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改邊需要我。在這世上，就在這個當下，
只有我才能拯救改邊的性命。他非我不可。
儘管睡眠不足，第二天我還是咬牙爬起來，
提早出門上學。
昨晚我把改邊家的住址電話告訴特拉瓦迪茲，還畫了地圖，
並說明房子的預備鑰匙藏在鞋櫃右下第二層的一雙舊鞋裡。
被施了附身術的人，外表看來還是會有相當程度的異常，
所以改邊今天必須因為扁桃腺發炎請病假，在家休息一天。
魔女雖然看過我的臉，但還不知道名字和身份
（昨天我把繡有姓名班級的制服外套脫了下來）
目前仍是敵明我暗的狀態；我混在學生群裡進了教室，
斜對角的二年15班被層層建築遮擋起來，
那同時也是我的安全屏障。
整個上午我沒離開過教室，一下課就躲在柱子邊，
小心窺視著走廊上往來的人，以免魔女突然出現。
光憑我一個人，是應付不了特拉瓦迪茲的，
必須利用魔女牽制他、同時又以他來牽制魔女。
我趁著中午吃便當的時候來到二年15班的門口，
隨便找了個男生。
「我找李珮嘉。」我雙手插口袋，故意裝作一派輕鬆的模樣。
那個男生一臉曖昧的賊笑，悶著頭衝進教室裡，
不一會兒工夫15班男生開始起鬨，穿著深褐色窄腰長袍、
套著細跟黑馬靴，絲緞般長髮搖曳的魔女奧菲麗娜排開人群，
從教室後面走了出來。她們班的男生口哨、尖叫聲此起彼落，
投過來的視線摻雜了好奇、嫉妒、貪婪與曖昧不明，
其中多數不停往她的背影腰臀處巡梭，
也有死盯著那對根本不存在的、虛幻的雄偉胸部的。
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如果你們看得見正體，就會知道她是個蒼白到沒有血色，
身材纖細像十歲女童，胸部只有兩團微微凸起的怪蘿利，
簡直就像自己突然動起來的放大版SD娃娃，
會對她產生性慾或妄想的只有戀屍癖而已。
我仔細聆聽，一旦有施法的前奏——就是那種巨大的共鳴式發問——
就立刻轉身逃跑。我在走廊轉角的回收垃圾箱裡藏了一根尖鐵棒，
能夠出其不意的回頭一掄；運氣好的話魔女也是血肉之軀，
這一下沒能打得她腦漿迸出，起碼也是頸椎骨折的致命傷。
但魔女只是走到我面前。
「我今天是來談交易的。」
魔女一聲也不吭，陰沈的看著我。
我暗自集中精神，等她一召喚出匕首阿索斯，
就立刻進行干擾，譬如說想著匕首消失不見，
或者讓匕首轉入我手裡之類的。運氣好的話，
搞不好能搶先刺魔女一刀，甚至制服她也不一定。
「我先提醒妳：萬一我死了的話，妳的行蹤在24個小時之內，
就會被特拉瓦迪茲掌握，保證妳逃也逃不掉。為了妳自己，
我希望我們可以很和平的談一談。」
魔女冷冷的凝視著我，酒紅色的眼眸非常深邃，
看久了彷彿有種漩渦般的魔力，令人沈緬其中。
「你這麼有把握？」
「商業機密。」我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自信滿滿：
「妳可以賭賭看，不過我相信妳一定會輸。要不，我也不敢來了。」
她似乎沒什麼殺人的興致，淡淡笑了一笑。
「你想交易什麼？」
「解除附身術的方法。」
魔女瞥了我一眼。「你是魔法師嗎？」
顯然她已經發現自己昨天犯了錯，我跟她、跟特拉瓦迪茲並不是同類，
至少不是可以自由運用法術來戰鬥的那種魔法師。
「我不是。」沒必要逞口舌之能。
「那解除的方法就對你無用。」
「這妳就不用管了。」如果需要另一名魔法師的話，我寧可找老鋁幫忙。
「怎麼樣，妳做得到嗎？『古神守護者』。」
魔女沈默著，並沒有一口回絕。
「你想用什麼來交易？」半晌，她才冷冷的問。
「特拉瓦迪茲的行蹤。」我特別強調：
「是『準確』的行蹤。如果不知道確切的位置，妳也無法對付附身術吧？」
「你懂得追蹤魔法？」魔女微微蹙起眉頭。
「這就不干妳的事了。但我保證，我掌握他的行蹤，
就像萬一我被殺之後，他所能掌握妳的一樣清楚。」
魔女忽然輕笑起來。
「看來，你弄錯了一件事：我並不想知道特拉瓦迪茲的行蹤。
他是被派來殺我的刺客，我只想逃離循環教派的追殺而已，
如非必要，我絕對不會跟循環教派的任何人動手。」
「刺客是殺不完的，殺了一個，又會再來一個，
我只需要逃得遠遠的，找個掩護身份就行了。」
