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中畢業那年，我似乎是被補習班的自助餐騙去重考的。
那是高中聯考考前就填志願等分發的最後一年，成績並不理想，拾伍歲的我，每天晚上都透過電話和同學故作認真老成的討論未來的方向：究竟是作雞首?還是作牛後?是要重考?還是就這樣好好地去唸那所高中，然後等待三年後的另一場聯考? 好嚴肅且慎重地。白天，則酗鬙嶺n求，趕著一場又一場已經考到麻木的私立高中入學考。
而在某家私立教會女中校園裡抱著嶄新的制服書包排隊一關關登記、套量的冗長記憶，已經只剩下對當天艷陽下等待的煩躁，粘膩的汗水，對身邊其他女孩與其家長的打量戒慎，以及對八仟塊拉拉雜雜昂貴費用的捨不得了，因為我後來只當了高貴私立女中的學生這麼一天，反悔沒去唸，成為新生名單上永遠的缺席者，因為被那家有自助餐的國四班騙去重考，而走向了另外一個不同的生命旅程。夏天，好像是適合做重要選擇的季節。
那套私立女中厚厚毛呢料子的灰色制服神秘地儲藏在衣櫃的底層，如鬼魅般在每年大掃除時出現，提醒節儉的父親再度心疼曾經白白捐獻這八仟塊，也提醒我當時曾經可能就此分歧的另一個人生。
「星期一：悶香雞塊、青椒炒牛肉、蕃茄炒蛋、瓜仔肉、開洋白菜….星期二：排骨麵、玉米湯….星期三：豬肉水餃、酸辣湯……..」雖然油紙廣告單正面是一張張蒼白的學生照和他們的北聯成績單，不過我當時似乎專注的是背面的每週參考菜單，腦海中想像著那一道道的美食….「如果能夠重考考上好學校，從此走向康莊大道，又能每天吃到美食，豈不是一舉兩得? 」據我現在推測，當時大概是這樣沉重的貪心想法吧!
捏著這張發皺的廣告單，跑過好長的走廊去找母親，斬釘截鐵的說「噯。我決定要重考。」，那時天真的熱血沸騰至今仍有餘溫。母親的心裡當時不知道是如何反應的?面對這一個這次居然主動提出要重考的孩子。
食物是信仰，是力量。那一年裡，補習班大樓裡所有的藍色外套、黑色或卡其長褲、白色襯衫，每天都默默上頂樓自助餐廳去吃飯，很有秩序的排隊著，從各式大鋼盆裡打了菜以後一一安靜入座，靜靜嚼食。白色美耐板桌面似乎總是有一層抹不掉的油膩，在晚上餐廳當作自習室使用時，如果能躲避老師的監視眼神偷偷貼近桌面，還可以清楚聞嗅出今天乏味的菜色。
即便廣告單上的菜名給了天真的我過多的揣想與美好想像，實際狀況裡「鋼盆、排隊、肅靜、百年如一的菜色」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但是每天用餐的時間，仍然最值得期待與放鬆，數饅頭似的，在零碎乾硬的炸雞塊或汪著一層油的紅燒扣肉之間的選擇和批評，或許還有一點渺小的樂趣至今仍如桌面的油膩氣味般隱隱留存著，而關於其他佔了大部分的發憤讀書印象，都空白的蒸發迨淨，幾無殘餘。只是唯一最最厭惡禮拜四的貢丸麵，怪味的丸子與軟爛的麵條百般努力都無法入口，只得用衛生紙偷偷包住貢丸，待晚餐後短暫且寶貴的自由活動時間丟入後巷的水溝，然後，把握那寶貴的「放風」時間，冒險闖越補習班的規定範圍街區，到巷子的另一邊麵包店買一只剛出爐的鹹麵包果腹。
在補習班的記錄裡，我是「通學生」，每天固定時間上下學。冬天早晨天亮得晚，常常飄著冰冷的細雨，坐在父親的野狼摩托車後座，十分鐘的車程，連提著沉沉書包的手指沾了水氣也凍得快失去知覺，偶爾想到，就偷偷從父親的肩膀後瞥一眼他握著機車油門的雙手，那冷雨裡最前方的手，想必更寒冷僵硬，我總彆扭地不說一句。一直到途中街邊的一家包子店停下，將明未明天色裡人潮洶湧的店面，挨著各色人等坐下，叫二個熱呼呼的肉包子和一碗熱豆漿，父女相對吃一頓溫暖早餐，再騎上野狼趕上學去。不小心沾染到衣服的話，肉包子濃濃的麻油香會放肆的一整天跟著不放。
班裡很奇妙的多的是從外縣市被家長送來大台北補習的「住宿生」，住在補習班附設的宿舍裡，每天一早進教室都見他們早早吃過早餐坐在位子上，定定然彷彿就生長在那裡不曾移動過。偶爾才可以在放風時間，見到一對對大包小包的北上父母，在櫃檯笨拙地辦理了手續，由櫃檯人員通知住宿生「會客」，然後領了學生一家人高高興興在大家的羨慕眼光中離開….大概可以好好補一補罷!?否則我總是會納悶著：一整年吃著補習班的「自助餐」，不悶嗎?
至少我還有冬天早晨的包子店。
（未完、待續。）
*原載於1970's同年台
2001年7月主題：[聯考]
http://mypaper1.ttimes.com.tw/user/70peers/file_combine.php?File=300144_2001-07-12_14-58-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