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母親說，小時候，她帶我們去三姨家，三姨常塞東西給她，有時是一條牙膏，有時是一塊香皂，有時是鉛筆或簿子擦子，有時幾十塊錢。
現在，載母親去三姨家，姨丈泡茶，三姨忙找零食，一會兒餅乾，一會兒蜜餞。怕我們客氣，還親手撕開包裝，邊說，吃啦吃啦，邊把食物遞來面前，幾次明明不想吃，還是一口口吃下去。起身告別時，三姨沒忘記過去塞東西給母親的習慣，一顆橘子、一顆蘋果、兩顆梨子，或者桌上的糖果、蜜餞、餅乾，一把抓，硬是塞進母親雙手，母親連推說不用不用，但最後仍抵不過三姨的盛情，全部收下。
車子上路後，母親看著手上的東西，照例要說起貧困時，三姨給的那些日常生活小物，彌足珍貴，她永遠記在心裡。然後便笑著說，你阿姨給我這些東西，真像個囝仔。
長久以來，三姨給母親的，不算豐盛，卻溫馨。回頭凝望，那一幕幕的「給」，像是嵌進皺摺裡的記憶，有些模糊隱約，有些清晰如昨，一剝開，活生生的人事光影就走出來。我經常笑問母親，眾姊妹，你和誰最好。母親說，一樣，都一樣好。我又問，真的嗎？老實說。母親的回答仍是，都一樣好啦。
只是問著玩，不想細究，卻也想起多年前，母親不經意提起三姨當小學老師後，第一次領薪就買了一雙木屐、一枚戒指送她，她高興得整晚睡不著覺，怎知，河邊洗衣時，擔心搓揉衣物，戒指光澤褪去，脫去置放肥皂盒旁，一次不留意，竟被湧上的水流沖走。
戒指非黃金打造，母親卻難過得整晚睡不著，低落的心情延展好長一段時日。
這幾年，三姨多次塞新衣服給母親，衣服是以三姨的身材量身訂做，每次訂做兩件，有時花色一樣，有時不同，兩人身形矮小相近，母親便也合穿。去年某天，我和母親去探望三姨，她說，新衣擱在師傅家，要我載她們一起去取回。三姨付款時，母親瞧見一件夏日短上衣，連工帶料要三千多。她轉頭說給我聽時，睜大眼睛，聳肩吐舌，自此，她鄭重表示家裡的衣服真的很多，請阿姨別再幫她做衣服了。
前幾天，載母親去三姨家，姨丈來開門，三姨從樓上下來，邊走邊探頭邊喊，來來來，快來，天氣很熱，有一件很涼爽的衣服給妳。母親趕緊說不用不用，家裡衣服多得穿不完。三姨又說，我有兩件，醜的這件給妳，漂亮的，我要留著自己穿。母親仍婉拒，三姨邊說邊從袋子掏出另一件，說，這件花色好看，不給妳，最後硬是塞給母親那件「比較醜的」。
三姨為了讓母親安心收下衣服，說什麼漂亮的醜的，其實布料一樣，圖案一樣，只是一件淡紫色系，一件橘色系罷了。總是如此，三姨要給母親的東西，母親拒絕不了。
淡紫上衣讓我想起，小時候，三姨送給母親的一塊紫色碎花布。母親將那塊布裁成小洋裝給我穿。有一天，我把洋裝穿到三姨家，表姊說，洋裝好眼熟啊，好像在哪看過，我生性敏感，加上家裡貧苦，內心自卑，只好佯裝什麼都不知道，實則微微傷感。
姨丈慈愛有禮，父親好賭酗酒，母親小學畢業，工廠加班，日日勞瘁，還幫人洗衣，三姨站講台拿粉筆、彈鋼琴、畫畫。隨著年齡增長，去三姨家變得愈來愈沉重，我找各種藉口推辭，母親不懂我內心的波瀾，有幾次語重心長提及「三代無絕母頭親，我的後頭厝，你一代就要把它絕了？」我半懂半不懂，不知要回答什麼，只覺得像是一種控訴，重重敲打內心，痛得淚流滿面。
許多年，母親總是獨自到三姨家，我不想陪她，弟弟妹妹也不想。歲月流逝，當我自卑心結不再，樂意陪母親去三姨家，母親卻顧慮我的繁忙，要我載她時，有時也遲疑。天氣涼爽，便把步行當運動，自己去。
前年，母親第一次自己搭鄉鎮免費接駁車去三姨家，返家時，三姨擔心她搭錯車，和姨丈陪著她一起上車，下車後陪她走路回家，然後，兩人搭車回去。第二次，母親搭車去，三姨確知母親搭車沒問題，便和姨丈陪母親去等候回程車，等車來了，看著她上車，雙雙揮手說再見，母親說，直到車子踅彎，他們還站立原地，那時姨丈八十九歲，三姨八十一歲。
這兩年來，如果母親久未到訪，姨丈便騎著老光陽載三姨來探望母親。母親擔心姨丈年紀大了，路上危險，自此，隔一段時日，便電話告訴三姨，會找我載她過去，請他們不要過來。
有一天，姨丈還是載了三姨來，離去時，我跟在姨丈背後步出大門，看他騎上機車，忽然發現原本高大的姨丈駝了，變矮了；稍後跨上後座的三姨，雙腳竟是懸空，她雙手環抱姨丈的肚子，身形更小了。目送老舊的機車離去後，母親再次強調，姨丈年紀大了，路上危險，以後多去三姨家走走，絕不可以再讓他載三姨過來。我點頭說好好好，隨即和母親談起姨丈和阿姨的年紀，又談起她其他十個兄弟姐妺的年紀。沒什麼詞彙，只剩年歲數字。天空透出淡淡的橘光，一種幸福溫暖的色調塗在母親蒼涼寂寥的臉上。
母親排行第六，她曾說過，十一個兄弟姊妹，前數倒數她都剛好夾在中間，難怪最歹命，這說辭很奇怪，但我能明白，那已經是她對命運最包容的解釋了。現在她常說，八十歲了，兄弟姊妹都還健在，自己好命，也很幸福。
母親與三姨交會的生命中，許許多多的生活小片段，我不經意參與了，一回首，像水光倒影，晃著晃著，有時晃出的聲音與顏色，總讓我心跳。在我心中，她們是一對最美麗的姊妹花。
自由副刊2015.04.12
攝影 / 彭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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