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孟芸
通常家燕不在離地過高或沒有遮蔽的牆面樹上築窩，有三大原因。其一，避免遭到風雨吹打，蛋或雛的安全列為首要考量；其二，主食昆蟲泰半低飛，窩高沒有必要，低些，出門捕捉時較方便；還有，老燕必定要顧慮到，將來兒女學飛，窩高則危險。
幼燕初初學飛，雙親既果斷亦細心，然，幼燕與稚童相同，各有個性，膽量有別。個性乾脆而帶點傻氣的，被父母以喙以頭猛然頂到窩緣，往往前後左右搖晃，試圖站穩同時回頭一看，似乎馬上了然命運了，於是無勞再催，堅定勇敢跳下。膽小謹慎而彆扭倔強的，總要死命抓扣窩隙，待到長輩火大，加力驅趕，明明身體大半已在窩外，雙爪還不放鬆，唯無力久撐，不得已這才驚叫三幾聲正式滾開舒適圈。那麼，幼燕會因被迫倉卒學飛而跌死嗎？不太可能，窩低，安全，又，幼燕離窩時必定有風，那是老燕依據自己昔日的記憶而精選的良辰吉時。幼燕跳出來或滾出去之際，本能立即張翼，風則順勢扶助，短短數秒，幼燕便完全明白什麼叫作飛行。靈機一動，瞬間開竅，就是這個意思。
明白飛行原則是一回事，接下來的練習是另一回事。幼燕練習時，老燕會示範幾次，選擇低樹枝，上下來回；幼燕撲翅復撲翅，使盡吃蟲的力氣，總算跟上了，停在細枝上，身體似顫似搖，半跳半跌至地上，再接再厲，再接再厲，再接再厲，終於，翅膀增力了，順風飛回窩裡。
飛不回窩裡的幼燕，下場可想而知，淘汰。人亦是。有的年輕人，不受教，講也講不聽，聽也聽不懂，懂也不相信，信也不實行，行也不能耐，耐也不持久，久也會嫌煩，煩了就放棄，放棄便完蛋。年輕人欲遂高飛之志，最好把翅膀練結實，機會如風，別老問風從哪裡來，風總會來的。
無論風大風小，幼燕訓練及格後，老燕開始領飛了。由此起，幼燕的自來食階段告終，肚子餓，得跟著阿爸阿母去找飯吃。燕群掠食真是業精於勤，自強不息。人之懶惰者，舊代老者常責曰：有夠笨憚，早怕凍露水，晚怕遇到鬼，還想吃飯？燕子欲填肚子，不惜沐甚雨櫛疾風，特佳飽餐時段，在於日未盡月將升。向晚猶朗朗，薄暮未冥冥，昆蟲們急著透氣乘涼，四處鑽出，燕群乃銜枚疾至，小型戰鬥機上裝有天然雷達，互不重疊路線，低空輪番掃蕩，弧形升降，線狀迴繞，一邊吃一邊玩，隨意快慢，自如。斯時景況，宜攝成影片配以華爾滋舞曲。看過燕群同時覓食，始得領悟勤有功戲亦有益，始得明白三字經的嚴肅教訓不合常情常理。
燕子從不肯蹲在地上用餐，這一點，跟蝙蝠同樣，牠們都實在稱得上吃相優雅。比較，麻雀的吃相不怎麼優雅，跳一跳啄一啄，神色倉皇，行動匆忙。人若是那般，三歲以前必患胃潰瘍。平平是小飛禽，燕子討人喜，麻雀惹人厭，為什麼？利。利字帶刀劍，相犯便翻面。麻雀機關算盡攫人之食，人乃算盡機關奪雀之命，無關乎誰太聰明，都只為了順利活下去。順利，順遂利益。燕子不與人爭勝，牠們也許深知寄人籬下的保身道理。可是，人類其實自私自利，講道理只是嘴巴講道理。七彩鸚鵡何嘗得罪人？人卻擄來換錢幣，理由，美麗；晴雯被王夫人趕出賈府，罪名就是美麗。襲人像燕子，長相普通，有點伶俐又不太伶俐，所以生活順利。順利，順從得利。王夫人究竟是老鷹，處於食物鏈上層，金釧一時忘情鶯啼兩聲，走音失調，落得遭辱投井。那，誣指寶玉欲姦金釧的賈環呢？毋庸再議，麻雀一隻。
