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驚，葉錦添拿下「最佳藝術指導」，為中國古典藝術受到青睞，感到萬分驚喜﹔
第二驚，譚盾拿下「最佳配樂」，為優雅致遠的絲竹鼓樂，打敗氣勢滂薄的「神鬼戰士」感到驚喜萬分﹔
第三驚，鮑德熹拿下「最佳攝影」，為寫意含蓄的東方影像，力克精準的傳統西方攝影美學，感到無比痛快﹔
第四驚，「臥虎藏龍」順利拿下「最佳外語片」，雖然呼聲最高，雖然勢在必得，雖然眾望所歸，雖然大家都說一定會得獎，但當茱麗亞畢諾許一派理所當然的表情唸出「the Oscar goes to…Taiwan, 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男主角周潤發在第一時間興奮的跳起來轉身給李安一個大擁抱，鏡頭帶到「臥虎藏龍」劇組人員雀躍地為自己用力鼓掌時，還是讓我感動的熱淚盈眶。
我不知道對專業影評人或不同階段的電影人來說，最重要的影展是哪一個，但對全世界看電影的普羅大眾而言，最重要的一個影展就是「奧斯卡」。
即使很多人用非常不屑的態度看著奧斯卡，但誰也無法否認，「奧斯卡」絕對是全世界最知名、影響力最大的影展﹔「小金人」也絕對是幕前幕後電影從業員最夢寐以求的獎座。
「奧斯卡」代表西方主流電影市場的品味，好壞見仁見智，但他可以在最短的時間，藉由強大的通路系統，「讓全世界都知道」。獎座的光環，更是代表著水準之上的最大背書。不論客不客觀，五千位會員選出來的名單，有相當程度的代表性，即使他只是以獎勵美國電影為主的電影獎，充其量為外國電影設個「最佳外語片獎」，但只要是玩電影的，只要有機會，還是盡其所能爭奪奧斯卡，用電影語言，隨著好萊塢的影響力行遍天下。因為，電影就是拍來給人看的，不是放在家裡孤芳自賞的。我從不去定義「商業片」、「藝術片」，我認為每部電影都是商業片，都該有行銷手段、企畫包裝﹔每部電影也都該有藝術考量，無論是內容、技術或是誠意。
「臥虎藏龍」是難得一部讓我眼發光、心發燙，讚嘆到不行的電影。李安在這部電影將「有夢最美，築夢踏實」八字箴言，發揮到淋漓盡至。這是我每次讀到「臥虎藏龍」拍攝的艱辛過程，都要很感佩李安的地方。沒有他的堅持跟傻氣，沒有兩岸三地劇組人員的義氣，是看不到「臥虎藏龍」的。他寧可不要「夢工廠」的雄厚資金，就是不讓李慕白講英文﹔他寧可ㄠ著隨時破產的壓力，還是堅持完成他的兒時大夢，讓俞秀蓮與玉嬌龍在藝術電影院飛簷走壁，而「臥虎藏龍」亮麗的票房則是任誰當初都沒想到過的。
不是把劍招套的完美、身手打的利落，就叫做武俠片，不是把壯麗的中國山川入鏡，就可以成就一部古裝片，也不是再拍一部中國武俠片，就可以在世界賣大錢的。同樣是中國山水，李安鏡頭下的山水，竟充滿生命的靈動與張力，即使是葉錦添搭出來的雄遠鑣局、客棧、窯洞，電腦技術協助重現的北京城全景、安徽的竹林、新疆的大漠，還有那個千百個階梯的武當山，都是那麼表情十足的「站」在那兒，瞧著一幕幕動人的畫面。或許「臥虎藏龍」故事性並不那麼強，跟傳統武俠片比起來，也稱不上高潮迭起、柳暗花明，沒有了不起的主題意識，沒有鮮明的正邪不兩立，更沒有花俏的造型設計與戲劇化的喜怒哀樂，但我就是著迷於李安捏出來的那個江湖，從第一幕李慕白從水塘那頭緩緩走過來開始。
然而，打進「奧斯卡」是件多麼不容易的事，比卡司、比格局、比聲勢、比題材、比票房、比製作經費、比電影好看、比導演手法、比行銷手腕、比講哪國話、比是哪國人，因為，那是好萊塢，用金錢、明星、專業人才堆砌起來的電影工業世界。自視甚高、架子甚大、老喜歡以美國看天下。很多人說，真的要讓外國來肯定自己才算是光榮嗎？當然不是，自己總是要肯定自己在先的，但能讓如此自大驕傲的好萊塢體系，讓一部講外國話的純東方電影，競爭他們的主流獎項，一是真的不容易，二是真的不簡單，三是，爽。
