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流不息的人潮，一張張嚴肅焦急的面容，人手數袋熱騰騰的吃食，填表、驗證件、檢查食物，再魚貫進入小房間，一大片防彈玻璃後是你朝思暮想的親人、密友，抓起電話是訴不盡的委屈和不捨。這裡只是中繼站，往前是海闊天空，往後是萬丈深淵，掌控命運的是薄薄數張卻猶如千斤重的判決書。生與死可能遠在天邊也可能近在咫尺，唯一可以確定的一件事，就是未來的不確定。
這裡是土城，全名是土城看守所，是一個你不想來卻不得不來的地方，你的目的是將食物送達，並且請在裡面的人放心，已經找好優秀的大律師會全力以赴扳回劣勢。
你從母親處得知丸狀類食物是不被許可的，瓜果類更是萬萬不可，凡可能藏匿危險品的都在禁止之內，工作人員耐煩的一一詢問，關係？家屬？朋友？再轉排另一條長龍，等著另一位公務員用手擠捏著隔層塑膠袋的愛心美食，再耐心等待唱名，效率在這裡是不被重視的，反正這是星期天，你可以選擇的只是來或者不來。如果你與裡面的人關係不是太密切的話，你甚至不必來。
於是你終於千恩萬謝獲准五分鐘談話，你無暇思慮別人的感受別人的悲苦，你眼中只有你熟悉而又難以辨識的親人，你不曾看他用這樣的形象演出，光頭囚衣愁苦的眼神，向你走來，發誓不哭的你控制不了自己的淚，不願意接受纏酷的現實，你看過他平易近人與工人在高溫的鐵工廠內一同揮汗如雨，你見過他穿西裝打領帶指揮若定、意氣風發的樣子，你更不會忘記更小的時候做錯事，他大眼一瞪就嚇得你不敢作聲。可是你從來不曾想像，有一天他竟以這樣的樣子出現在你眼前。
你指節抓緊電話筒幾乎掐出水來，伸出右手想撫平他緊蹙的眉頭，卻是徒然，指尖傳來是冰冷的玻璃觸感，你看到他，聽到他，卻無法感受到溫暖，無法用力握住他的手，說：「堅強些，我們一起努力，加油！」
你才十六歲，除了課堂上老師說的「世事無常」你有些模糊的體會之外，你弄不懂的是票據法到底是什麼法？諾大的鐵工廠、電子工廠週轉不靈，就一定得宣佈破產嗎？破產又是什麼？就是市中心的兩棟透天厝、兩間廠房和一大片橘子園讓銀行查封的意思嗎？還是原本叫你大小姐二小姐的叔叔阿姨伯伯，突然變了模樣改口說你們沒天良不得好死快還錢來嗎？
你是真不懂大人的恩恩怨怨。但也隱約知道不能再增加獄中人的負擔，你隱藏了你與兄姐輪番收到債主寄來的冥紙和詛咒，夜半驚人的電話聲和門鈴、大門外鮮紅油漆刷著：「欠錢不還，喪盡天良。」你也不提你與母親被堵在家門外的辱罵，你聽到母親好言勸道：「實在是生意經營不善，不是惡性倒閉，錢一定會想辦法還的。」歐巴桑罵夠了扭著屁股悻悻而去，還不忘拋下一句：「你！也逃不了關係，你父親的錢，你也有份，父債子還，不還，就等報應吧！」
你只報喜不報憂，反正什麼曾經發生過的壞事，你都寧可讓它爛在肚子裡也不說。
你用力擦掉臉頰上的熱淚，輕快的訴說黃叔---他親如手足的摯友三番兩次金錢上的大力贊助和不間斷的噓寒問暖，使你們沉溺在人間有情的感恩中。
總算他提拔的小老弟沒有辜負他，再他最困難之時，義無反顧照顧了一家老小和負擔大部分的訴訟費用。
然而這份感動只維持到兩年後。
當他重獲自由之際，吃完豬腳麵線他第一要面謝他的恩人。怎知熱臉卻貼上了冷眼，黃叔輕描淡寫說你們持有的股份這兩年已全部換成現金給予你們家，爾後，工廠的獲利就與你們無關了！四兩撥千金這麼一下子，所有恩怨情仇至此一刀倆斷，此後橋歸橋、路歸路，金錢擺中間，情義放兩旁。
你有些恨他讓你提早嚐到大人世界的酸苦鹹辣，卻只敢偷偷地恨，因為儒家思想中國人不可以忘本何況老師說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子女著想，又說虎毒不食子父母絕不會害自己的孩子……………。
你很困惑。努力想在他的眉眼間找到壞人的影子，卻又無法重疊父親的形象。這影響你至深至遠，你不容許你親密的友人有任何道德的瑕疵，你不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自己……………。所以你總是習慣一個人，一個人吃飯一個人看電影一個人運動一個人思考自己的過去未來……。
你輕輕揮手告別這個落難人傷心地，這裡是不時興說再見的。也在一次次揮手後告別了少女情懷和苦澀的成長，面對如煙往事，你再不流眼淚，也不願說再見。
收錄《裁一緞碧華》(未來書城，二○○二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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