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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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饅頭的記憶，從那塊麵團開始。要捏揉麵團前，婆婆一定會將圍裙穿上，把背部的圍裙繩綁好，拿起牆邊的麵粉板平放在圓形餐桌上，她袖子一拉，我的眼睛就開始發亮，等著一場魔術上場。婆婆拿個碗，從廚房牆邊二十二公斤的麵粉袋中一碗、兩碗、三碗……把麵粉倒在板上，我曾算過她一共舀了十次。接著拿起大水壺盛滿一碗水，慢慢地倒在麵粉堆中，此時板上的麵粉堆像是經歷火山爆發後熔岩溢出，中間凹了下去，麵粉也往外流動。婆婆右手立刻開始搓揉麵粉，左手視情況隨時再加些水，憑藉的是早已與麵粉熟識的自信，水與麵粉的最佳比例就在她手中。來回搓揉後，一大片麵團躺在板上。

接著，就看到站在旁邊的爺爺，綁好用麵粉袋製作的圍裙腰帶後開始接手，用他手心與手腕的力量，將整片麵團往下按壓、收回麵團、再按壓，過程來回多次，如果發覺麵團太溼黏，就用指尖灑一些麵粉至麵團上，來回按壓的動作持續，身體與麵團間呈現一個角度，且有韻律的重複下壓與收回。

婆婆也沒閒著，她把麵板活交給爺爺後，開始在灶上煮水，預備好竹蒸籠，待到水滾，廚房裡的熱氣上騰，灶上充滿著白煙，尤其正值農曆年前寒流來時，我最愛跟在婆婆旁邊進進出出，身心都加溫。

爺爺把麵團搓揉均勻，成了一個光滑大圓形，他總是會拍拍麵團，婆婆聽到這聲音就再過來麵板旁，爺爺用切刀分成數個大小一致的麵團，兩老分別將每個麵團搓成圓條狀，均分數小段，把每小段麵團揉搓成圓形，山東大饅頭即將誕生！這是日常基本款，臘月的不止於此，豪華版即將登場。

婆婆把前一晚已經清洗好的大紅棗拿到板上，和爺爺把每個大饅頭捏拉出一小段一小段麵團，每拉出一小段就立刻夾入紅棗，一行等距夾入三顆，一個饅頭有五行，最後在饅頭上端中心點崁入一顆，美麗的棗子饅頭已成型。

家中人多，婆婆每次準備的麵粉量，都可以做出來約二十個棗子饅頭，一個個白澎澎的大饅頭，被婆婆一個個排好，我不知道醒麵的標準是什麼，只見她過段時間就摸摸它們，「好了。」婆婆把蒸籠內的薄白布鋪好，爺爺將一個個饅頭放入蒸籠，「我也要放。」從頭到尾我都目視參與，最後一役豈能缺席。爺爺拿張小板凳讓我踏上，平視蒸籠內的壯觀景象，他交給我最後一個，讓我擺入後，便蓋上蒸籠，將蒸籠放到灶上，我聽著大鍋爐的水聲透出竹籠，倒數計時等著饅頭出爐。

我一直在廚房與餐廳之間走來走去，儼然是個專業師傅監督著，過數十分鐘吧，我猜，因為婆婆蒸饅頭不需要計時器，她本身就有半生累積的節奏，她會看看蒸籠上的蒸汽，摸摸蒸籠的溫度，掀開小小的縫隙往裡頭窺看，如果她立刻蓋下表示時間還差一點，我就知道只要再等一下就可以吃了。不需要太久，兩老一起到灶旁，婆婆直接關了火，爺爺把蒸籠蓋掀開，剎那間我看不到人，白色熱蒸氣把他們的臉都遮住，此時我趕緊湊到爐灶旁邊，深怕爺爺沒看到我等候已久。

原來在蒸籠裡一顆顆棗子麵團，都變大了約一半，我指著一個棗子最多的饅頭，婆婆不怕燙的拿起來放到我的小盤中，我趕緊拿著圓凳坐到餐桌邊，終於可以直視著還在冒煙的棗子饅頭，嗅覺充滿棗子甜，此時我一點都不怕燙，無懼地掰下一大塊放到口中，饅頭在我口中好像仍在冒煙，牙床都得到安慰，咀嚼著饅頭那股筋性，和上紅棗淡淡的甜味滿滿溢在口腔內。

有天放學回到家，只見爺爺手放在胸口，舅舅以為他只是太累，躺著休息一下就會恢復，當晚發現情況不對，送至醫院二十四小時內就過世，死因是心肌梗塞，婆婆的靈也跟著爺爺，驟然的離開了她的身，家裡不復見爺爺婆婆親手做的山東大饅頭。我婚後第一年除夕，才發現婆家並沒有這道，先生也從來沒看過棗子饅頭。我想，這缺憾不能再發生，即使過年前的南門市場擁擠十分，先生總會開車載著我與孩子去採買棗子饅頭，我都挑買一個最大的尺寸，因為紅棗也會最多。

本來一直以為紅棗是增添甜味用，為人母後才明瞭它隱含一個祝福──早早發財。在那個曾經褲帶必須勒緊的年代，這是祖籍山東的爺爺與婆婆對子孫們暖暖的祝福：希望我們吃了這饅頭，就能遠離匱乏，幸福美滿。每每看著我的孩子大口咬下棗子饅頭時，也同時看到了當年坐在餐桌旁的開心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