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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班的詛咒1:絕命風水陣

第二章  踏入古老機關中永無盡頭的迴廊

 

門扉開

天壇東八百步有巨木林立,大概是取《河圖[1]》中天地合五方、陰陽合五行之理,因天三生木,地八成之。巨木東大約六百步有一池,五行之道講木剋土、水剋火,一般建宅最忌土動火起,而且水能生木,那這林與池之間就成一行運活道[2],是建宅大吉的局相;又鄰皇家祭天之壇,能得天佑護。

這地方確有一座大宅,也只有這麼一座大宅。很大,從周邊看卻非王府也非官邸,從開在宅子東南角的青龍門規格上可以看出,這只是一個比平常人家大許多倍的四合院。

此宅門前倒也算是一處熱鬧地方,每天都會有些小商小販、算卦要飯的在此處聚集,為什麼呢?因為這裡是出入天壇東門的必經之地。民國後,天壇已經允許老百姓進入,一睹皇家的氣派和風範,這裡的熱鬧也是意料之中。

而這所大宅卻從來沒熱鬧過,甚至連門都沒開過,誰都不知道裡面住的什麼人。這裡原來一直十分靜謐,但現在朝代都改換了,北平城裡外能保一靜的地方真是不多了。

魯一棄來過這裡。他注意過這座四合院,那是他剛看完殘本[3]《四象法典》的時候。這所宅子從外看,很合四象圓通之說,而且大門口的撇山影壁[4],也有叫做「反八字影壁」的,讓他很感興趣。因為它的壁簷結構很少見,更重要的是,壁上的青磚雕畫讓他總覺得有地方不對勁。

可他怎麼也沒想到這是他的家,坐在大宅門對面一個小茶攤上的魯一棄,呆呆地注視著那紅漆銅釘松木大門,心中沒有一絲回家的感覺,反而覺得那是一個龍潭虎穴。

魯盛孝可能看出了魯一棄的疑惑,說:「這裡還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裡面。現在你看到的院子,其實是當年朱家人為了圍殺我們而設下的巨大坎面[5]。在家中祖屋內有一處暗構,裡面有祖師爺魯班託付給我們的遺命,也是我們魯家世世代代需要保守的祕密。可是朱家為了得到那個祕密,竟不惜將魯家趕盡殺絕。當時你還在你母親腹中,跟著你的父親、盲爺、還有我拼死逃了出來。如今二十年過去了,朱家仍然沒有動靜,想必是還沒有找到他們想要的。這趟我們回去,就是為了趕在他們之前奪回我們自己的東西。這是件關乎天下人命運的寶物,只有魯家的正脈傳人,才有可能悟出其中的奧祕。這個人,魯一棄,就是你!」

魯盛義不能直接告訴魯一棄此地是如何的兇險,他也不能告訴魯一棄,為了防止對家有所準備,此次行動非常倉促;他更不會告訴魯一棄,邀請的幫手遠不止這盲爺和鬼眼三兩個,但大都沒來,有些是路途遙遠沒來得及趕到,更多的卻是因為不想捲入這樣一場殺局之中。

魯一棄還是認真地喝著水,認真地吃著小點心。只是一雙眼睛始終盯著那大門,偶爾才會用欽佩的目光掃一下抱著牛皮水壺、口若懸河給人算命的盲爺,和牆角處縮坐在寬大黑布裡低聲慘叫著「大爺大叔行行好!」的鬼眼三。那兩個人離得很遠,魯一棄早上在梅瘦軒中,就已經發現這兩人並不合拍,甚至還有些怨恨。

回家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從臨出門四叔滿含眼淚拉著大伯的手,魯一棄就看出來了;從臨出門四叔給他一只粗布包,裡面裝著一支德國造左輪槍和兩枚鴨蛋形手榴彈,他就更知道此行凶多吉少。但他更清楚無論發生多麼可怕的事,他都沒有回頭路,因為那裡是他的家,他必須回家。

冬天白晝短,再加上一溜溜小北風刮著,誰不想早點回家鑽暖被窩?收攤了,茶攤的老闆催了不下八趟。當魯盛孝背著他的木提箱剛剛走出布棚不到五步,那老闆就已經把布棚放下,桌椅板凳、茶壺茶碗全上了車,一溜煙不見了。瞧著火急火燎般趕回家的茶攤老闆遠去的背影,魯一棄皺了皺眉頭。

