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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6-17 13:34:58| 人氣860|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Leïla — 白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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蕾拉。月亮。

阿拉伯文裡,沉甸甸盛載她出生涵義的名字。

「我的名字,蕾拉。」 這是現在她每天重複的句子。 

    必須重複。最直白簡潔的介紹,面對人們時她這樣說。

    更準確點,面對醫生時,她這樣說。再精準,面對那些專業領域於去激進化的心理醫生們時 

   「我的名字,蕾拉。」她說。

 

她一直不瞭解,為什麼是蕾拉。可能是月亮聯想起夜,而那一整片悶黑就這樣砰地重壓她肌膚上,墨傾了,她滿身濕淋。 她是一個頸子上被套著阿拉伯名字的黑人,她想,為什麼母親不挑個阿依薩塔,阿敏娜或是她姊姊法杜那樣稀鬆平常,來自黑暗大陸之心的名字呢? 逃亡時,母親仍眷戀哪個摩洛哥青年吧,她想。蕾拉不敢過問姊姊關於早逝父母的種種,她感謝雙親在躲避馬里內戰時一路成功遷徙至巴黎生下她們三姊弟 

法國,屬地主義。凡生於六角帝都的孩子們,一律屬法籍。蕾拉感謝政府,馬里是遙遠的,巴馬科是遙遠的,內戰是遙遠的。異國出生的黑人孩子們看不到血。

三姊弟落腳巴黎外城,從市中心算起,法蘭西島區域快鐵五站距離,可想而知的貧瘠。法杜,蕾拉,阿馬杜擠在五樓缺少電梯的傭人房裡,並不那麼浪漫地各自圈起附屬領地。蕾拉選了半透明膠簾,上市場買了電鑽,自己釘洞,鑽牆,懸掛吊桿。蕾拉重隱私,姐弟則嫌她過度潔癖。蕾拉每週定時清理垃圾分類廚餘刷洗浴缸。甚者,她照三餐撿拾, 像吝嗇地主般收割小小領地所有微塵毛屑, 絲毫不講情意。斗室狹仄無窗,空氣暖而悶,附屬衛浴是這租屋處唯一可圈可點優項,不用克難地跟其他住戶排隊擠那幾兩間發臭廁所,蕾拉深感萬幸。 

在公寓不遠處轉角超商工作,蕾拉熟悉補貨,進貨,盤點等作業流程。上班下班,她喜歡輪值在收銀台前, 大力翻弄顧客們待結賬的食物用品,掃描磁條後,再一股腦全扔進加購環保袋中。顧客不會介意的,像這樣一個貧民窟,人對人的財產覬覦並妒忌,她懂。大家心知肚明。 

偶爾,不輕不重的日常冷不防被警消黃線圈起,打結。 蕾拉下班遇到社區街頭混混口角幫派械鬥逐漸演變成定例。她對零五年郊區暴動記憶猶新,那兩名為了逃脫警察追捕的黑人少年被卡在電流急竄的鐵網上,活活燒成比黑更暗更深的炭。隨後是滾雪球般一連串警民衝突事件,這讓他們被巴黎人視為化外之民好一陣子。在月台,區域快鐵,或地鐵站,所有人離她遠遠的。旅客都隔著她兩個肩膀間距﷽﷽﷽﷽﷽﷽﷽﷽﷽﷽的香大睡電流急竄的trée

政府卻無處不侵。

幾個月前警方破門而入,阿馬杜跟法杜試圖把自己反鎖在廁所內。﷽﷽﷽﷽﷽﷽﷽﷽﷽﷽的香大睡電流急竄的trée

   「搜索狀。搜索狀。」蕾拉喊著,女警將她揮舞於空中的手扣在椅背上。 她看著警察隨意翻動私人物品,手電筒光線劃破抽屜每一條隙縫。幾分鐘後,女警沒好氣地將蕾拉解鎖,強迫她登入,log in各社群網站。他們一項一項檢查三人電子郵件通聯紀錄。 

