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常想起媽媽的病容。她躺在床上，微瞇著眼，蹙著眉，幫她輕輕側身、略微挪動肢體時，她努力節制忍耐，卻又忍不住發出嘖嘖嘖狀聲的疼痛。不分晴雨晝夜，臥床養病，她在已然說不清疼痛部位，渾身發痛的分分秒秒裡。
母親五十多歲，還稱不上老婦人，但擴散至全身的癌細胞鑽筋竄骨，縱使她意志堅強，不放棄尋求各式醫療，終不免在一次次抵禦中，節節敗退。
我想起她虛弱的樣子。想起她在病苦的折磨中，仍殷切叮囑著我和姊姊，不放心年紀輕輕的我們。逢年過節，何時應敬神祭祖；鮮花素果，如何備辦食材供品。那些她竭盡所能，盡心操持了一輩子的民俗儀節，她已經沒辦法親自執行了。她用顫抖孱弱的氣音交代，她交代的身後事，不是關於她自己，而是這個家的傳統，敬拜天地祖先的各種細節。
她每說一句話，就虛弱地咳幾聲，咳得又深又喘。我和姊姊要她別說了，安心養病，顧好身體，煩惱拜拜這些事做什麼？
手術取出死胎後，一個人在家休養的日子。咳出淚光，彷彿無以歇止的劇烈咳嗽中，讓我想起母親。
想起幼年以來和她的互動，身為么女，撒嬌討疼討抱之外，肆無忌憚撒野考驗姊姊們的愛心。母親在我們姊妹討伐、控訴、爭吵、辯解中，頻頻要姊姊們忍讓我。姊姊們不服氣，嚷嚷著說媽媽偏心！是非不明，寵出一個小霸王！她們同仇敵愾，說我仗恃著有媽媽撐腰，要什麼就吵，吵不贏就鬧，鬧不過就哭。媽媽時時刻刻都在折衝屋簷下四千金的紛爭，我們的成長，對她來說並不容易。
媽媽還沒老，就病了；我們還來不及長成她足以倚靠的模樣，她一個人對抗著死亡步步進逼的恫嚇，想及這一生，曾捨下或終究捨不下的種種，一定很孤獨吧。
最受疼寵的我，細細想來，陪伴她的時日最少。離家求學，離鄉謀職，我始終在岔出的軌道上往未來前進。從來她都是照顧者，處處為全家人，尤其是遠在外鄉的我，擔心設想。
多年來的慣性思考，每當遇到事情時，內心總會自然浮現想像：如果這時候，媽媽在的話……
但畢竟她不在了。我想像著她的期待，她會希望我怎麼做。我不再是躲在她褲管裙襬後，那個依賴愛哭的嬰孩了。我已經長大成人，應該有足夠的智慧，不再讓她擔心了。
流產手術後回診。醫師說，孕期中，子宮內的肌瘤吸收了養分，和胎兒一起長大了。需進一步安排肌瘤清除手術。
幾分鐘內的診察，我不停咳嗽。內在無以名狀的耗損，自胸腔、咽喉，搔湧著連鎖效應的成串顫動。醫師說，回去好好休養！準備好再來吧。
他的語調，平淡中帶著一絲溫煦的關懷同理。語意明確，告知這是必要的醫療。
我其實還處在一種驚弓之鳥的狀態，一種腳踩空了，慌張踉蹌的狼狽裡。我還沒爬出小產的泥淖，還沒好好穩住劇咳時，心肺胸膛的震盪。我無法細想發生在我身上的事，那脫離母體的血肉胎形。我還在心神不定的恍惚裡，像做了一個可怕的夢，滿身大汗醒來，感覺心跳捶擊失速，呼吸窘迫急促。
我如何安頓自己，安定表面平靜，內在惶然傷感的心？像是那些在流產手術前，日日夜夜，空洞懸擺晃蕩的心緒，忐忑於各種猜疑、模擬、假想，不確定的患得患失裡，神經質地查找網路資訊，想要向茫茫天地間，不管是誰的那人，找一個說法，討一個公道。
如露亦如電。夢幻泡影，旋生旋滅。一切總會到來，也總會過去。一來一去之間，曾以為無法承受、不能想像的時刻，終究還是承受了、經歷著。
我在自己的劇情裡，飾演懷胎孕婦、飾演流產後的女子。我像剛剛下戲的演員，導演喊卡了，現場燈光全暗，我卻還回不了神，不確定自己在哪個情境身分裡。而今回診複查術後狀況，我成了子宮肌瘤患者。
訊息來得那麼急。縱使先前在密集產檢的偵測中，我知道子宮內肌瘤有隨著胚胎增大的趨勢，因為孕期中無法有進一步處置，只能期待肌瘤被餵養增大的速度不要太快，謹慎觀察，希望它不要占據太多空間，影響胎兒發育。醫師也說明，胎兒、肌瘤日漸增大，兩者相乘，易加劇壓迫到腸胃、膀胱的各種不適症狀。肌瘤壓縮了胎兒發育的空間，也增加了胎位不正、誘發早產的風險。
一正一負。正反相生。孕期中，我吃下的每一口食物，都同步餵養著光亮與陰暗，一個希望它長大，一個不希望它長大。多麼矛盾，只能聽憑造化。可是在懷抱期待的時刻，眼裡心裡向著亮光，聽醫檢師細細量測胎兒生長，縱然知道這一路有風險有威脅，卻絲毫沒有留意一旁日益擴大的暗影。
當探測儀器螢幕上，不再呈顯一閃一閃如星光的胎兒心跳，當胎兒停止生長，成為被清除取出的血肉。光亮熄滅了，與胎兒共生伴隨的肌瘤，還在暗中滋長。
我輕輕撫著腹部，想像小產術後的子宮內，內膜受器械抽吸、被外力刮搔成傷的景象，畫面中，還有一個兀自生長，已然七公分大的肌瘤。
我的體內，在旁人無從察覺之處，終歸要再一次掘出傷口。
備感飄搖無依的時刻，特別思念母親。想著她曾說過的話，想著如果現在跟她訴苦，她會說些什麼呢？
我還記得她病苦的樣子，但她是這麼堅強的女性，即使到了最後，她這一生，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辛苦。媽媽真的那麼堅強嗎？還是我從來不曾了解她的脆弱。
我在心裡輕輕呼喊她。堅強或脆弱都沒關係吧。她會這麼說。照顧好自己的心念，一切都會過去的。
福報副刊2022.12.1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