夫發覺到。
妻子的頭髮已混雜許多白髮的事實。
面容不再年輕的妻子,笑容卻不曾改變。臉龐上的皺紋清晰可見。
(啊啊……我們也到這個年紀了。)
他站在鏡前,白髮參半、不,當然是白髮較多,臉上也浮現皺紋。
從來沒有注意到。
專注的生活著,二人併肩協力走了過來。
現在,才猛然發現。
他已不再出外修行。
她也無需在自家授武。
孩子們都長大成人,陸續撐持起家業。
幼小的孩子牽著他們的手,出現在眼前。
孫子的人數漸增,他們安逸的迎向老年生活。
時光流逝,季節更迭,時代變遷。
年老者為下一個世代指示、開道,以及守護。
一旦到了這個年齡,自然知道這些。
二人一起,許久不曾如此仔細看著這個時鐘。
時鐘不變的,叩嘰叩嘰、帶著規律的節奏發出聲響。
從送到這個家以來,無時無刻不顯示著正確的時間。
從來沒有調整或修理的必要。
「像爺爺一樣呢。」
老婆婆輕輕笑著說。
丈夫仍如同年輕時期異常健康的丈夫,從未生過什麼疾病。
「還早還早,我們都還行啦。」
老公公仍然與時鐘同高,也就是與年輕時的身高相同。
自然挺直的背脊、手腳的骨骼也硬朗,看不出任何一點的歪斜。
臉上帶著點紅暈,老公公緊握著身旁老婆婆的手,老婆婆吃驚的抬頭看著老公公。
「討厭,爺爺都不害臊啊。」
雙頰泛紅的老婆婆,表情好似年輕時的面影,老公公的心中很久不曾感受到這份悸動,於是更加緊握著她的手,注視著時鐘的鐘面。
「或許來日不多,就要更認真的活著,是吧。」
老婆婆輕輕的回握他的手。
「那,妳可不要先走唷。」
「是是。」
忍著笑意回答,老婆婆帶著無邪的微笑看著他。
「我是跟妳說真的,奶奶!……不,小茜。」
「……我知道,亂馬。」
時鐘走到了12點開始鳴響。
其後過了數個月。
老婆婆無力的躺在床上。
對著每天不知要坐在她身旁多少次、擔心的看護她的老公公,露出讓他安心的溫柔微笑,老婆婆已不知在床上躺了多少天。
疾病侵蝕著她。
已無法再次站在舒爽的陽光之下………她,覺悟到自己的死。
「最後,就請帶她到她所希望的場所。」
為老婆婆治療的主治醫師,靜靜的說完。
已經沒有救了,話裡隱含了這意思。
「我不是說過不要比我先走嗎!」
只是不斷反覆著這句話,老公公在老婆婆的枕邊,緊緊的、握著她的手垂淚。
連回握的力氣也沒有的老婆婆,用溫柔的眼神凝視著老公公。
「我明明叫妳不要比我先走的………!」
「壽命到了,也沒有辦法的。」
唇邊浮出淺淺的微笑,老婆婆安祥的看著他,然後緩緩看著天花板。
「我真的很幸福……爺爺。」
「奶奶……」
「……我先過去等你……」
再次緩慢的,老婆婆閤上眼睛,然後微微張開,看著涕泗縱橫的丈夫,笑了。
「再見,亂馬。」
閉上的眼睛,不再張開。
老婆婆臨終前,客廳裡聚集著默然低頭的家人,被突然作響的鐘聲所驚嚇。
慌忙跑向二樓去看,時鐘仍顯示著正確的時間,但是,那決不是時鐘鳴響的時間,家人全都歪著頭想。
「聽錯了嗎?」
「不,我也聽到了。」
「至今從未故障過啊……」
不一會兒,老公公帶著哭腫泛紅的雙眼走出老婆婆的寢室。
此時家人們,知道老婆婆的魂魄已然離去。
葬禮結束。
老公公急速的老化。
獨自呆坐在自己房間的時間增加。
在這同時,時鐘也突然變得奇怪。維持了五十年以上的正確運作的時鐘,開始徐徐的變慢,一天大約遲了15分鐘。
不管請修理工來幾次都不見起色,特地請來北歐的技師,也無法修復。