其他影評人獎不說，即使「臥虎藏龍」拿下「金球獎」與「英國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與最佳導演，更獲得全世界聚焦的「奧斯卡」十項提名，我還是冷酷的認為「臥虎藏龍」希望最大的只有「最佳外語片」，其他的，就別想太多了。直到「奧斯卡」最佳導演的指標獎項「美國導演協會」獎開出來竟然還是李安，這就讓我十分興奮、心癢難搔了，史上只有四個「美國導演協會」出爐的導演，沒拿到「奧斯卡」的最佳導演，難道說，李安真的要創下「奧斯卡」的記錄，以一個東方人，一部外語片，拿下「奧斯卡」最佳導演了嗎？還是李安要當那影史第五個槓龜的導演？
有時候真厭惡自己的神準，李安就是那史上第五個例外的導演。
真的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有一部把我電的七葷八素的華語電影，在這麼重要的頒獎典禮上頭，接受全世界的品頭論足，連典禮的進行都十分「臥虎藏龍」，聽著典禮主持人動不動說起「臥虎藏龍」電影如何如何，鏡頭更是三不五時定在李安那張靦靦的臉上，李玟的主題曲、馬友友的主旋律、周潤發與楊紫瓊的頒獎人、玉嬌龍與羅小虎愛恨情仇重現舞台、還有四個興奮無比的得獎者。以前華語片入圍「最佳外語片」，就被我們視為電影史的里程碑。但今年的「臥虎藏龍」竟然能夠突破種族、文化與語言的隔闔，跨越「最佳外語片」的範疇，成為奧斯卡影史上提名最多的外語片，連最佳影片、導演、改編劇本、攝影、藝術指導、服裝設計、原著音樂、歌曲、剪接一併入圍，他所代表的意義已經不是得不得獎的結果可以形容於萬一，也真真是要佩服老美的「大方」跟「識貨」。記得觀賞「奧斯卡」提名揭曉時，美國著名的娛樂新聞雜誌專業的記者，不斷用驚嘆的口吻唸著「臥虎藏龍」的英文片名，讚美他十項提名的實至名歸時，我真是聽的通體舒暢，痛快無比。
辜且不論什麼本位主義，我壓根就不認為西方人真正看懂了「臥虎藏龍」到底在演什麼，我也不認為他們可以領略東方古典美學跟李安真正想要表達的涵構，在面臨投票決勝負的時候，我不認為評審會對「臥虎藏龍」多一分考量。如果我是美國年輕人，我對「天人交戰」的感覺一定勝過「臥虎藏龍」﹔如果我是美國老年人，我可能對「神鬼戰士」的感動也勝過「臥虎藏龍」，因為他讓我想起了「賓漢」。況且那是人家的影展，本位主義是天經地義的事，「十項提名」真的很不容易了，因為我知道那絕對不是華語片的主戰場，除了「最佳外語片」。而當我看到國內媒體鎮日在做「最佳影片」的春秋大夢時，一來覺得好笑，二來覺得李安好可憐，什麼時代了，就一個影展嘛，將所有拿獎希望放在他身上，還希望他拿最大獎，李安自嘲跟以前中華少棒去威廉波特打老美的情緒很像，看到類似新聞片段，總覺得十分心疼。
雖不抱希望，但李安沒拿到「最佳導演」的當兒，還是讓我有不小的失落，但藝術指導、音樂與攝影的掄元還是讓我高興的不得了，因為這也是我認為「臥虎藏龍」之所以擄獲這麼多的目光，幾個最重要的配合元素。許多人說這些都是不痛不癢的小獎座，我的看法倒不是如此，比起「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其他獎座的光環都比不上影帝、后，因為那是明星上場。但試想想，如果「神鬼戰士」沒有出色的電腦動畫與視覺特效，將已成廢墟的羅馬競技場、古戰場重現，配合好萊塢最引以為傲的攝影技術，那部電影還能看嗎？所以就幕後技術來講，我即使看不懂最佳剪接要怎麼去評價優劣，我還是認為每座獎都是每一個電影環節的最大肯定，缺一不可。不過我的獎座還是有高下之分，「最佳藝術指導」就是比「服裝設計」有價值，「最佳配樂」也勝過「最佳歌曲」，因為那都是電影成敗全面的影響，這也就是為什麼當「最佳攝影」頒給「臥虎藏龍」時，我真的以為李安的導演獎十拿九穩了，因為藝術風格、音樂情境塑造及幾乎不可能拿到的「攝影獎」全部都反奧斯卡傳統，導演獎豈不是垂手可得嗎？
