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不特別喜愛蔡明亮的電影。
不是因為他的作品不好或是什麼，只是他的電影裡總有讓我不忍逼視的寂寞。
每個導演有自己關注的主題。印象裡，艾騰伊格言總以不同的形式與口吻述說「傷痛」，傷痛通常是失去，失去自己的女兒，失去全鎮的小孩，例如我看過的＜色情酒店＞及＜意外的春天＞。安哲羅普洛斯則是「永遠的希臘」，希臘的歷史，希臘的傷痛，就連悲傷也有地中海的浪漫。那麼蔡明亮呢？蔡明亮的鏡頭下是無所不在的寂寞，臺北人的寂寞，這座島嶼的荒涼與殘敗。這總是我不想面對的。
雖然沒看過＜愛情萬歲＞，我卻一直覺得這是部好寂寞的電影。一間空屋，兩男一女，有肉體，有慾望，可是不知道有沒有愛。（相較於題材相似的金基德的＜空屋情人＞，空屋情人的男女主角雖然也寂寞，卻逐漸找到能夠融化在空氣裡，不顧他人阻撓的相愛方式，有一種「終於溫暖」的感覺。）
廢話不多說，這次要講的是他的＜你那邊幾點＞。我也沒看過這部，不過翻了好幾個夜晚寶瓶出版的電影書，所以知道大概的劇情，以及許多「重要的細節」。
故事劇情大概是這樣：李康生的父親苗天在片子一開始就死亡，母親陸奕靜開始以為丈夫的鬼魂會回來而不正常。小康在天橋上賣手錶，遇見女孩陳湘琪，湘琪要去巴黎，所以買了小康手上能同時看見兩個時間的錶。湘琪走後，小康卻開始想念她，但他對她一無所知，只知道她去了巴黎。於是小康把身邊的錶與時鐘全部撥慢七個小時，巴黎的時間。母親陸奕靜以為變慢的時間是丈夫鬼魂所為，開始過著異於常人的生活。遠在巴黎的湘琪，躺在古老的小旅館裡，整夜聽著天花板上的腳步聲……
有人說，「一個」是寂寞，「兩個」就不寂寞。但如果是「分離的兩個」，那麼寂寞是不是就加倍了？寂寞在＜你那邊幾點＞擴大了，被陳湘琪帶到巴黎去。電影裡的角色們各自進行著「消除寂寞的儀式」，渴望接近另一個人的時空。小康把所有的鐘調成巴黎的時間，陸奕靜抱著丈夫的骨灰罈自慰，湘琪在異國的房間與來自香港的葉童親近。他們成功地克服寂寞了嗎？當然，不可能，就像許多電影的主題都是「尋找一個東西」，但結局很少是真的找到的。
小康最後沒有與湘琪相遇，苗天也沒有「復活」（又不是那種演一百集的連續劇……），但是寂寞終究找到出口。這個出口是導演的「超現實」處理。在於，湘琪在巴黎遇見在台北已死去的苗天（但可能只是外貌相似苗天的男子），在墓園板凳上遇見Jean-Pierre Leaud（當時電影＜四百擊＞男主角），以及最後，小康與四百擊男孩的對望。因為時間與空間的阻隔使人寂寞；但這樣的「超現實」一發生，就像障礙被打破了。儘管在真實世界是不可能的。
另一位台灣導演張作驥也喜歡用這種超現實處理。例如＜黑暗之光＞最後應該是李康宜所愛的小偉及父親都不在了，沒想到她在窗前一回頭，他們卻都回來了，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還有＜美麗時光＞小偉和阿傑最後被黑道追殺，往臭水溝一跳，竟然跳入湛藍的海洋。如果現實是無情的，那只有想像是救贖。而且這種救贖既美麗又悲傷。
另外，我喜歡＜你那邊幾點＞的一個片段。大概是說湘琪在墓園碰見Jean-Pierre Leaud（當然對湘琪而言他只是個陌生人），湘琪在手忙腳亂找東西，Leaud問她在找什麼，湘琪說她在找一個電話號碼。然後Leaud就把自己的電話號碼寫下給她。雖然Leaud的反應看似荒謬且可笑，但我卻覺得這讓人回味無窮。的確，湘琪也沒有明確地說自己在找什麼電話號碼，找電話號碼，好像是在找一個人消除寂寞。所以Leaud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湘琪。
＜你那邊幾點＞雖然寂寞，但好像也沒那麼寂寞。在我的印象裡，它被黑暗圍繞，但仍亮著火光。
文章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