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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10-19 13:21:40| 人氣62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新鮮貨】玉蘭花-沈雪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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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稀微,我蹲在緊鄰村中主要道路的一棟樓房邊上,就著一盞昏黃的路燈,輕摸地上剛鋪的水泥,喃喃著像是要問窗內的人,其實是自語著:玉蘭花呢?住家毗連這間透天厝的清四姆拿了盆水往外潑,順勢瞅了我一眼:「這不是阿娟的女兒,幾時返來的?黯嗖嗖在這做什麼?」,我起身,笑著回答:「下晡時到的,怎麼這邊路拓寬了,原來那棵玉蘭花呢?麗靜呢?」,「不只路拓寬了,旁邊那條圳溝仔也重整了,這個鎮長真是照顧我們這個村,以後颱風就不怕再淹水了。施工的時候,樹都砍啦!妳若愛玉蘭花,去鳳來伯家門口看看,那叢還在。說到那個麗靜送去安養院好幾年了,村內事去問妳媽就知道,快返去吧!」說完便轉身入內,順手拉上了吱嘓叫的紗門。

流年暗中偷換,麗靜已然老去並無人可依恃了,我在試圖忘記那段成長傷痕時,幼年的那些個傍晚,站在路邊的樹下,呼吸著玉蘭花清幽澹然的香味,並窺探窗內麗靜家的點滴,也終將會在時光的催促中灰飛煙散嗎?

麗靜其實不需要窺探,她常常跟著我們一群小孩到處跑,雖是二十幾歲的女人了,她卻總是一頭面打結的頭髮,黑漬漬的手腳,渾圓的身軀和恆常笑嘻嘻的臉,說起話來顛三倒四,有時她尾隨著我們,卻又不似我們手腳俐落的穿過庄裏人的菜園,後面就傳來斥責聲「空麗靜,妳亂跑亂踩的,看我叫妳們家老芋仔把妳抓回去關起來。」,而我們早就竄進甘蔗園躲起來,不讓她像個跟屁蟲似的老粘著我們了。沒跟著我們,她也無所謂,有時就採一朶路旁的扶桑花,塞在耳邊,哼哼唱唱的趿著拖鞋啪達啪達的遊蕩到別處去。到了傍晚,大多時候她會自己回家,偶爾就得勞動老芋仔到處找人。

老芋仔是麗靜的先生,退伍的榮民,矮小的身子,黝黑的臉上長著一對招風耳,悒鬱的眼神配上一開口就是濃濃的不知哪一省的鄉音,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有些莫名的懼怕他。他是個沉默的中年男子,平日裏除了跟著麗靜的母親下田農事,很少跟鄉人交談,回家後也只偶爾在黃昏時出來給屋旁的日日春或玉蘭花澆澆水。我總是在傍晚溜出稻埕,躡手躡腳的去麗靜家旁偷採些玉蘭花,幾朵放進鉛筆盒,幾朵放在媽媽的縫紉機上。

有一次,哥哥獨自在村前的大池塘邊抓蝌蚪,卻不慎失足落水,麗靜剛好經過,看到載浮載沉的小孩也不懂呼救,只是一逕的拍手大叫大笑,這樣的舉動引來附近耕田者的好奇,幾個來人一看邊罵麗靜,一邊把哥哥撈上岸送回家。我記得媽媽抱著嚎啕大哭的哥哥,旁邊一堆村人七嘴八舌說著事發經過「空麗靜,這樣沒神經,要出人命了還笑」,「她只是小時後發高燒燒壞了腦筋,莫說她空,要是她沒有拍手大笑,像平常愣神愣神的,你們會注意到水裏有個囝仔嗎?」阿嬷柔聲堅定的看著眾人,眾人自知無理,也就默默地三三兩兩散了。

