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世代的年輕人，對於軍人、兵役的最初教養，恐怕是來自第四台有線頻道日夜輪播的軍教片。不同於美式（搶救雷恩大兵、紅色警戒）或亞洲戰爭電影（實尾島風雲、太極旗）－－那樣身邊的人一個個倒下、零星槍響不絕、有一確實且迫在眉睫的威脅、「世界和平」、曠野地平線上拉出一線暗影刀版畫般上頭稀稀落落縮成幾個小點的行軍畫面－－這些被命名為「報告班長」、「大頭兵」、「雜牌軍」之類的軍教片，看來都像是成人版的夏令營，一群男人穿著短褲頭綠色薄衫汗濕濕聚在一起、鎮日為了洗澡掉內褲和偷看福利社小姐鬧得不可開交，必然有一鐵頭班長或冷面連長排長（庹宗華或著是更早的柯俊雄），對著下頭那群天兵施展各種奇淫巧技大觀園似的管教方法，罰站半蹲天體自轉野外操練震撼訓練……然後在片尾「THE END」字幕打出前交給觀眾幾個鐵錚錚打不倒的男子漢。
有什麼從根本的核心被改變了。
「阿母，你寄來的鐵牛運功散我收到了。」我是說，電視廣告裡那個永不退役的阿榮打了那麼多年電話，我們接收到的，毋寧是一種「身體和心靈的耐磨度」被擴大了的訊息，那樣在經歷充滿砂石粗礫、男性陽剛情誼、洋溢汗水和身體碰觸的浩大工程後，「從此他們就是男人了」。
很長一段時間，當我百般無聊瞪著螢幕上那些畫質粗糙的軍教片，我總不免將自己置入其情境，試圖模擬「如果那個被操的人是我」、「如果那個頂著大日頭行軍舌頭哈哈吐出像條狗的人是我」、「如果我在那裡面」……
後來我聽過一打以上，當過兵的男孩煞有其事大談軍中趣事。我記得S曾經對我說，有一次洗澡，班長在浴室外開炮那般扯著喉嚨要大家集合。「你們這些活老百姓，再慢啊！」我模仿軍教片裡可能出現的對話搭腔，S說，他急忙沖水找衣服，手上濕漉漉這麼一搭，才發現，「嘿！我的內褲哪裡去了？」他當時光脫脫的，便立刻想起軍教片裡班長要丟了內褲的班兵潛回浴室摸走他人內褲的片段，當下福至心靈就這麼照著做。「怎麼知道會變成這樣！」S說，一切都不像軍教電影演的那樣，他穿著那件不屬於他的內褲，過了幾天，便發現兩胯小腹間奇癢無比，內褲上紅紅腥腥有一點一點的血，他這麼定睛一看，不得了，「該邊」毛髮濃密處像有什麼在爬，「這下真的中鏢哩！」S說，後來他才知道那是種叫做陰蝨的東西，會附著在患者貼身衣物上，透過衣物或身體接觸而間接感染。也許是因為密閉空間或彼此生活環境過於貼近的關係，以S為傳播媒介，最後他們那一寢室的人全染上陰蝨。滲透、佔據、之後是大規模的潰敗，多麼像一則戰爭的隱喻。於是每天早上校閱的時候，台上訓話的連長向這一頭望去，便能看見一整連的人像塊狀水草似捉不住搖搖晃晃，這麼樣東搔西抓……
「所以軍教片是騙人的。」S說。
我說，但這聽起來也像是軍教片的片段啊！
S的故事結尾是，他那件內褲不久又被偷走了，但這次他完全不在意，因為他知道，只要過幾天以後，晨間集合每個人站得筆直時，誰在那摳摳抓抓，便知道誰倒楣了。
我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幅，大家列隊排排站成類似棋盤方格的圖案，那裡面有兩種人，一種人直條條立著，中間幾塊格子暗下來有那麼幾個人蹲低了身磨磨蹭蹭。他們彼此之間籠罩一種「我知道是你」、「原來你有」、「你沒有」這樣親如弟兄又幸災樂禍的複雜情感。
軍教片在不斷複製的劇情模式中被時代淡忘，只剩下深夜電視白光前，猜測著彼此誰將走入「螢幕裡那個情境」的－－我們。
【創作理念】對抗、戰鬥、彼此結盟或者在誓師後一次小小的叛變。游擊隊。我如此嚮往這樣的生活，後來才清楚，那是世界上所有男孩的美好願望。此後我們都將長大，漸行漸遠並且失去。而我所能正視並革命不懈的，唯有時間。以文字之名。
【作者簡介】一九八三年出生。現就讀東吳大學中文系四年級。曾獲時報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台北文學獎、全球華人青年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
本文刊於 2005-03-13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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