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國俄亥俄州西儲安寧療護中心，隨教育管理師Joanne進入病房前，我並不知道會遇見什麼樣的病人。我和其餘三位來參訪的醫護人員站在床尾排成一列，對著四十多歲的男性病患微笑，他也用愉悅神情展現歡迎我們的模樣。他前一天聽音樂治療師談起有幾個來自台灣的訪客，想見見我們。接著他說，十年前他得了愛滋病。
儘管我臉上沒有明顯的變化，心裡卻非常震驚。我瞄了旁邊同來的夥伴們，大家的微笑都維持在剛踏進病房的弧度。
我還沒準備好要面對任何一位愛滋病患。我已經當了四年的醫生，加上先前七年的醫學教育，理論上對二十一世紀最具威脅三大疾病之一的愛滋病應該要有相當程度的了解，但我沒有。我試著在記憶裡搜尋關於愛滋病的宣導教育，印象中愛滋病並不具高度傳染性，和愛滋病患的社交活動不會使人們暴露在危險當中……是真的嗎？
我照顧愛滋病患的經驗少之又少，耳聞的倒是有些。曾有位腸胃道大量出血去急診求治的病患，在急救過程濺了醫護人員滿身血跡，最終仍病逝，卻在家屬來院辦手續時才發現他是個愛滋病人，因為怕被醫院拒絕，冒用弟弟的健保卡來就診。諸如此類的故事讓我們恐慌。儘管漸漸地，我知道只要在接觸病患的血液體液時穿戴手套隔離衣，其實照顧愛滋病人跟照顧Ｂ型肝炎患者一樣安全。然而我未曾克服心中的懼怕。
我沒有計算自己花了多少時間才鼓足勇氣面對眼前這位神情愉悅的病人，但肯定不太久，因為他的語調、言詞，是如此的溫柔，包容，而又堅強，彷彿得到愛滋病是他生命中最大的一件禮物……
他過去是個呼吸治療師，在醫院裡工作，十三、四年前檢查發現愛滋病毒呈陽性反應，但他不確定是如何被感染的，他曾沒帶保險套做愛，也自行施打過管制藥品，在醫院工作時經常與針頭為伍。
「這並不是件值得說嘴的事，卻是事實。而我猜想最可能是在幫病人抽血的過程染上疾病的吧。十多年前，我們幫病人抽血都沒戴手套，被針頭扎傷了，也只用酒精棉球擦擦了事。
檢驗出愛滋病毒後，我過了一段正常的時日，還可以繼續工作，直到十年前真正發病，我愈來愈虛弱，無法一天站立八個小時，我必須辭掉工作，我必須每天吃藥，最困難的部分是，我必須面對自己成為一個病人的事實。生病以後我漸漸失去掌控的能力，但在另一方面，我卻成就了許多。
我去旅行。我花時間與家人朋友相處，分享感動。我發現即使我生了病，仍然可以為其他人付出。過去我教育學生們關於呼吸治療的專業知識，而今我樂於傳述在罹病過程中的成長與體會。我相信學位不是教育的終點。
我的母親在安養中心度過餘生，因為當時我已無法上班，可以花時間陪她。我的父親兩年前因癌症在這所安寧病房過世，我也陪在他身旁照顧他，假如我健健康康，必須每天工作，這一生我便失去在父母生命最末與他們親密相處的機會。這段時日我開始想像自己生命的最後會是什麼光景，我渴望我病重到無法再照顧自己時，有人可以陪伴我，就像我照顧我的父親一樣。我沒有妻子，沒有兒女，我的父母也早我離去。父親臨終前，我見到這兒醫護人員照顧病患的貼心，明白這將是我最後停留的地方。……」
於是在無法獨立生活後，他住進安寧中心。他很願意談關於他的疾病，當他知道有學生或其他醫護人員到安寧中心實習，他總希望有機會述說，身為一個病人，或是僅僅身為一個人，他這一生的領悟。
兩個星期前，他體能還算不錯，不像現在這麼虛弱，最近退化的速度變快，他說真不敢想像再過兩個星期會變得如何？但他想好好把握現在能夠做的事，他拄著手杖仍可慢慢走路，雖然比起前一陣子是差得多了。他說這個週末有朋友會帶他去看場戲，在那之前他要理個頭，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
他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信仰帶給他很大的力量，再苦的磨難，他都靠著禱告撐了過來，他相信塵世的生命結束，便是進入天堂的開端，一切美好。然而身體的苦痛有時太劇烈，痛到極點時，根本連祈禱的力氣也喪盡，在那時刻他除了感受疼痛以外什麼都做不到。他告訴我們，要相信病人說的「痛」，縱使每個人對痛的敏感度忍受度及表達方式天差地遠，但當病人說「痛」的時候，就是真的痛。
他並不畏懼死亡，對他而言，那是苦難的終點，不用再爲病痛所擾，若要說有什麼捨不下的，便是身邊愛他的以及他所愛的人吧。生了病之後，他失去某些朋友，卻更知道朋友的真義，留下來的朋友，新交到的朋友，他會更加珍惜。親戚也是同樣。知道自己得到愛滋病後，他告訴母親，母親因為無法接受而選擇隱藏，他服用抗病毒藥物產生影響神智的副作用，於是母親對其他的親戚說，他的兒子有些精神方面的障礙；他告訴父親，父親因為無法面對而選擇忽略，若無其事地繼續生活。他需要親人的支持力量，在他軟弱時可以伸出雙臂，然而父母阻止他說。他還有位哥哥和兩個小姪女，真相隱瞞多年後哥哥才知道，起初哥哥也躲躲閃閃，花了一段時間慢慢接納他，如今哥哥幫他許多忙，只是仍怕疾病會傳染給兩個女兒，並不願他與小孩接觸。
談到這段過程，他樂觀開朗的語氣蒙上一層淡淡的哀傷，臉部有些小肌肉交替收縮，我的心隨著緊緊抽了幾下，然只一會兒，他便恢復平靜，再度微笑說道，父母都過世後，這已不再是問題了，現在他可以坦然地說：「我是個愛滋病人。」
我無法再僵立床尾，於是走到他身旁，謝謝他爲我們上這一課，當我伸手與他掌心交會的時刻，我感受到一股澎湃的生命力湧入體內，脹滿胸口幾乎令我無法承受，迎向他面容我見到他眼中的喜悅。
是道別的時候了。我問是不是可以與朋友分享關於他的故事？他說樂見我傳遞他的話語，並且問我需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他叫Eric。
「An Energetic man shows people the
Real meaning of life by delivering
Inspiring speeches and living with
Courage. 」
我在卡片上寫下這段文字，說我會如此記憶他的名字。Eric細瘦的手指緊緊揑住卡片，微微顫抖地說，他將把這張卡片攜入棺木，陪他去到天堂。
＊＊刊於2006年3月的「安寧照顧會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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