「比起刺客，能看穿掩護、又能掌握我行蹤的人更可怕。」
魔女冷冷的看著我；一瞬間，巨大的共鳴聲忽然自腦海深處湧現。
「看來我應該殺的人，是你。」
我轉身就跑。
根據前幾次的經驗，在魔女開始施展法術之後，
大約五到十秒的時間內，就會形成所謂的「幽閉空間」；
在那個時間被凍結的場域裡，只有同為魔法師的人才能自由行動，
而我則是原因不明的例外，至少已經有過兩次以上的經驗，
我在幽閉空間裡與魔女正面交鋒，昨天甚至還跑給魔女追。
距離我事先藏好尖鐵棒的垃圾桶不到十公尺，
只要一跑過轉角就能拿到；而魔女的身高還不到我的胸口，
以腿長與步幅來推算，我有足夠的時間抄出鐵棒、
用鈴木一朗的「鐘擺式打法」轉身掃掉她的腦袋……
我頭也不回的奮力奔跑，眼看走廊轉角就在眼前，
突然一腳踩空，整個人唰地往下掉落！
但這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
二年15班門前的走廊是一整段的平面，
整條走廊鋪設了十分光滑的磨石地磚，
連一丁點能稱作「階梯」的高低差都沒有，
我在來找魔女之前已做了仔細的觀察研究，
絕對沒有地方可以讓我一腳踩空──
但我偏偏就是踩到了空處，整個人倒栽著往下翻滾！
出於本能的抱住了頭，失去重心的我肩膀着地，
繼續向前滾落，後腰、臀部、膝蓋，然後又是肩膀……
直到背脊重重撞上鐵條，
「砰！」一聲空洞迴響，我忍不住悶哼吐氣，
一陣反胃感湧上喉頭，大腦和內臟像要離體而去似的，
那種感覺已經說不上痛不痛了，就是讓人很想死而已。
我強迫自己睜開眼睛──如果不能立刻恢復方向感，
就只有繼續癱在地上暈眩而已，這絕對是死路一條。
但無論我怎麼用力眨眼，視網膜裡始終閃著無數亮點，
我嚐到自己嘴裡有一股淡淡的腥鹹，
顯然撞擊並不是對我全然沒有損傷。
叩、叩、叩、叩。
魔女的馬靴細跟敲擊著堅硬的水泥地面，
由遠而近，清脆的聲響迸散在偌大的空間裡，
帶著一縷搖搖晃晃的餘音。
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大到會有迴音的空間，水泥砌成的階梯形看台，
還有沿著看台邊緣設置的鐵條欄杆……這裡是體育館的二樓，
底部挑空的水泥看台環繞著長28、寬15公尺的PU標準籃球場，
午休時間並沒有對學生開放。
而體育館跟學校中央大樓間，
隔著一個有四百公尺標準跑道的操場，
還有中央大樓底下的花圃跟噴水池……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在一瞬間被傳送到這裡來的──
「傳送」這個念頭嚇到我了。電影變蠅人的情節掠過腦海，
我吐著氣奮力掙扎坐起，胡亂摸索自己的手腳頭臉，
以確定它們還在合乎自然定律的位置上，
每個動作都讓我從肺裡擠出斷斷續續的粗重噴息，
活像是雪地裡被十幾根鋼筋貫穿身體的聖伯納犬。
叩叩叩的馬靴敲地聲停在左手邊。
「對付凡人，需要用到『活化任意門』這麼高級的中立法術嗎？」
說話的聲音十分蒼老，與其說責備，倒不如說是質疑的意味居多──
是那柄沒有實體、名叫「阿索斯」的詭異匕首。
魔女「噗哧」一聲，我可以想像她面無表情、
但弧線小巧的嘴角掠過一抹冷蔑的欠揍模樣。
「我只是想讓他老實一點。」她似乎低下頭，冷冷的聲音轉向我：
「如果你試圖再玩這些亂七八糟的花樣，我就替你開一扇『活化任意門』，
通往鐵軌或20層樓高的半空中。我受命不得殺人，但不代表我殺不了你。」
我癱坐在欄杆邊，低頭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液。
視力慢慢恢復了，魔女的身影籠在一團朦朧的白翳裡，
看起來格外纖細。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憤怒吞噬了我。「妳已經殺很多人了！」
我盡我所有的能力顯露輕蔑：「昨天那些被特拉瓦迪茲附身的人，
還有妳現在披著的這個偽裝。請妳記住她叫李珮嘉，今年十四歲，
家裡還有很疼愛她的爸爸和媽媽，將來也許會交個很棒的男朋友、
收留幾隻流浪狗或生個小孩什麼的。記住，是妳剝奪了她的人生，
妳並沒有比特拉瓦迪茲好到哪裡去！」