在那之後,每次麗靜遠遠尾隨我們去偷挖地瓜或到溪邊摸蜆仔,我總是故意放慢腳步,偷偷瞄她有沒有跟上,表面上卻還是佯裝同大夥一樣,努力要甩開這塊橡皮糖。田間稻浪撥弄出一片奶油黃的某個晌午,我提點心要去給種花生的阿公,穿過竹林時,卻聽到麗靜的聲音,她不斷的嚷著說:「我不要吃這個,我要回家」,我以為又是哪個頑童拿著嗆辣或酸腐的食物要捉弄她,近看,竟是一村內男子,猥褻的眼神和狎弄的笑容,一手拿著巧克力,一手已然往她的胸部伸進去,我又驚又怕,蹲下身欲躲,突然想起學校老師說不可以隨便讓別人碰我們的身體,不知哪來的勇氣大聲喊:「老芋仔,找到了啦!麗靜在竹仔下啦!」,那男子倉皇四看,拔腿就跑,等我拽著咧開嘴對我傻笑的麗靜往外走時,手已經抖得把綠豆湯都灑了一地。

隔年夏天,我照舊常在傍晚到麗靜家,從低垂著的茂密枝葉間採幾朵玉蘭花,那時候父親的行為開始有些異常,有時暴躁易怒,有時整天不和人說一句話,或急迫的訴說有人要加害於他,或徹夜不睡藉故責撻媽媽,搞得家裏雞犬不寧的。終於,媽媽離家了,我聽到後門邊嬸婆的低語和阿嬷的啜泣「哪會帶得這個病,還是去煞到也不知道……放這幾個小孩讓我拖老命……」。

於是,那個長長的溽暑,我變得異常安靜,老是蹲在屋簷下望著埕門口,同時,也不再跟玩伴去跳格子或四處跑,每天慎重的把媽媽縫紉機上枯黃的玉蘭花包到手帕裏,夜裡再去採幾朶新鮮的放上。很快的,開始有人蹙眉地望著我搖頭「可憐哦!」;也有嘻謔的問「妳阿母呢?」,然後看戲似的踩著腳踏車揚長而去的好事者;還有我那些阿嬷口中沒血沒淚的伯公們的嘲諷。我總是一逕地緘默著,以旁觀者的眼神冷冷看這一切,不讓人發現,蹲在那裏的孩子已經不是我了,我,其實隱身回到成胎時被穩穩包覆的世界裡,無有苦痛。

那種山雨欲來前的寧靜假相,還是被秋霞給戳破了。放學路隊走到庄外高速公路下的涵洞時,她突然像說笑話似的指著我:她媽媽離家出走了耶!一群男生亢奮的亂叫著:沒有媽媽了,妳媽不會回來了……我脹紅了臉看著迎面走來的麗靜,怒不可抑的對著眾人嘶吼:她空,你們比她還空!

當晚,透過窗子,我凝望淺橙色燈火下麗靜一家人,心中的酸楚蔓延開來,就在我努力要搆著高一點的花苞卻不可得時,麗靜倏地瞪眼擋在我面前,我捂著怦怦跳的心口與她對望,不知是她剛沐浴過抑或被皎潔的月光潑灑了一身的關係,這樣近距離仔細端詳麗靜,竟覺得她的面容清麗無比,眼神明晰不似平常的渙散。她定定的看著我,突然拉起我的手:「這些是剛摘的,給妳。」,我掙扎著抽回握得滿滿玉蘭花的手,低頭,淚珠似繁星崩落,碎裂一地,想起白天對她的無禮,我試圖說些什麼,卻終究無語。我想,或許麗靜其實比我們都還來得清醒罷。

在故鄉異鄉來去的這些年,阿穂姆故去了,然後是老芋仔,麗靜則被遠房親戚做主送到安養院去,三層樓透天厝頹敗荒廢,最後那一叢玉蘭花也被無情的毀棄,終究連一縷馥郁芳香也留不住。而我,總是在面對生命纏繞難解的課題時,便想起那個雙手捧滿香花的夜……。


**刊載於第646期(2007年10月)幼獅文藝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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