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畢業後,十三年未聯絡,小學六年級的同學打了幾通電話來,說,終於要開同學會了!好容易聯絡上,請我務必出席。
十三年呵。完全錯過的人生。手發抖。
才準備為同年台的稿子主題「十二歲前的記憶」累積內容,正皺著眉頭想起六年級時從新竹轉學來台北,脫掉代表特權的紅皮靴(紅皮靴再也沒什麼了不得)以及自此開始酸澀的青春期,更準備把至今仍帶在身邊放不掉的負面性格一股腦兒歸諸於六年級的苦悶經驗……….暌違了十三年的同學會竟應聲到來!……這是一種徵兆嗎?老天爺要我要公平處理記憶 ?
同學在電話裡爽朗的說,他還記得當時肯跟男生玩的只有我和另一位女生,而我的個性也大方且笑口常開,還曾邀請幾個男生來家裡玩……
那不是我吧!!!我驚嚇地反問。
畢業紀念冊裡合照的我,的確是咧著嘴笑得挺燦爛,可是我還深深記得,最怕分組的痛苦和屈辱。
說是屈辱,一點也不為過,每每在台下捏著雙拳暗暗祈求按照座號來分組,否則,各自找組的口令一傳下,不待下課,轟然一片熱鬧討論,甚至所有「完美的」分配就在幾個眼神的默契裡就迅速完成了。而我只能死盯著眼前的桌面,胸口發酸發熱,甚至害怕看見他人熱絡的交會神情,因為,我清清楚楚地從別人的「有」裡確認了我的「無」。現下想來,彷彿一個慌亂迷失在都會街頭上班秩序人潮裡的失業者,只覺得渺茫和無助,世界是如此自顧自地運行著。一個四十人的班上,擁有這樣心情的孩子恐怕總有好幾個吧。
卑微到極點,甚至被交換、被優先剔除。放學的人行道上,一路踢著灰塵,哭著回家,覺得憤怒。
孩子的社會裡,一樣有殘酷的受歡迎的和不受歡迎的階級分層啊。就連畢業合照也要好理所當然地各自分組,於是黑白印刷紀念冊照片裡的我,坐在校園裡的某個角落(已經不記得了的一個無特色無感情的角落,我甚至還來不及認識這個學校),看似開心的朝鏡頭笑著,但圍繞著身邊的全是(或者說我們全是)那永遠被「揀剩」的邊緣份子:功課不好的、品行有問題的、張著嘴智能不足的、穿著邋遢的、轉學生、不善交際的…….而且這些「邊緣者」,也不會像好萊塢電影情節裡般美好地互相認同互相扶持,也是同樣互相鄙夷著。
十三年後二十五歲的的我,瞪著影像裡十二歲露齒而笑的我,和這些同學的合照,很明顯的還是記憶起那種其實一點也不開心的感覺。(怎麼,我十二歲就會強顏歡笑啦?)並一再回頭檢視自己當初到底是哪一種類型的邊緣者,甚或是懷疑問自己當初到底作錯了什麼…。這照片,真真是一只悲慘現實社會的陰暗縮影哪。
而這陰影,也一直如鼠齧般蠶食著我的人際關係和自我意識,持續到乾枯貧乏的國中,甚至連高中生活也偶在紙頭上塗寫著「我不屬於這裡,也不屬於那裡…」的莫名惆悵和自我武裝的自以為瀟灑。到現在,都還在我軟弱時,鬼鬼祟祟地出現來偷襲。
因為找來找去找不到小團體,青春期的我,還會敏感地安慰自己,哼哼,自己可是一個遊走的自由人,好像武俠連續劇裡的俠客主角,這裡可以留,那裡也可以參與,要走就走不帶一片雲彩,多麼瀟灑多麼成熟,搞小團體有什麼好?!可是。大俠聽到「分組」兩字,還是會心頭直跳,臉色發白,發誓自己如果有一天是老師,分組一定要全部用亂數來分配,才不管誰和誰一定要一組!
大學時不知怎地成了集賤舍一員,分組時終於可以有「理所當然」不必擔心的默契,更甚者還有煩惱一下到底該不該讓其他「外人」加入的權力…..那種安全感之於我,甚至可以讓我每次想起都輕喘大氣,享受著這期待已久的受寵若驚。
一直以為,我在十二歲那一年沒有朋友。當然也沒有任何牽掛。
獲知同學會的消息後,複雜心情起伏了好幾天,實在因為要面對的是一段自己早已經斷絕乾淨,也認為毫無瓜葛的同班關係。
打電話給我的同學卻說:還記得我活潑的模樣。
是他記錯了人?
還是十三年來,我背負著被可能我竄改渲染的陰暗記憶,像背負著親手送上肩膀的石塊,自以為是地活在台北那所巨大如迷宮般國小建物的影子裡?口袋裡那把陌生的鑰匙至今還在鏗鏗作響。
決定先打破體型變形的羞赧,我要啟程去參加同學會,帶著勇氣,去「重新認識」我的十二歲時的同學們。
因為十三年過去,我相信,我也早已不再是,當時的(無論是自閉或是活潑)那個我了。而那不怎麼順遂的童年後期,「吶,你是這一組。」被兒童社會硬生生塞給我的邊緣身分,也讓我提早體悟了這個世界的角色分配,提早跨越了認同的邊界。
(所以,我並非那個「王雨雯」,會永遠理所當然地踩著紅皮靴和綁著蝴蝶結長大。)
當年的我,用抵抗自己的笨拙方式來面對世界。用外人不能理解的彆扭拼命躲避相機,幾乎沒有留下一張青春期的相片,結果變成一段記憶裡的空白。
※原載於1970's同年台
2001年6月主題: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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