黑暗降臨了,沒有月亮。門口立著的伯侄二人,西面樹下已經不在算命的盲爺,始終坐在牆角沒挪地方的鬼眼三,全都被這黑暗籠罩了。

魯一棄已經看不到另外兩個人了,但他感覺他們都沒動,特別是鬼眼三那邊,總有一股極淡的屍氣,很容易辨別。

魯盛孝突然間放下肩上的木提箱,抬腿跑上門口的三級臺階。魯一棄剛反應過來想抬腿跟上,盲爺和鬼眼三已經鬼魅般出現在他的左右,並拉住他的手臂,沒讓他跟上去。

他明白了,大伯在做一件危險的事,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本能地掙脫左右二人,把手放進粗布包,攥緊左輪槍的槍柄。他不能讓大伯受到傷害,一有異動他會毫不猶豫地拔槍射擊。

他打過槍?是的,那是四叔幫大帥府的吳方天吳副官淘換古玩,吳副官為表示感謝,帶他和四叔打過一次獵。

那次魯一棄打了六發子彈。先打的步槍,第一槍不知飛到哪裡,而第二槍他打中一隻小鹿的脖子,小鹿中彈後又跑了百十米後倒地死去。就在大家讚揚他是個天生的射擊好手時,他抬手打下一隻天上飛過的大雁,一槍擊碎了大雁的腦袋。大家開始驚訝他的槍法,也有人說是運氣,於是吳副官給他換了一支左輪,他一槍打死一隻奔逃的狐狸,而且是對眼穿,那是因為有人在叫別弄壞狐皮。後來又打著一隻松鼠,對眼穿;最後打死了一隻麻雀,對眼穿,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在死麻雀的五步開外一同落下的還有一隻麻雀,也是對眼穿。

當即吳副官就要向大帥推薦,讓他吃扛槍飯,是四叔好說歹說,又塞給吳副官一對漢代玉件才沒把事張揚開。

現在魯一棄緊握著四叔給他的槍,知道今天必然要用到。這支吳副官幫著搞來的左輪的確是正宗的德國產,柔潤的槍柄緊貼手掌,閃著幽幽藍光的光滑槍身隨時可以溜滑過粗布面,快速抽拔射擊。

魯一棄並沒有太在意他的槍,槍握在手中,就像長在身體上一樣。他一直都緊緊盯著魯盛孝的背影,背影在門前,做著簡單的慢動作。看得出,那動作是在敲門,無聲地敲門。他的手沒有敲在門上,而不斷變化的是腿的曲折度,這是在模仿各種身高。這裡面的門道,魯一棄一點不懂。魯一棄凝聚眼光,把那團黑色盯得很緊很緊,黑暗在他的感覺裡變得清晰。

「咯嘣嘣」一陣響,大門「吱呀呀」開了,魯盛孝鬆口氣回頭說了句:「行了。」盲爺和鬼眼三也鬆了口氣,就在魯一棄也想鬆口氣的時候,他突然發現了危險:有兩道微弱的光從兩邊影壁的簷角向魯盛孝直飛過去!

魯盛孝躲不過了!拔槍來不及了!雖然他的出槍很快,雖然他的槍法很準,甚至都不用瞄,全憑感覺,但真的來不及了!

子彈動了,槍響了,聲音不算大,聽起來只有一聲,但那兩個亮點就在快碰到魯盛孝臉頰的剎那熄滅不見,而那大門也「咣當」一聲巨響重新關上。

魯一棄開槍了嗎?對,他開了,他在粗布包裡直接開的槍,槍聲不是很響。他一槍同時打掉了東西兩個亮點嗎?不,那不可能,子彈不會劈叉。他開了兩槍,但速度很快,兩聲槍響幾乎連成一聲。

鬼眼三一隻手迅速彈出一支火苗,那是一支燃燒著的洋火棍,火苗的光亮只有一瞬間,但已經足夠他們看清,地上到底是什麼玩意。

更何況還有個不用眼看就明白的盲爺,他已經搶先狠狠地吐出幾個字:「竹筒簧尾蛇!」因為就在子彈打爛那兩條蛇的蛇頭時,他已經嗅到了飄起的血腥味:「簧尾如弓,尺身如箭,牙碰魂歸閻王殿。老大,您這趟疏忽了。」

魯盛孝沮喪地看著重新關上的大門,喃喃地說:「是啊,大意了,大意了,原就不應當只是狗尾雙蝠扣[6]那麼簡單。虧了一棄,不然老命丟這兒不算,老臉還丟這兒了,連個門兒都沒進了。」