當晚,弟弟阿馬杜便被帶離偵訊。都怪弟弟累積大量獵奇色情網站瀏覽紀錄或存檔滿滿的隱晦信件吧,蕾拉想。她不確定什麼時候知道弟弟性向。她只注意到,弟弟每逢週五會拖只行李箱出門,週日凌晨才疲累不堪地回家休息。有天忍不住,蕾拉趁阿馬杜不在時,偷偷攤開那老皮箱。空氣中頓時竄出一陣烤杏仁的甜,各式色彩妖豔無袖鏤空背心迸入面前,蕾拉伸手,舉起一件又一件後空內褲,審視,用掌心仔細摩挲,體驗各種質地,把玩那些皮革用品短熱褲。她不知道那些週末夜晚阿馬杜都去哪了,跟誰見面廝混,她從不過問。 

   「妳的弟弟⋯⋯」他們翻著資料,盯著她,用筆敲著圈著資料。「阿馬杜,他的行為舉止是否女性化?」

   「不,決不。」蕾拉說

﷽﷽﷽﷽﷽﷽﷽﷽人們都縮成一團團孱弱顫抖的肉e。「他是一個真漢子,那種,嗯,街頭上常見的男孩子。你知道的, 喜歡幫派饒舌的那種⋯⋯男孩子。」,最後三個字蕾拉,緩慢地,拉長音節說

﷽﷽﷽﷽﷽﷽﷽﷽人們都縮成一團團孱弱顫抖的肉e。她把指甲深深摳進大腿裡,紅了腫了。她說謊,對一群能拆穿她謊言的心理權威。 

   「他的工作呢?平日如何謀生?」他們繼續問,用筆敲著圈著

﷽﷽﷽﷽﷽﷽﷽﷽人們都縮成一團團孱弱顫抖的肉e

   「我,從不過問的。」蕾拉揉了揉太陽穴

﷽﷽﷽﷽﷽﷽﷽﷽人們都縮成一團團孱弱顫抖的肉e 「我總是接濟,平日他有一餐沒一餐。我會塞些零錢給他,寬裕的時候,法杜也如此。」

   「他從事伴遊, 幫遊客或老人提供⋯⋯性服務。」,他們的最後三個字,同樣,緩慢地說,拉長音節放了粗黑體斜體外加底線般強調

﷽﷽﷽﷽﷽﷽﷽﷽人們都縮成一團團孱弱顫抖的肉e

    阿馬杜在警局三天,回來時,蕾拉帶他去餐廳好好吃了頓午餐,兩個人什麼話都沒說,阿馬杜的眼睛下腫了一整塊比黑更黑的黑。

 

         休假時,偶爾蕾拉會去醫院探望輪班的姊姊法杜。雷阿勒區像佈滿地雷, 好似所有非裔男女老少水箱故障般一股腦全溢了出來。蕾拉總繞了地鐵站外圍好大一圈,試圖躲開那些成群結隊,穿著暴露,磨蹭彼此並放肆浪笑的女孩們。她知道她們幹什麼勾檔,街坊暗巷總散著萎掉的衛生套。灰髒的花上踩著深夜鬼祟尾隨路人,不停問hashishhashish(大麻)?的黑人藥頭腳印。  

    抵達醫院,在法杜午休時,蕾拉照例抓個空擋替她買杯熱咖啡。病床擔架忙進忙出的, 兩姐妹就在走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有時她早到了或值班人手短缺,她就坐在廊椅上,翹腳,玩手機逛網站回短訊,或拐彎到吸煙室解癮。儘管法杜拖著那鬆垮如巨型蛋糕般的身子,抖著晃著,蕾拉倒看她手腳伶俐魚般游梭各式病房。 法杜對病人極具耐心,那些重症的病人們都縮成一團團顫抖的球了。法杜總緩緩地替他們按摩背脊,擦澡,哼唱一些遙遠的非洲民謠給他們聽。哄著。

    她想起以前法杜跟她說過,許多男人抱著她,是會莫名流淚的。 法杜確實具有大地母性,渾圓飽滿著多產隱喻的身形。或許法杜確實遺傳了母親的什麼,她是唯一跟父母短暫相處過的孩子﷽﷽﷽﷽﷽﷽﷽﷽﷽﷽﷽﷽感到團孱弱顫抖的肉e