他歪頭思考,明明節奏聲音都正常,卻為何無法規律運作,普通的時鐘有這種聲音的話就表示已修復了。
「時鐘的壽命已盡了嗎?」
「但是,這作工非常精巧,應該是能再運作的啊。」
「只是,走得越來越慢……」
「真是奇怪……」
直至今日,每天整整慢了30分鐘。
沒有人知道原因。
老婆婆去世之後,時鐘漸漸無法正常的運行。
老婆婆的四十九日結束的那一天。
家人在客廳放鬆休息。
老公公,一個人在走廊上茫然看著外面。
風帶著少許的春天氣息。
「奶奶走了已經一個多月了……」
纖細的老婆婆,喜歡春天。在春天出生的她,喜歡欣賞小巧的、可愛的、像花壺般綻放的圓潤花朵。
老公公,看著她生前在庭院中費心照顧的鬰金香。
含苞待放,健康的朝天生長。
「奶奶……」
看著,圓潤的花瓣中浮現出老婆婆天真的笑容。
今年,這花盛開之時,她也無緣再見了。
啵噠,此刻,大滴的淚珠滾落地面。
(不要哭,亂馬)
老公公吃驚的抬頭,耳邊響起的,是老婆婆生前的聲音……不,是年輕時的她,清脆甜美的聲音。
(要珍惜你的壽命)
許久未聞愛妻的聲音,在胸中迴響,他回答道。
(我,也差不多了,小茜)
空氣中漂浮的甜美聲音,似是驚訝的接著說道。
(……不要,這麼急著過來)
(不,我想在妳身邊)
僅僅是說話,絲毫不帶苦笑。
她的眼中清楚的看到。
老公公的生命之光即將消散。
(不久之後就能陪在妳身邊了)
老公公打心底欣喜的說著。一如年輕時的口吻。
(那是不可預知的)
(我很清楚自己的大限)
空氣中那甜美的氣息,瞬間凝滯了。
為了老公公覺悟死期的話語。
(妳是來接我的吧?)
氣息,害羞似的震動。感覺上像雙頰泛紅的妻子的面容。
失去愛妻以來首次,他自心底娛悅的微笑著。
然後對空喃喃。
「小茜……」
走廊上老人的身體,一瞬間失去平衡,如斷線般倒下。
「爺爺!」
「爺爺!!」
「快叫救護車!!」
這天,老公公成了不歸人。
死亡時刻在11點5分,腦溢血。
老公公的葬禮結束時,家人看著時鐘大吃一驚。
時鐘,指在在11點5分,他去世的時刻,不再運行。
那天的早晨確實仍在運作著,卻突然停止了。
「爺爺……」
看到不再運行的時鐘,一個小孫子鼻酸啜泣著。
「爺爺,很高興的走了,看起來很安祥。」
家人的心中殘留著老人的身影,精神百倍、不知何謂生病的老公公。
上了年紀卻直挺的背脊,強健的足腰,以及寬廣的背影。
但是,融洽共度人生的愛妻過逝之後,那背影急速的縮小了。
突然就走了。
為了不讓妻子寂寞,而匆匆趕去。
四十九日的法事結束。
趕忙的、匆促的,飛到妻子身邊。
真的,是一對感情和睦的夫婦。
為了讓這個時鐘恢復,請過各地的時鐘工匠,卻未曾再次運行。
針,就指著11點5分,不再運作。
自然而然的,大家開始叫它「爺爺的時鐘」。
他的妻子,為了祈求他平安的時鐘。
伴隨著他,靜止了所有時間的時鐘。
古老的大時鐘,現在還在這個家的二樓走廊上。
陳舊的玻璃櫃內側,寧靜的儲存著二人的故事。
" It stopp'd short, Never to go again. "
" When the old man die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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