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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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學某一年的國語課本上，我讀到王維的「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詩句朗讀起來的聲調如同雨點落下的聲音。那時，雨極其緩慢地下著，把全村都浸泡在雨水裡，也將檳榔樹，芒果樹，龍眼樹的樹葉洗得青青發亮，但是我很難想像古典的柳色如何新，那酒，陽關和故人卻構築了與農村不一樣的故事。雨點仍然打在巨大的香蕉葉上，雨灑在後院雜草上簌簌的聲音，夜裡聽見雨落在瓦片上，綿綿密密包圍整個村落。

　　雨無日無夜簌簌不停下著，人們在屋裡發愁，稻埕塑膠帆布底下的榖子，恐怕蠢蠢地發芽了。雨下得更為緩慢更微小的時候，大人戴起斗笠去把帆布拉高透透氣，榖堆裡散出悶滯土騒的愁苦。墨灰憂鬱的天空下，他們忍受著看小小粒的稻穀長出白芽，臉色也像天空一樣。他們憂鬱地望向天空，只乞求天空趕快浮出太陽。而仲春梅雨季連綿的苦雨繼續下著。

到了夏末初秋，稻埕上曬著一畦一畦黃澄澄的稻穀，熱得發燙的正午往往忽然飄來一朵墨雲，說時遲那時快，閃電追趕著雨點霹靂啪啦落下來。搶收稻穀的呼聲，大小耙骨耙著、大掃把刷著水泥地，稻粒揚起了輕塵，汗珠和雨珠一齊落下，地氣蒸騰而上。人們駝著腰奮力猶如進行某種儀式，也是某種搏鬥，對抗著不可逆的天意。此時，連路過的人都要停下來幫忙，你若敢地冷漠地走過去，以後恐要遭受村人的唾罵。隨後，便是整個天大的水盆打翻了似地急雨，如瀑如傾。這樣的西北雨或也諧稱「獅豹雨」，如獅子般凶猛，來得像豹一樣迅疾，似要撲殺鹿羊一般迅猛。

不曬稻穀的時候，埕上也時常有阿祖和阿嬤曬的筍乾、高麗菜和蘿蔔乾，要不也有竹篙上晾的衣物。一聽見有人喊落雨囉，或屋瓦上忽然嗶嗶啵啵，我總是一個箭步衝出屋外，在雨點吻濕干物和衣服之前收拾進屋，大口喘著氣關閉洞開的窗子。

雨於是在窗外下著，常常，我在屋裡定下心來之後，久了多半也忘了雨在下著，忽然又想起外頭正下著大雨呢。帶著潮意的空氣裡，有了慌亂之後的安靜閒情，可以用來看閒書和詩詞。雨聲中特別適合朗讀詩句，那聲韻在日後變成一道記憶的痕跡，似乎預示著未來的某些時刻，我要特別懷念這樣有雨的氛圍。時至今日，乍聞雨點敲打玻璃窗的聲音，心中仍然湧出一些些牽掛，彷彿在遙遠的老家稻埕上還有尚未收拾的蘿蔔乾，衣物，和倚門張望的老人。

～刊於 聯合副刊2011/0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