可能是怒氣加速了血液循環，眼底刺亮的金星逐漸褪去，
周圍的景物越來越清晰。我扶著欄杆歪歪倒倒的站起來，
原本俯視我的魔女失去角度上的優勢，仍舊是冷冰冰的，
臉上完全沒有表情。
接口的居然是阿索斯。
「中了附身術的人，如果沒有高等魔法師進行正確的解咒手續，
一但寄生者突然離開了身體，就會造成生命能源的大量流失，
而變成一具喪屍，沒有意識，只能依靠殘留的少量能源活動。
你可以把他們當成是已死之人。」
匕首尖端朝下的懸浮在半空中，形體略呈半透明狀，
感覺像是彩色玻璃製成的一樣，周圍散發淡淡光暈。
阿索斯說話時不停輕輕轉動著，飄在魔女身邊的模樣，
讓人忍不住想起皮卡丘之類的神奇寶貝。
我卻聽得心底一沉。
「妳們大可以替那些人解咒。」
「理論上可以，但實際上是做不到的。」
阿索斯的光暈稍微增強，轉動速度一下子變快許多，像是說到激昂處。
「同樣是附身術，不同教派會有不同的施法原理；即使在同一個教派、
同樣施展附身術，每個魔法師使用的咒式結構都會有些微妙的出入，
這裡頭反映著他們各自對教義、對宇宙、對中立的自然之力的理解。」
「這就跟開鎖一樣，鎖匠必須徹底了解鎖的結構，才知道打不打得開。
在戰鬥的過程中，要分心進行這種極細微的探索分析是非常危險的；
奧菲麗娜在日內瓦迎戰另一名刺客時，曾經嘗試過類似的愚蠢行徑，
幾乎丟掉性命。我已經非常嚴正的警告了她，下不為例。」
聽起來魔女似乎有她自己的苦衷。我想起昨晚戰鬥時，
特拉瓦迪茲利用人海戰術困住她的伎倆──顯然是有效的。
但這還不足以說服我。
「那李珮嘉……那個女孩怎麼說？」我指著魔女：
「我親眼看到她剖開那個女孩，像穿衣服一樣鑽到她的身體裡，
就取代了她的身分。這點你還有什麼好解釋嗎？」
阿索斯的亮光又增強幾分，低沉的語聲並無不耐，
只是聽起來充滿威嚴。
「那是陷阱，凡人。」
──當晚，她們還不知道我的存在時，也曾不經意的用過這個字眼。
「任何一種陷阱，都是由三個部份組成：誘餌、觸動器，及懲罰槌。
獵物如果想吃誘餌，就會不小心碰到觸動器，然後懲罰槌就來了。
在特拉瓦迪茲的佈置裡，整個街區可以被視為是一個完整的陷阱，
而那個女孩就是誘餌──她早就被特拉瓦迪茲的一小部份附身了，
全身散發著宿主的氣息，引誘奧菲麗娜前去探查。」
「所以……你們當時是好心的想去救她囉？」騙誰啊你們！
「有些時候，誘餌也可能被獵物悄悄挪走。」
阿索斯的聲音一下子嚴厲起來。「如果不是你的出現，
這個異想天開的傻計畫說不定會成功。是的，小女孩，
我至今都反對妳這種無謀的舉措，現在跟他見面也是。
這個凡人很可能已經是特拉瓦迪茲的傀儡，或者同謀。」
魔女面無表情。
「如果是那樣，我會殺掉他的，你放心好了。」
我一下子被搞糊塗了。這關我什麼事？
等……等一下。一個陷阱必須由三個部份組成，李珮嘉如果是誘餌的話，
什麼是陷阱配置的懲罰槌？那一定得是在幽閉空間裡，行動不受影響的……
──那輛白色廂型車！
雖然它最後仍被魔女的幽閉魔法凍結，
一開始卻是直接闖進「場域」裡來的；唯一較合理的解釋是：
魔女的法力高於特拉瓦迪茲，所以「懲罰槌」儘管按計畫落下，
卻還是被吃下誘餌的獵物彈了開來。但，問題並沒有因此解決。
李珮嘉是誘餌，廂型車是懲罰槌，
那麼最關鍵的「觸動器」是什麼？
按照阿索斯的語意，我似乎該為此負責，
但我很清楚自己絕對不是附身術的傀儡。
「你的悟性很好，凡人。若有個好老師，也許能成為魔法師。」
阿索斯語帶嘉許：「再給你一個提示。被附身者捨棄的身體，
很快就會耗盡所剩不多的生命能量；在不相干的旁人看起來，
或許就是突然倒地死去，沒有疾病、沒有徵兆、沒有傷口……」
我懂了。
「是那隻黑貓。」
原本以為是一路跟著我的黑貓，其實是跟著身為誘餌的李珮嘉。
特拉瓦迪茲分了一小部份的自己附在貓身上，當魔女現身之時，
做為懲罰槌的白色廂型車也隨即出現。
有個念頭在我心裡轉了兩天，現在終於獲得證實：
雖然極端不願意承認，但根據以上種種跡象研判，
救我的人應該是魔女。現場並沒有第三位魔法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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