單獨一隻燕子能夠撐起一個家嗎？可能。有好事者愧悔自白。一日，清除燕糞，忽起惡心，戲持彈弓擊簷下燕，燕方哺雛，中彈，亡，另燕如常出入，雛長成，秋，合家去。自是，好事者屋外燕窩空置三年，復春，雙燕來，喜甚，立窩下仰望，忽覺水滴左眼，揉搓之，則燕糞也，隔夜目大腫，視茫茫，急就醫，半痊，終不瘉。好事者疑為當年另燕復仇，逢人便道，聽者唯忍笑耳。一落拓寒士聞之，教曰：日誦祕咒百回則可。好事者請問咒語，寒士翻書凜然誦曰：咒語如此，仔細聽，燕子孤飛眼乍新，睢陽風日可憐春，細推湖海同為客，漫住亭台莫避人；穿壘銜泥終物性，南來北去任天真，處堂一慟堪千古，對爾題詩會愴神。好事者抱首呢喃：你到底在念什麼啊啊啊。
燕子講鳥語，人稱之為呢喃，其實就只是說話輕聲；雞鴨講鳥語，人視之為聒噪，其實就只是說話重聲。物種不平等，此即小小明例。天造萬物，論不得公平與否，生做牛，該犁田，生做豬，該被吃，類推。再細推，雞鴨鵪鶉生蛋，人立即偷走，燕子生蛋，粒粒皆得留。鳥生至此，天道寧論，怎麼說才好？燕父燕母說話，確實語調柔和，近似吳儂軟語，雛燕枵啼則差不多像香港人吵架。香港人幸勿以為忤，吵架本該吼叫，氣勢強始能壓制對方，像蘇州人那樣斯文是不行的。蘇州人吵架，一方質疑：倷自家心浪勿舒齊呢？勿要扳倪個差頭囁？一方回應：倷麼嚶嚶喤喤鬧勿清爽哩，阿有啥個趣勢麼哉。這語氣，直如台灣人尋常問候，一方問：食飽未？何去耶？怎樣這久毋來鬥嘴？一方答：食過矣，去嘉義，轉來與爾拚棋相殺。氣勢，雛燕討食但憑氣勢，嘴巴大得出奇，也許賽過頭顱，仔細聽辨，喉音較多，偶爾夾帶兒音捲舌音，這可能與祖先曾寄居於北方有關。
關於天真物性，是了，天賦真情，物各有性。燕子被許多人當作祥鳥，烏鴉被許多人當作惡鳥，雖未盡然，刻板印象難免。倒是有個巧合，燕烏二字，造字者極可能都特別上心創作。鳥身黑到連眼睛都不明顯，那就是烏；燕字則幾乎完全象形，喙中還啣著一支草或一條蟲呢。狗是人類的忠侶，照理該好好圖其形，卻如何？犬字簡直隨便畫畫，勉強辨認，咦，一耳豎起。所以，人，寬心些些好過日子，不然，舊代老者必訓曰：落土時，八字命，若欲博，擔輸贏。這句話一半認命一半反。李甲狠心賣掉杜十娘，真正薄命天注定，為了博千兩銀，輸去無價的紅粉知己，也沒那個命享用三箱無價珍寶。唉，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疾，此處指性格缺陷也，同寡人有疾之疾。
大部分的禽類都好色。燕子一夫一妻，彼此忠誠，這是人類眼見為憑，推想概括。所謂燕燕于飛，只是浪漫的心理投射，期其然，期其永久然，類如祝禱。俗習，贊美新婚，輒致頌詞云：鴛鴦水鴨隊相隨。好意與美感，本無須科學方法解析考據，追究蒙娜麗莎因何微笑，等於俚語所謂抓蝨母相咬。事實，與鴛鴦一樣，燕子夫妻過了生養期很快就會勞燕分飛。勞，非伯勞，是感情疲勞。但是但是，沒關係，燕燕于飛不妨照樣飛下去，飛到天荒地老飛到海枯石爛。
風水地理師之類人，往往自言術比金石堅，通曉天地玄機，談起來口沫橫飛，夠厲害的話，可以橫飛到海角天邊。道是，燕子在屋簷下築窩，表示此屋地氣旺，拆之，屋主運勢將衰。信者，置人工鳥巢於騎樓角落，招祥，有燕應召則歡欣，無燕應召則怨怪。這情況，城市商家尤其常見，商家求祥唯一用心，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畢竟，賺錢就好，管他是什麼鳥。