蕾拉瘦削,胸部像鬧旱災的河渠﷽﷽﷽﷽﷽﷽﷽﷽﷽﷽﷽﷽感到團孱弱顫抖的肉e。人們說非洲是名女性,一位母親,偉大的母親。 法杜對她說,母親當年在馬里受過教育,只是婚後沒多久政變,開戰後就一路逃難。母親希望孩子們可以認真學習,就學,千萬不要早婚。教育是脫離苦難的唯一方法,這是母親對法杜說的,母親對她說過什麼她一點也記不得了,連身形都糊了。她們三姊弟沒人達成母親心願。 

    拿到大學一年級證照蕾拉便休學,法杜薪水微薄,加班時數越來越長,人越來越不精神。真可惜,蕾拉想,她是真心喜歡古典文學的。 

    以往,放學後蕾拉流連各社區圖書館,她喜歡擷取故事,揀幾本小說回家,在法杜與阿馬杜熟睡時,窩在一方之地,平躺,讓微光流淌過那些離她遙遠的人物故事上。有時,夕陽墜落前,她坐在公園綠漆長木椅上發呆,掰著麵包小口小口吃,她聽那些外籍保姆的流言蜚語,誰誰推了誰的孩子,誰誰嫁給長期照顧的老人, 誰消失了,誰被轉介到另一位佣金更高的雇主家,誰被遣返,誰被性侵,誰偷了錢。蕾拉有時記下保姆們彼此交換的私房食譜, 她學會做出上好木薯葉醬,用香蕉做出完美比例的foutou麵團,回家她拿法杜與阿馬杜試驗,偶爾擺出一桌混搭家鄉菜,三姊弟解饞,也解了上一代原鄉的愁。不過更常,蕾拉在下班時揀幾個微波便當回家,或將特價蔬果燉成整鍋咖哩,連吃一禮拜。 

    法杜怕熱,下班回來渾身汗污,蕾拉從沒跟法杜說,其實她很討厭法杜的狐臭。那些久而久之積在腋下的潮濕,彷彿對她喊著勞動勞動,蕾拉聞著就不開心﷽﷽﷽﷽﷽﷽﷽﷽﷽﷽﷽﷽感到團孱弱顫抖的肉e 

    腔調也令她皺鼻。從小,蕾拉仔細正音,回家反覆練習每一個生詞,小心,不要沾到法杜或阿馬杜的濃稠黑腔,他們總跟不三不四身份不明的街頭混混攪和在一塊,講話粗鄙﷽﷽﷽﷽﷽﷽﷽﷽﷽﷽﷽﷽﷽﷽﷽﷽﷽﷽﷽﷽﷽﷽e,口音土土的,像吃了滿嘴沒吐淨的沙。蕾拉注重咬字,她會半夜扭開國家廣播電台,戴耳機,聽新聞播報者的正音。蕾拉因此講了一口道地巴黎腔。她注意用字遣詞,書面語拉丁文在筆記本上特別劃線,獨自謄寫一遍又一遍在紙上。文學,哲學特高分。 不過她慣性蓄意翹掉體育課,跑太快了,那些白皮膚小女生們總嗑嗑笑她。   

    在不同的男人枕邊,她仍聽著不同故事,做筆記。關於偷渡。關於家族傷痛。關於超載貨船下艙裡,四五十人吃喝拉撒同處,排泄物四溢,總有人不適身亡,集團船員將屍身隨意丟擲海底,防臭與傳染疫情的故事。 或許父親可能像傳說烏干達叛軍那般,青少年期就被抓去軍事訓練,打游擊戰。叢林裡,被領班頭子用酒,與古柯鹼控制著。敵人,幻影,逃竄的黑影四面包夾而來的政府軍,槍聲,射擊。而母親或許少女時期曾被抓去與青年士兵成親,享樂與性愛受嚴格控管,很多人瘋了,她的父母逃了。繁細之夢在深夜蔓延,蕾拉相信,她跟枕邊男人們,迷路於相同夢境,同樣的雨林,沙漠,同樣的恐懼。

