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好深夜，我抬著還有一絲氣息，靠著管子維生的阿公回家。
其實幾個月前姑姑們跟阿嬤都有感覺到了，越來越衰弱的阿公，顯然即將走到終點。我永遠都忘不了，阿公在昏迷中，仍然感覺到回到家，睜大雙眼，盯著矮小又熟悉的樓梯間，還有鑲鏡的天花板。這也許是所謂的迴光返照吧，在這之後，躺上家裡安置的床上的阿公，就又再度昏迷過去。阿公那時的眼睛，我懂，不需要言語的瞭解，也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瞭解。前塵往事，曲曲折折，放不下的，該放下的，盡了，未盡了，彷彿都重現。
我沒見到阿公生命消逝的最後一刻，被重重親戚擋住，只聽到阿嬤嗚咽的哭聲，我永遠也忘不了那種哭聲，總是讓我也跟著哭了。阿嬤從小就帶我長大，小時候真的很不喜歡她那麼嚴格的管教。但到了高中之後，就不再管那麼多了，相對的，才發現她的好。這兩天每每聽到她的哭聲，心都碎了，很痛很痛那種，感同身受。「初二妳們回來吃飯，他還可以拿筷子，怎麼現在就走了。」「以前他很常騎著腳踏車就出去，也不知道去哪，就買了一大堆菜回來，我生氣說要把多買的菜都丟掉，就真的丟掉了。」「妳們有沒有看到阿公被是怎麼被扛出門的？」阿嬤很堅強，當大家問她東西放哪，她都能一一指出，毫無哽咽的殘留，但潰堤了，那嗚咽的悲傷，就讓人心碎。
阿嬤後來在眾人勸說下稍事休息了，大家輪流守靈，輪到我們家上去守靈時，我已累了，但在疲倦中，反而莫名回憶很多往事。
最早的記憶裡，七堵是有夜市的，儘管它絕跡已久。曾經有一次在家裡奔跑，被矮門檻絆倒，一頭就栽上廚房地板，血流如注。也不記得後來是怎麼包好的，總之就是記得阿公帶我去夜市玩，買釣魚遊戲機。阿公總是喜歡帶玩具給我玩，一直到我國中，才把那箱玩具給清光。一張一合，五顏六色的機器魚，是阿公為了安撫我買的，現在已不知在何處的掩埋場了。
印象中的阿公，是個愛騎腳踏車的人，似乎也曾載我到處晃過，只是常被阿嬤唸而不能成行。即使老了，八十歲了，還是喜歡騎腳踏車晃，總記得他們的經典對話是：「你去哪裡七桃了？」「去百福買車輪餅。」然後車輪餅就會進了我跟我弟的五臟廟裡。
阿公有個不太好的習慣，那就是抽煙。我鼻子常鼻塞，一鼻塞，加上阿公抽煙，在家裡簡直要窒息而死。越長越大，因為抽煙這件事，反而對阿公越來越兇，越來越冷淡。我在守靈時，才發覺我錯了，錯得離譜，錯得無地自容。阿公你是否願意原諒我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第二天早上大姑說「以前衝動忤逆阿公的兒女你們都要下跪懺悔。」我想衝過人牆過去下跪，因為在那邊跪的人，應該是我啊！最應該下跪懺悔的人，是我，是那個會因為阿公抽煙而對他大發脾氣，趕他出去陽臺抽的我。是那個對煙味敏感到不行，會對抽煙的阿公轉開電風扇的我。多麼幼稚，多麼可笑。而那不過就是兩三年前的我。
我每每想起阿公回家時睜大的眼睛，我就後悔，我應該對他說：「阿公對不起，請你原諒我好嗎？以後你想抽煙就抽煙吧。」我知道一切都遲了，死後一夜不眠的守靈，下跪懺悔，哭哭啼啼，都不值生前的一絲體諒。但我多麼希望，阿公能用煙味告訴我，他原諒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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