一落拓寒士，深知此中人性，乃作燕窩記以釋。記如下。寒士問燕：燕，不遠千里而來，必有利於吾人乎？來則必先審視地勢起伏耶？必擇貴氣之宅耶？必以祥瑞回報居停主人耶？果然，願聞其詳。燕再拜而起，徘徊復徘徊，乃開喙言：人何必曰利？亦有自然而已矣，北方酷寒之季，蟲眠，無以飽腹，則南遷，燕以食為天，計唯一，相蟲多之處耳，君試檢之，吾輩居鄉村僻野者多，居大城鬧市者少，若人類所云屬實，豈非城市地氣薄而村野地氣厚？豈非陋屋貴而華樓賤？吾輩禽類，天生之，天養之，天殺之，自身無可奈何，何能代天酬人？多謝人類善待，不驅不烹，此所以歲歲願來也，吾友紅尾伯勞，一度不敢來，懼鼎鑊也，今既得獲護保，供人觀賞，人亦藉勢取財，互惠也，論祥瑞則遠過燕族矣，復一語稟知，吾族金絲之窩，人類恆奪之，昂值售，購者視為珍饈，殊難解，吾輩之巢亦常遭拆除，實無恨，無非泥草，另築便是，但未嘗致衰任何屋主，煩請明鑑焉。寒士揖而送燕，燕呼同伴告辭，翔去，差池其羽，頡之頏之，上下其音，寒士遠送于野，佇立以泣，直至瞻望弗及，踽踽歸，歸作燕窩記。
燕窩記中的那種珍饈，上等品級，半公斤價等一個大學畢業生一個半月薪水。然，滋味營養超凡嗎？天曉得，吃的人也曉得，大家卻都裝作不曉得。俗諺，瞞則瞞不識，識則不可瞞。可又，這茫茫人海渾渾人潮，幾人是識者？燕窩魚翅是一餐，滷蛋麵條也是一餐；百坪樓房是一盒，十尺土屋也是一盒；巧取豪奪是一生，澹泊自足也是一生；有人時時展不開眉頭，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有人日日捱不明更漏，嚥不下玉粒金波噎滿喉。人心不同境遇不同，最好互不相諷。也有人，總這麼問作家：文學有什麼用？哎，是呀，文學比菸酒還無用，但，燕窩有什麼用？
燕子戀舊窩，應該屬實。還真有閒人做了一件閒事，證明燕子愛故居。該閒人曰：古人剪燕爪以試，越年驗之，果去歲燕，然不可盡信書，當親為。夜半，閒人探窩握一燕，套銅環於燕足，復納入，其後日日細察，燕無異態；又春，家燕再來，審其足，環仍舊，大呼奇異，囑一落拓寒士曰：君其記之，一飯相酬。寒士乃作一文發表，題為燕子情，稿酬戔戔，買米飯小有餘，買燕窩則大不足，實，自晉朝太元中武陵漁人出桃花源後，稿酬即未曾調升也。閒人邀飲於市，閒人醉，數嘆曰：人而如燕忠誠者幾希矣，然乎？寒士曰：大千世界無聊如君者幾希矣，然也。
然，寒士亦閒人，家居環堵蕭然，晏如也，好讀書，不求甚解，常作文章自娛，身處二十一世紀，不知有元，無論明清，蓋無葛氏之民也。平日，一頓飯，一頓粥，居陋屋，人不堪其憂，彼則不改其樂。親舊學生知其如此，或置魚肉而招之，造食輒盡，既飽而退，曾不吝於言謝。且著意養魚種樹觀鳥，長年錄記住家附近燕窩數量，多則喜，少則疑。或問何以，曰：此中樂，不思菽。又問何意，曰：樂至於不常想到吃飯也。再問何故，曰：勤有功戲亦有益，讀書寫字養魚種樹觀鳥都是嚴肅的遊戲。人嘲為癡，躊躇久，曰：噫，蠢拙固本性，但得一悟，伏請三思，世間幾度秋涼？看過幾次燕子來去，人也就老了。
聯合副刊2015.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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