   她也約會過白人,他們體貼,卻工於心計,付了多少錢的好處都要筆記,要等價換回的,用身體。好幾次歡愛後,男人們會摟著她說,我喜歡妳這樣的女孩。 「哪種?」她說。男人們會摸摸她的肌膚,或用指尖輕敲,或畫圈。她說「你滾。」 如果在別人家,她會趁對方梳洗如廁空擋,撿起隨手亂扔的衣物,收拾好自己,出門。 

    週而復始地更換肉體,告解成為必須。每週日蕾拉會挑個離家遠的教堂做彌薩,坐在長椅上,讓聖像與搖曳燭光無盡包圍,祭壇上牧師的拉丁文禱告聲咕噥咕噥,她就低著頭打盹,她喜歡那幽微,在此,個體與個體溶解成某種石油似的膠,合著,亮著光﷽﷽﷽﷽﷽﷽﷽﷽﷽﷽﷽﷽﷽﷽﷽﷽﷽﷽﷽﷽的肉e

 

   「是否恐懼親密關係?是否有承諾障礙?」 他們問,用筆敲著圈著資料。這次資料頁面上印著她惶恐的大頭照。

   蕾拉無法解釋。

   「穆罕默德。」她說。那個在廉價酒吧跟她搭訕的埃及男子,他們的性出奇地好,加上默罕默德有著中東男子一貫的熱情殷勤,蕾拉便無可無不可地接受了。穆罕默德偷渡,在建築工地搬運,修管線作粗活,典型街頭游移份子。有次蕾拉高燒不退,超商值班停了幾天,窩在家無法出門,穆罕默德拎了一大袋鮮檸檬來探望。在油膩的廚房裡笨拙地幫她切片弄熱檸檬水。 他說這樣土法煉鋼的最益身體。  

    同年夏天,她在教堂認識了愛麗葉,愛麗葉來自布幾內伐索,暑假在巴黎當交換學生。愛麗葉的父親是政府高官,有一天在公園散步時,愛麗葉跟她說,她舅舅就是在車上被殺的。政權更換,她舅舅在車上,被暴民們淋了汽油,活活燒死了 

    愛麗葉的胸部巨大溫暖,有時四周無人時,她們像小女孩那樣牽手。然而愛麗葉終究消失了,她去美國讀碩士,父親幫她挑了訂婚對象。政治聯姻。 

   「我不能跟妳在一起了。」有一天穆罕穆德對說蕾拉說。他很嚴肅,不似平常開玩笑的表情。 

   「為什麼?」  

   「我跟母親談起妳了⋯⋯她說我不能娶妳 。因為妳不是回教徒。」 

   「我可以改信。」蕾拉說。 

    沈默。

    穆罕穆德好不容易吐出這幾個字「妳是黑人。」什麼東西原本模模糊糊的,突然被放大扣上粗體斜體上底線了。

他們抱頭痛哭了一個晚上。

隨後幾週,蕾拉作息顛倒成避光性生物,越趨恍惚的她夜晚進食哭泣,日出而息。她腦中曾有一幅家庭相片呢,幻想的,她身旁站名男子,那男子擁有與穆罕穆德同樣的好看臉龐。如今,她必須把這張臉擦掉了。

 

  「為了穿越,你必須先被穿越。」是誰的格言呢?這是在哪本書抄下的句子?蕾拉記不得了。

 

    那場火怎麼發生的,蕾拉也同樣說不清。她只記得某個法杜在值班,而阿馬杜狂歡未歸的深夜,她挑了幾件家裡值錢的東西,一邊拖著打點好的行李下樓,回頭一看,整棟公寓便在夜中嗶嗶剝剝竄燒著鬼舞著。穆罕默德可能在裡面。也可能不在,不過這重要嗎?蕾拉不知道。遺忘像沙漏像塵暴像旱季窸窸窣窣逃離的水氣。 

   「我的名字是蕾拉。」她至今仍得每天重複一遍這句話,對著心理醫師們。

 

 ——香港雜誌《字花》第79

作者介紹:

白樵,1985年台北生,國立政治大學斯拉夫語文學系/廣告學系畢,巴黎索邦大學斯拉夫研究碩士肄業。現從事翻譯,編舞等工作。曾獲時報文學獎散文首獎。

圖為子辰珮—望子成龍(子即鼠,辰即龍)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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