竹筒簧尾蛇是人工培育的一種蛇,其實是五步蛇的變異,是將五步蛇自小餵以各種毒素,使牠比一般的五步蛇毒性更強幾倍,而且不畏冬寒。這蛇只留一顆毒牙,這顆牙特大,所有的毒液都集中在牙上,只要被這顆奇毒無比的牙碰一下,頃刻就會命赴黃泉。

另外將蛇身在藥水裡浸泡,使其不能長大,最長只有尺許;並且尾部堅韌如鋼,如關在竹筒內,尾部會自行彎轉成幾圈如同壓簧,筒蓋打開就能如箭彈射飛出。

雖然是初更,這裡的夜卻格外的靜,能聽到小北風刮過的聲音。誰都沒說話,魯一棄出奇的槍法他們竟然不感到驚異,就像已經無數次見他表演過似的。

「看看那磚雕和壁簷吧,我好久以前就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魯一棄開口了,他覺得這些有必要告訴大家。

魯盛孝和鬼眼三向影壁望去,但他們都沒動。魯一棄知道他們現在的距離是看不見的,就算走到跟前,也要有個明摺子才能看清,於是只有讓看不見的人去看看了。

盲爺摸向靠近他的西側影壁,仔細地摳摸著磚雕的每一根線條,很慢,很小心,也很用力。突然,他跌撞著奔到東影壁,隨手摸了幾下,然後就又跌撞著向魯一棄奔過來。

鬼眼三一步縱出,擋在魯一棄前面,攔住盲爺喝問一聲:「你想幹什麼?」

「我還要看看南影壁。」盲爺收住腳步答道。

「可我這裡沒影壁了,那兩塊你都看過了。」魯一棄邊說邊輕輕撥開鬼眼三。

「不,有!肯定有!」盲爺嘶啞著嗓子叫道。

「那它是一座無形的影壁咯?」魯一棄有些好奇。

「不,是有形的!它是鬼影壁!」盲爺依舊嘶啞著嗓子叫著。

「那在哪裡?」盲爺的話讓魯一棄有點害怕,一個有形的鬼影壁,兩對半明亮的眼睛看不見,而一個瞎眼的人卻肯定它的存在。

盲爺那狠狠的一字一字的聲音又響起:

「它、就、在、你、腳、下!」

 

鬼壁現

盲爺的話讓魯一棄一驚,立刻像踩到火炭般後縱一步,渾身汗毛都立了起來。

南影壁,其實就是四合院大門外面的影壁,正對宅門。由於一般房宅都朝南而建,所以也叫南影壁。一般建在離對面宅院一段距離的地方,也有靠在對面宅牆而建的,主要是為了遮擋對面宅院的旮旯和雜亂,保證自己宅門前的整齊和美觀,風水學上也說是起藏風聚氣的作用,防氣散運走。

可這所宅院的對面並無一屋一亭,只有石路一條、荒野幾頃,真沒必要再建座影壁,更何況盲爺所指之處確實無一點磚瓦之築。

而魯盛孝聞言後竟沒有絲毫的疑慮,他對鬼眼三發話說:「倪三兒,你也過去看看。」

魯一棄直到現在才知道鬼眼三姓倪,也直到現在才看到鬼眼三的真面目。

因為魯盛孝的話餘音未了,鬼眼三已經一把扯掉黑色包布,露出一張瘦削蒼白卻年輕的臉,也露出一身牛皮背心、牛皮護腕的短打衣靠[7],只是那左眼還是藏在一塊橢圓形的牛皮片後面,牛皮兩端用一根牛筋繫著,勒在腦袋上。

他沒發一語,把黑色包布掖在牛皮帶下,變魔術般翻手從背在身後的皮袋中抽出一把精鋼鶴嘴鎬,一杯茶的工夫,就在堅實的凍土面上啄出兩百多酒盅粗細的洞眼;然後回手收回鋼鎬,再伸手時,掌中已是一把犁形鏟,又是一袋煙的工夫,地上出現一道三尺寬、兩尺半深的溝。

魯盛孝不由感歎一聲:「倪家的移山斷嶺之功確實不同凡響!」

「倪家?移山斷嶺?」魯一棄不解地重複了一下魯盛孝的話。

盲爺聽出了他的困惑,接口說:「江西倪家,盜墓族中移塋派的帶頭人,其門人最擅長移塋破墓,有挖、鑽、掏、鑿、敲、撬、碎七技,定屍變、破邪咒、讀陰文、斷鬼纏四術。帝王墓、將相墳,只要被他們家尋到穴,那裡面的好東西無不給搬拿個乾淨。這倪家老三,是他家年輕一輩中少有的高手,江湖名號鬼眼三,挖這點土對他來說那是舔舔小菜鹹而已。」

