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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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在鏡子裡發現自己老，而是在閱讀書報時，原本清晰的橫與豎忽而溺水，只好把書本放近鼻前，字體仍是裹上了芶芡，得將書本拉遠，字才能一一浮現。以前我自詡視力好，如今瞇眼，近距離的風景人物全都起霧了，戴上老花眼鏡，近物清晰，霧霾反倒在遠方。

戴眼鏡看書，清晰卻痠脹，眼睛容易疲倦，昏沉比清醒時間長。日日，我翻找忘了身處何地的眼鏡，渾然不記得正架在額上。小時曾納悶母親為何在鏡框繫上金鍊，如今我正體會眼睛老花、記憶老化時常結伴而來，郊遊踏青一般。

先生近視，看書換上老花，遠望則須戴上近視眼鏡。他想靜心，不想與我爭執時，索性什麼也不戴，遠與近一律迷茫，閉眼聽歌，花在他心中盛放。

髮可染黑，皺紋剋星是肉毒，孱弱身體可賴運動改善，打扮能喬裝年輕，但在視力面前全都破了功。有次我忘了帶眼鏡，將資料拿至一臂之遙閱讀，視力正常的同事恍然：「哦，老花。」辦公室不少人已是「迷霧聯盟」，我的盟友與日俱增。

不久前搭捷運，撿到一副眼鏡，交付服務台，回家才發現自己放在口袋內的老花眼鏡不知去向，撿到別人的、卻遺失自個兒的。恰逢眼鏡行老闆出國旅遊，只得暫時裸視，遠望一山一木仍清晰，但須近觀的事物太多，日子只好過得籠統，約略掌握事物輪廓。迷濛的生活太不便，看不清駛來的公車號碼，猛然發現該上車時，它已遠離；數字1誤為7、英文字I看成T，手機字體小如豆，生活因視力不清引起波濤，名片看錯、菜單誤讀、讀書吃力、不能俐落剪指甲打電腦……我被廢了武功，只能稱臣，向年紀俯首。

失去習慣的視力及眼鏡，我也得到一些東西。觀物無法求精細，久之，因為不求細，心境反而寬敞。朦朧日子我不便天天打掃，四周看似潔淨，少挑剔女兒書寫潦草，她的作業字體看起來是方的。

與丈夫的爭執少了些。婚前我們戴上放大鏡交往，婚後，放大鏡成了顯微鏡，言語舉止纖毫畢現，我們爭吵，為了一絲一線，眼睛求微觀，心便無法宏觀。失去眼鏡，我隔了層霧看他，眼前渾沌，糊化彼此的稜角。「視人不清」成了我生活的軟化劑。

年前，影后張曼玉為答謝影迷，毫不介意戴上老花眼鏡簽名，附上祝福語。公眾人物大方認老，何況我這看不清也看不遠的平凡婦人？我若能對日常細節模糊看待，待人寬一些，感念他人時，戴上老花，看得牢一點，這便是「老花」的進化吧。

近日，母親想替健忘的我在眼鏡邊繫上金鍊，以往嚴肅的母親到了晚年跟許多老人一樣，臉部線條變柔軟，我覺得不可思議，與她閒聊後發現，母親與老人們的眼裡都佩戴了一朵花。●

自由副刊2022.09.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