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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0 11:32:57| 人氣3,521|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石磨記 — 林佳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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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婆和我各拿著鋼盆到住家前方的一彎小溪沖洗,鄰居們見狀問道:「要磨什麼,米、大豆、芝麻?」製好米食或豆漿,總會和鄰居分享的外婆瞄我一眼:「要磨──番猴啦。」祖孫倆同聲大笑。剛被送到外婆家時,懷著似乎被父母遺棄的忐忑,哭就是我的語言,徹夜不睡地吵鬧。外婆冒火,拿出籐條,用我半猜半懂的台語責罵,往我腿上咻咻抽打,刷上紅印,並吼著:「番猴,再哭就退回去。」我停止哭鬧,想起母親的告誡:父親住院開刀,往後外婆的家才是家,倘若被退回去,我就成了流浪孤兒。

  我很會自憐。在外婆家翻到《西遊記》漫畫,聯想自己也許無父無母,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思及此,悲泣、狂哭又嘔吐。外婆氣得拖我到廁所洗淨身上穢物,命令跪地反省。她一邊咒罵,一邊洗刷泥地,然後到灶腳整理飯桌、揀菜豆、刨地瓜籤。

  外婆家的灶腳,入口是紅磚砌成的爐灶,大灶左邊是洗菜石槽,方型木桌及長椅凳在洗菜槽後方。木桌裡側有個石磨,由上下兩層暗灰色圓柱形石塊製成。上層石塊側邊裝置一根推桿,圓柱體周圍,鑿著一輪更大圈的石製溝槽圓盤,磨出來的豆汁米漿,就流在凹槽上。

  外婆國台語交雜地說,這石磨是她剛嫁過來時,隨外公到彰化辦事,途經第一市場熱鬧短巷時,聽到遠方傳來啌咚匡啷的打磨聲。外婆心想,巷道老舊,兩旁屋子多鐵皮搭建,巷內還雜有傳統民俗的收驚法壇,那不絕於耳的敲打聲到底是什麼?懷著好奇,她和外公走向聲源,一拐彎,眼前有家舊工廠,店口雜亂擺放短凳、塑膠桶及鐵攤子。老闆娘親切問候,是不是要訂做石板或石磨?這條巷子,人稱打石巷,石鋪從日據時期就開始經營了;店內放置幾座石磨,桌上擺放游魚、人像等石雕,老闆彎身專心刻著石製墓碑。外婆估量好石磨尺寸,拜託師傅打造、運送,再用水泥砌在自家灶房。

  那時,我成天吵著要外婆抱,只要啼哭乍響,外婆便如見瘟神。我害怕外婆生氣,但更怕獨處,下田、曬藥、煮飯,出入都跟著她。祖孫情卻不因我的黏人更見緊密。

  將近年節,外婆得做粿祭拜祖先,一早我又吵鬧,她垮著臉,喝令我罰站。外婆先洗淨石磨,將泡在水中發漲變軟的米粒倒入上層石塊中間的孔洞,加點水,彎腰賣力推轉搖桿。推桿順著孔洞圓心旋轉,轉了幾圈,停下喘氣,接著持木勺舀匙米粒,放入洞孔,再繼續推。我被兩層石塊間隙流出的唏哩聲吸引。孔洞像石磨的嘴巴,漿汁順著凹渠流到旁邊的承接盆,我呆望著鋼盆中的米汁,哭聲暫歇。

  外婆突然轉頭一瞥,我愣了愣,小聲地接續「啊──啊──」哀叫,但哭聲已經沒辦法一氣呵成。外婆推轉磨桿,磨石聲又響,我忘了此刻被罰站,走到外婆身旁看著上層轉動的石塊。石塊尺寸比我雙手合抱略小,外婆喘著氣,將我的手放在推桿上,搖桿高度及肩,我得用力向前推,石磨才會轉動,指尖下的磨盤摸起來的質地是粗糙不平。

  外婆赫然發現此法可治惱人哭喊,那陣子,只要我嘴角一撇,外婆就喊著「磨哦磨哦」。我推著搖桿,眼看米漿滲出的速度漸緩,外婆適時在洞口添一勺米粒。石磨喀喇轉動,彷彿有人與我聊天。我常因推轉空磨,被外婆責罵會磨損鑿痕,但仍趁人不備時,每天偷偷推轉磨桿,聽它說話。石磨向前推,日子跟著轉,只要外婆喚著「妹啊,磨哦。」我便放下手邊玩具,幫忙推磨。