這幾句話一下子解答了魯一棄好多疑問:鬼眼三的手為什麼會傷痕累累?鬼眼三為什麼會攜帶屍犬石?鬼眼三身上為什麼總帶有一點屍氣?答案是同一個:他是個吃古墓陳屍飯的。

「老瞎子,話多,做你該做的事。」鬼眼三一邊跨上地面,一邊簡單地對盲爺發話。

盲爺也不再多話,盲杖一掃,找準位置,跨步下溝。

鬼眼三補了一句:「靠南側土面。」

於是盲爺蹲下來,在一側泥面認真摸索起來,在那裡確實有一道矮牆,準確講應該只是一道磚坎,只有兩尺高。

魯一棄也彎腰伸頭向下看去,可什麼都看不清。這時魯盛孝探身過來,從身邊木箱的一個小屜裡取出一朵光芒。

這讓魯一棄心中一驚,大伯竟然有這麼大一顆夜明珠,但他接著發現那不是夜明珠,那朵光芒雖然挺亮,但它的氣不足,氣息起伏微弱。

借著這點冷光,魯一棄看清了那道牆。那的確是一座影壁,一座只有兩尺高的影壁,一座埋在地下的影壁,它有基座、有壁心、有壁簷,只是壁簷是由寬磚簡單地排列而成。影壁磚都是一溜兒的細燒密青磚,黝黑光滑,沒有裝飾,沒有雕刻,簡單至極。

「老瞎子,小心,鬼壁破,群鬼圍。」鬼眼三說話很是簡單,聲音很是低矮。

盲爺齜牙森然一笑:「爺們兒,你少嚇唬我,你盲爺是嚇大的,就你倪家會弄個屍搞個鬼?盲爺就不懂?你小子真能耐的話,你把壁心搗個洞,放些遊魂野鬼出來,讓我們爺倆比比手段?」

「我不敢,忌諱這個。」鬼眼三依舊低矮著聲音說。

盲爺也不與他做口舌之爭,自管自認真地摸索著那鬼影壁。

難道這真是地府的牆壁,人間與陰曹的隔斷?

魯一棄聽著他們的話,卻沒有一絲害怕,他已經死死盯著那牆好一會兒了,沒感覺到什麼讓他害怕的東西。

但這真是鬼影壁嗎?的確是!

魯盛孝抬起身往魯一棄移近了一步,說:「別聽他們瞎說,鬼影壁是定風水的一種手法,是為了防止地府陰氣沖了門楣之吉氣,所以在大宅門前的地下做一影壁。」

原來如此簡單,魯一棄又蹲下看盲爺摸索,可盲爺已經歎口氣一臉沮喪地站起身來,看來沒有一絲收穫,於是周圍又陷入一片寂靜。

「瞎大叔!您是怎麼知道這裡有座鬼影壁的?」

盲爺一掃滿臉沮喪:「不要跟著倪老三瞎叫。你叔叔我姓夏,你叫我夏叔。」

鬼眼三嘟囔了一句:「還下流呢。」論江湖地位,盲爺應該算得上長輩,可鬼眼三對他明顯很不客氣。

盲爺沒理他,接著說:「撇山影壁的西側磚雕刻的是指日高升,可這磚雕整個畫面是反的,人在東,日在西,指的是落日。而且刻出的天官手沒正指太陽,他朝下垂了三十度。東側是拜印封侯,印掛在松樹上,猴子本應仰首上拜,而這猴子卻拜向斜下方。建這宅子的是高手,功力還在你大伯之上,是不會犯這種錯誤的,所以那應該是暗指什麼。而這門前明明是一片平坦空地,那只可能是暗指地下什麼東西。而地下這位置最可能的就是建著一座鬼影壁。」

盲爺的話無意中告訴了魯一棄一件事情:大伯魯盛孝是建宅的高手。但這資訊似乎是在魯一棄的意料之中,他表情依舊木然淡定,沒發一言。只是伸手接過魯盛孝手中的那團光芒向西側撇山影壁走去。他看清了,磚雕確實如盲爺所說。所不同的是,那天官手指的角度並非鬼影壁正中,而是指向鬼影壁的外側,另一面磚雕亦是如此,也就是說,它們不是一起指向鬼影壁,而是各指另外一樣東西。

那會是什麼東西?

