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還小的時候，家裡曾迎來三頭孔雀。牠們初到時像雛雞那樣小，滿身白，細眼扁屁股，「因為他們還小啊」，我爸爸這樣安慰我，說牠們有一天會開出大大的屏。後來我長牠也長，一度長得比我還大，當我放足跑，牠們也撐起細細的腳，搖著長長的脖子在家裡磨石子地板上飛步奔著，鴕鳥追人似，但就連一次也沒有，牠們的屏從來沒打開過。
也曾懷疑牠們根本不是孔雀也說不定。因為牠是白色的啊。我們這樣下結論，白馬非馬，白色的孔雀不是孔雀，或者白色的孔雀是孔雀，但不會開屏的，便不是真的孔雀。倒是那時我們真的太小了，喜新厭舊，愛狗狗愛貓貓，對不開屏的孔雀很快失去興趣。孔雀又真的太大了，長得很快，性子愈野，叫聲取代尾屏開得更闊更廣，外頭偶來一聲喇叭都引牠們尖聲唳叫，且一叫不止。後來牠們被養在樓頂的蘭花園裡，用巨大的鐵籠裝著。我上去過幾次，牠們在籠子裡漫步，排泄物的味道衝面而來，像來到養雞場，我繞著籠子觀察著牠，發現他也正用那垂著長長睫毛的眼睛望我，牠的尾巴如摺扇平放，視線裡有一種精神病病人服藥後渙散的平靜。我一邊問正為蘭花移株配種的爸爸，牠還會開屏嘛？一邊說，等牠開了再告訴我。
蘭花開了好幾季，爸爸從來沒說過孔雀開屏了沒。孔雀也就被我慢慢遺忘了。再提起的時候，是孔雀死去的時候。那一晚，我追問孔雀死掉的原因，媽媽沒說什麼，只要我喝湯，我撈起一湯杓，煙氣中但見半截白森森的椎骨，便忽然哭了起來，忽然之間我知道孔雀去哪了。我大聲說怎麼可以吃我們的朋友呢？爸爸媽媽都說我想太多了。孔雀是不能吃的，那碗湯裡也不是孔雀。
也許是憂慮我疑神疑鬼，第二隻孔雀死了的時候，家裡有一整周沒有任何料理是關於禽類的。我坐在桌前細細盤點整星期下過肚的東西，一擲筷子，又哭了，怒聲說道，這根本是做賊心虛，欲蓋彌彰，不然為何一整周不敢有雞鴨翅爪什麼的上桌，恐怕孔雀早就換了模樣，不知不覺間被我們吃下肚了。爸媽放下碗搖搖頭，說我比孔雀還瘋。
我想孔雀就算沒被我吃下去，牠的魂魄也必來索討我們的負心與虧欠吧。後來我成了白色的孔雀，神經質，也曾經嚮往開屏的榮光，但到了最後，只是蓄起層疊瀏海來，齊眉重，過眼長，你知道的，一隻開不了屏的孔雀，如果不能讓屏開百眼，旁人若看，還可以用瀏海把自己遮起。
對了，還有第三隻孔雀。
但我一直不知道第三隻孔雀是怎麼離開的。也許牠沒有死去也說不定。我經常想起一個畫面，那是小時候的我正拎起睡衣褲腳，光腳走進蘭花園中。那一個夜裡，紫葉藍瓣各色花種均掩其色暗其香，所有的星星都暗下來了，我則在花園最深處碰見牠。牠踢著花莖一樣細的腳，托長頸子，用堅硬的喙撥花穿葉而來，那時他的毛色發亮，根根細細分明，一叢叢，一撥撥，隨著風吹搖擺，彷彿焰火燒到極限，竟有一種水銀或銀箔澆熱變態成液的美。然後，他望著我，眼神好澄明，背後刷得抖開，不是萬眼睜目，卻像流蘇似齊往下刷長，猛然長嘯，騰火那樣凌空飛去。
後來我真的經歷了很多，例如死亡以及種種無可挽回，若不想虧欠，便要向人說抱歉。做好多事情，開始時總是滿懷期待以為必能屏開如傘蓋如葵扇，但更多時候我們習於垂頭並掩上睫毛，日子只會愈來愈長，頭會愈來愈重，蘭花移株還可以再長，但地心引力是硬道理，當我們因為那無可抗拒的重量而垂下頭時，無論怎樣睜開眼睛都不會讓人看見的，那時我們會希望自己不曾生出尾翎，而僅僅只要瀏海。所以孔雀也會長出瀏海來吧。但沒關係的喔，沒看見就沒看見，瀏海拖尾，這可不就是鳳凰了嘛？現在的我是這樣想的，尾巴往上展開的是孔雀，朝下流曳的則是鳳凰，但無論牠是什麼，只有退場的時候，才能證明。
─人間福報副刊2012.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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