  推磨時,全身需要出力,還得捧起承接漿汁的大鋼盆。為避免弄髒衣服,外婆總是綰起及肩銀髮,用黑紗網繫成鮑魚髻,套上紅花布袖套,及膝的藏青色棉布衫塞進同色系褲頭,褲管外再套上黃雨靴。

  外婆教我,做粿及湯圓一定得用在來米浸泡。碾壓米粒時,我的背衫常因出力被汗水濡濕,手臂痠得沒力氣推磨,仍倔強地對外婆說:「我來。」外婆合併吃飯用的四張長椅凳,上面擺放大而扁的圓形籐籃,籃底撒上搗米剩下的粗穅,再蓋一層大蒸籠布;當磨出的米汁約六分滿,外婆喊停,把盆中漿汁倒在布上。

  我擔心汁液流出籃底,外婆解釋底層的粗穅吸水性強,等水都瀝乾了,剩下的黏稠米糰經幾小時晾乾,就可以揉製。外婆與外公合力抬起重達十幾公斤的上層石磨,這才看清兩層石磨中間有許多鑿痕刻紋,紋路中間卡著濃稠米漿。外婆先拿木勺柄刮除刻痕中的稠液,我則用水沖洗鑿痕,說:「好像在幫石磨刷牙、漱口。」外婆此時被逗樂大笑:「以前又番又盧的愛哭囝仔,被磨得會講笑話了。」外婆把用水沖洗下來的汁液倒入米糰中揉壓,再與外公一起扣合上、下層石磨。石磨太重了,對準的過程常發出匡嘡聲。外婆說,石磨中間的刻紋會被磨平,得定期請工匠鑿刻,否則磨出的米或大豆不夠細緻,製成的粿及豆腐會粗糙。

  隔天下午擦拭磨槽時,外婆挖一匙蘆薈膏塗抹在我起泡的手指上。我看到外婆因為推磨或農事,雙手長滿厚繭。幾乎不太講故事的外婆說起久遠的傳說。山洞有座神奇石磨,只要推磨時想著磨出的東西,心願就能達成;心願已了時喊聲「夠了」,出洞孔便停止動作。一心想致富的貪婪主角偷走石磨,搭船逃至海上。他命令石磨生產當時昂貴的鹽,鹽已滿出船艙仍不知足;最後超出船的負載量,主角情急之下忘記密碼,跟著船沉到了海底,所以海水才會鹹鹹的。那天,容易吸熱的磨盤接收窗戶斜照的日光,在我手心下暖融融的。

  我回到鎮上唸小學後,外公年紀老邁,已經抬不動重物,沒人幫外婆舀料抬磨,身形日益佝僂的她愈來愈沉默,常鎮日坐在灶腳的板凳上搖扇。她和石磨在灶腳一同寂寞漸老。只有年節全家族回鄉團聚時,外婆才高興地喊著:「妹啊,磨哦。」聽起來,彷彿又回到我被送來時,與她一起磨米漿、洗月桃葉,做包仔粿和紅龜粿的時光。

        為了延續年味與人情,在外公、外婆推不動石磨時,舅舅買了台不鏽鋼磨豆機,米粒大豆芝麻倒入,機器喀喇旋轉,幾分鐘就碎成粉末。細粉倒入鍋中加點水拌勻,就是米汁豆漿或芝麻糊了。新型家電添購日多,舅舅們建議拆除大灶改裝瓦斯爐,石磨也面臨被拆除的命運。

我聽聞消息,彷彿頓失老友,想起以前外婆哄我時,總會喊著「磨啊磨啊」;沉重的石磨轉啊轉,磨著米味豆香及許多回憶。外婆嘆氣連連,說石磨跟著這個家已六十多年了,拖著彎駝身軀走入臥房。在一插電即可處理好家務的時代,外婆總要花上好一段時間適應。她走進臥房,外邊,舅舅們正圍著石磨商議些什麼,只是石磨與外婆,一句話都插不上。

  拆除石磨那天是過年前,我剛好回鄉,運磨的師傅費力拆卸,兩塊石磨中間的鑿痕大半被磨平。外婆呆立一旁,像送走陪伴超過一甲子的至親,我則是將與老友離散。外婆說,這石磨把一個番盧又愛哭的我,磨成眼下安靜害羞的淑女。舅舅們為了沖淡外婆的喟嘆,打趣道:「這石磨可以磨米、磨芝麻,還可以磨猴囡仔呢。」

我摸著粗糙磨盤,冰冰涼涼。石磨要退休了,不知要送到另一戶人家?或是變回石頭?我看著石磨被運上貨車,外婆故作無事,背對著我,低下身去,就著廚房前小空地,挑走經陽光曝曬後,幾顆不夠精實的紅豆。


 —2018年磺溪文學獎佳作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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