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新聞不斷播放這則軍區搶劫消息。我卻想起那個草木扶疏，殖民風格的主建築，豔陽高照的美麗營區。
我們都習慣稱這裡為一軍區。左營從日據時代開始就是南台灣重要的軍港，發生搶案的這個營區是日據時期左營軍港的最高行政中心。營區四周的圍牆是爬滿各種植物，長著青苔的大塊花崗岩。一進正門，是一棟極具日據時期殖民風格的建築，精實案之後，一軍區降編，美麗如昔，權力卻大不如前。
對我們這些義務役的過客而言，一軍區最大的魅力來自於它的早餐店。這個早餐店很簡陋，就像任何一個你在鄉下地方看到的那種小吃店，永遠油膩的桌面，永遠不太亮的日光燈，永遠播著劉德華和張學友之類的流行歌曲。食物很普通，但對於那些早晚吃著相同糧粖的阿兵哥來說，能有其他的選擇，成為一種天大的思賜。
一軍區的早餐店最有名的是它的蛋餅和甜到不行的梅子綠和珍奶。我已經忘了蛋餅的詳細滋味，只記得它的醬料味道特別，有梅子的味道。這裡是大雄和我每次偷懶打混摸魚的地方，只要早上能來一趟一軍區的早餐店，就覺得日子過得特別快，彷彿退伍就近在眼前，人生充滿希望。其實，不過只是吃了普通又沒營養的東西，胡亂說些沒意義的笑話，竟然為這段無聊的日子，激起一些無聊的趣味。
早餐店對面就是搶案發生的銀行，新聞畫面裡，門口那台吃錢的飲料販賣機竟然還在，銀行內的擺設也沒什麼變。我常來這裡領錢，或幫長官辦些雜事，裡面的行員每天像是有聊不完的天，日子、時間在這裡像是慢了半拍似的，永遠閒閒散散的，退伍時，來這裡結束軍中薪餉的帳號，櫃台的阿姨還會親切恭喜你的「榮退」，然後跟你扯上老半天，再端出他們準備的零食，你不忍拒絕，吃上了幾口，聊上了幾句，時間不早了，櫃台的阿姨才親切的告訴你，你要辦的業務，這裡不能辦理。於是，你索性就在櫃台上聊開了，時間在這裡是不值錢的。
其實，當軍車駛進桃子園、文康哨、中正門、中海門、四海哨這些哨口時，生命就像踏進一個異世界，時間和人性發生一種非常態的延展和扭曲。以往認為無聊的事，在這裡成為天大的恩賜，時間無限延展，每個人的影子像錄影機故障，一格一格緩慢前進。
這個絕然不同於外在社會的異世界，偶有異物他者闖入。左營搶案不是第一遭。那年，左營土銀提款機被燒了一個大洞。不久，有台計程車大大方方從四海哨闖入，然後在營區裡逛了一遭，再從中海門跑出去。所有的哨口，像是被鬼壓床，只能眼睜睜看著它發生，卻什麼也沒做，什麼也沒攔住。高層震怒，但一切仍像作夢一般，日子依舊閒閒散散的前進。
左營，對我來說，像是一個夢境般的異世界。退伍之後，就像是從夢境裡醒來，生活的本質仍是無聊，但缺少了像一軍區早餐和土銀櫃台阿姨那種異世界的無聊趣味。當兵的時候，可以等退伍；退伍之後，你卻發現生活的殘忍，沒有什麼是值得被等待的。徹底的自由，其實是一種空虛。
在這個瘟疫橫掃的現實世界裡，看到昔日那個花木扶疏、古建築的異世界，心裡有些茫然和錯亂，我想知道那位好客的櫃台阿姨是不是嚇呆了?搶匪奪門而出之際，有沒有聞到對面早餐店飄出來的蛋餅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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