結果，影藝學院的委員們，大關節上還是把持的很穩，最佳導演終究沒給李安，跟我最初的想法如出一衷。比較有趣的是，史蒂芬索得堡竟是入圍諸位導演中，唯一的美國人，讓我忍不住捧腹大笑，大家恐怕是想太多了，應該是純屬巧合吧，李安雖沒得獎，給「天人交戰」的導演，我也沒什麼意見，但如果是頒給「神鬼戰士」的雷得利史考特，才真的是會讓我吐血三千丈。
不願做太多假設，但還是忍不住想說，為什麼「天人交戰」(Traffic)可以拿到「最佳改編劇本」與「最佳導演」，竟然拿不到「最佳影片」呢？既然影片的骨架、血肉及演員表現，都獲得最高的評價，為什麼「最佳影片」竟不考慮給他呢？這實在是件非常奇怪的事，真想把委員們的投票結果拿來做一做「交叉分析」，一定會得到非常有趣的結果。通常，導演與影片是畫上等號的，一部被認為很棒的電影，第一個想法就是，這個導演超棒，一部很爛的電影，第一個被罵到臭頭的也是導演，結果「天人交戰」導演、編劇都被認為最棒，卻不是最棒的電影，這也是我看到最後，最佳影片竟是「神鬼戰士」時，差點沒從椅子上摔下來的原因。這只有一個解釋，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的給獎邏輯是分開，或者說，他是倒過來思考的。
奧斯卡最佳導演的首選人物絕對是李安，而不是史蒂芬索得堡，要不然，最佳影片就是「天人交戰」，而不是除了男主角，沒有拿到任何主流獎項的「神鬼戰士」。照理說，「天人交戰」拿了最佳男配角、剪輯、改編劇本與導演，沒有理由不拿最佳影片。所以最佳影片根本就是一開始就設定為「神鬼戰士」，因為只有他壓的住「臥虎藏龍」的氣勢，而奧斯卡怎麼也捨不得把如此重要的導演獎給一部外語片的東方人，就有志一同的投給了「天人交戰」的史蒂芬索得堡，否則我實在想不出，為什麼「天人交戰」可以拿到最佳導演與最佳編劇，卻拿不到最佳影片的原因。而最佳影片呢？說真的，如果沒有「最佳外語片」，就片論片的話，最佳影片應該也是「臥虎藏龍」，因為「神鬼戰士」在幾個表現出色的整體重要獎項全都敗給「臥虎藏龍」，贏到的「服裝設計」也比不上「臥虎藏龍」的藝術指導來的具代表性，只有在電腦特效一項勝出，因此，我真的覺得「神」片實在沒理由拿最佳影片。
然而，「臥虎藏龍」沒拿到「最佳影片」，李安沒拿導演獎，臺灣的媒體竟是一片失落之聲，連「最佳外語片」與其他三個技術獎項，一夕之間竟成了微不足道的小獎，真的是「人心不足蛇吞象」，那是好萊塢的「奧斯卡」，可不是臺灣的「金馬獎」。我的看法是能拿到奧斯卡的「最佳外語片」就已經是很不容易的大事，其他三個代表電影作品整體影像、整體音像、整體風格與色像的技術獎，對「臥虎藏龍」也好、華語電影也好，都是極大的肯定與影響。第七十三屆的奧斯卡，因為「臥虎藏龍」而在華語電影史上記上一筆，而「臥虎藏龍」也因為奧斯卡，在經典電影的身份上，錦上添花。
去年(2000)年底，美國電影協會竟將「臥虎藏龍」選為年度五大重要「事件」，入選原因為「本片把世界結合在一起，將對製片業產生重大影響。」我想這才是「臥虎藏龍」在風光落幕之餘，給全世界電影工業一項最佳的啟示與資產吧。沒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因為有夢最美，築夢才能踏實。
謝敏 2001/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