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1,942愛的鼓勵 64訂閱站台

 

現在愈來愈能習慣獨處。很多事情總一個人去做。當然我不是說兩個人或是更多不好，我也喜歡那些深夜忽然的邀約和咖啡館蒸騰煙氣裡的競相吆喝，到天明欲散，小巷子裡彼此拉遠的影子幾次回頭總能和對方碰到眼，若不是說好了齊轉身，就是一直把對方給看在心裡。這樣說來，我小時候真的好羨慕那些下課勾勾手去上廁所的女生，至今我仍然困惑為什麼有人一生總像在盛宴之間趕場跑攤，有人則若孤鳥獨枝老落單？於是我的整個青春期都像是在進行板塊運動，這裡擠擠那裡靠靠，就算再怎樣堅硬的碰撞，激出熔漿來，還是想找個人湊合一下。

說到底，什麼事情適合一個人？我和朋友快問快答，一個人的話，適合去搭慢車、夜間散步、看很害羞的病、到咖啡館讀一本擱懸很久的書、聽一張新買的CD、煮一鍋兩人份的肉醬還是滷汁，只擺一人份碗筷，吃得完是豪奢的放縱，吃不完至少知道還有一個人的明天。

那很多人呢？也許是一場電影。換季時折扣戰。步行到小酒館淨講些垃圾話。街頭籃球。吃有煙囪冒煙的那種羊肉火鍋。一次群架。或在海邊圍一圈燒那受潮老點不著的篝火，隨著夜暗做大的白煙中再次確認彼此的形狀與溫度。

但這樣說來，很多一個人的事情，兩個人一起做的時候好像更開心。但很多兩個人做的事情，我現在可以一個人做了。我不知道之於一個人的承受度是否和投入運動的時間長短有其正向比，我記得剛開始運動的時候，真的覺得時間好難捱，游泳池裡每游一圈便覺得池面更大了些，跑步時務必要在跑步機之上，如果沒有儀器前頭架的電視，我真不知道在那手腳大幅度晃擺的時間裡，我該把大腦擱在哪。

但現在我可以一個人運動了。甚至一個人運動更好。一個人去跑步。一個人游泳。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安放我的意識，但過去覺得是耗損的，現在忽然覺得彌足珍貴。我愈能享受那種空白，享受因為空白而帶來分明還有諸事待理的焦慮，以及焦慮的猛然空白，似乎只有透過這樣把自己逼近臨界點的懸置，覺得自己在那裡了，又好像不在，才能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作為一個人的存在。就算只有，一個人。

秋天開始的時候，又到了這座城市舉辦影展的季節。現在我很習慣一個人去看電影了。然後走很長的路回家。我會仰面呼吸涼涼的空氣，腦海裡閃現剛落幕的光影片段，並試圖重新組織它的故事肌理，在敘事層和比喻層之間來回穿梭並對接出種種作者欲言卻深埋的線頭，雖然那不是多麼厲害的事情，甚且很多是過度延伸，但每當一個完整的模型浮現在我的腦中，線條既對應又和諧，似乎可以任意翻轉並多角度窺探出更多點與線的對應，我會為那豐盈的一刻而感到無比美好。彷彿已登臨自身演進的進化高峰，借曾入眼影像為素胚，瓷盞窯燒或澆鑄唐三彩那般，任自身智識與情感在上烈火窯變且淋漓流豔，成就只有一個人的盛世風景。但一方面，又不免覺得自己是脫出太空艙的電腦晶片，無論內建記憶體如何高速閃動運作，無奈電纜已經鬆落，所有回路線圈全都脫節閉死，那內裡再如何豐盛，也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一個人。

很奇怪的是我有幾段戀情是在這種時候開始萌芽。我記得某一任戀人所描述注意到我的原因，他說，電影散場的時候，看到你的表情，忽然覺得，我自己一個人真是寂寞死了。真應該跟像你這樣的人在一起。


─人間福報2012.1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