魯盛孝恍然叫道:「雁翅!雁翅影壁!」

話音未落,鬼眼三沒給任何人有向他發話的機會,鶴嘴鎬、犁形鏟一陣翻飛。鬼影壁兩側又出現兩堵短牆,這就是鬼影壁的雁翅。

盲爺連溝都沒下,用盲杖在東雁翅上掃弄了幾下,果斷地說:「倪老三,左起五寸,上二磚,破了它。」

一個沉穩的聲音響起:「慢!我來!」

說話的是魯盛孝,他從木箱裡抽出一把細長鐵鏨,然後邊走向雁翅邊吩咐魯一棄:「扶你夏叔往西走出十步開外。」

再回頭對鬼眼三說:「老三,你得搞個家什幫我罩著點。」

盲爺沒等魯一棄扶,自己已然向西走了十五步。魯一棄只能跟在他後面,然後他儘量把手中那塊發出光芒的石頭舉高。他想看清楚魯盛孝的行動,因為魯盛孝的謹慎讓他覺得這又是一個險招,剛才開大門時的緊張感又出現了,掌心有些冷汗的手再次握緊了槍柄。

鬼眼三站在魯盛孝的後面,他又魔術般從身後的皮袋裡抽出一樣家什,右手拉,左手推,「嘭咣」一聲打開。

那是一把傘,一把鋼架鋼面的傘,此傘魯一棄一眼就能認出——雨金剛。以前,大伯非常難得地會給他講一點江湖趣事,有一次聊天時就提到此傘。

據說此傘在《殺器別冊》曾有記載:「收如殺人棍劍,張若藏身荷蓮;金剛手中持掌,擋卻血雨滿天。」它由四大金剛北方多聞天*手中混元寶傘所悟而制,所以取名雨金剛。這玩意兒雖然也將傘頭、傘柄、傘簷、傘骨幾處都製成利器,但其最主要還是用來防禦箭弩鏢梭等各種暗器的傷害。

倪老三身邊帶著這傢伙一點也不奇怪,盜墓中破解機關,此傘是有極大用處的。

雨金剛打開後,魯一棄的心放了下來,捏緊槍柄的手也了鬆。他並不知道這把鋼傘到底能承受多大的打擊,也不知道鬼眼三使用的功力如何,但他來愈自信的感覺告訴他,這就是一團保神的祥雲,這就是一朵護仙的荷蓮。

魯盛孝沒有馬上動手,他再次蹲下來摸查了一下盲爺說的方位,剛才的失手讓他變得分外小心,不能再有一點錯失,否則會讓他失去最後的信心,會讓他放棄最終的使命。

借助微弱的光芒,魯一棄看到魯盛孝蒼老的身軀驟然變得挺拔,身形變得像年輕人一般靈動,平日捧經翻卷的手抓緊鐵鏨,骨節間竟「嘎巴」作響,然後突然展開身形,右腿後邁一步,左腿伸直,右腿曲成反弓箭步,右手一斜舉,掌中鐵鏨直甩出去。

鏨到了……磚碎了……

寂靜……更寂靜……

等待……再等待……

 

門泊船

其實也就過了一分多鐘,而他們四個人都覺得等了好久好久。

一陣弦響,一陣如暴雨般的弦響。

總弦[8]動了,全散了。」盲爺自言自語。

暴雨之後是狂風,「呼呼呼,嗖嗖嗖」一陣猛刮。

暗青子[9]黑槓子[10]都吐了。」盲爺還在說。

其實他不說,魯一棄也已看清楚,從兩邊影壁壁簷裡射出的弩箭、標槍、槽鏢等暗器裡夾有兩排火箭,數十支火苗已經把大門口一片空地照得很是明亮。這些弩箭、標槍、槽鏢的發射方向很是雜亂,沒任何規律,只有零星幾支射向魯盛孝和鬼眼三的立身之地,都被雨金剛擋開。

狂風過後才響的雷,「哢嚓」幾聲巨響,魯一棄看到他覺得不對勁的影壁壁簷全都斷塌下來。

盲爺又開口了:「怎麼了?怎麼了?門開了嗎?」

魯一棄一笑,心想你也有不知道的時候,然後平靜地告訴他:「壁簷全斷塌了。」

「那這裡的壁簷是不是簷挑比一般的長一點點而且更平直?」

「對啊,我不是說過這裡的影壁壁簷不對勁嗎,這就是我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這是扯弓簷,總弦不破,你人在它範圍之內不管哪個角落,都有刃尖子瞄著你。唉!做得連你大伯都沒看出來,高明!高明!」說著話,不自覺間,右手把魯一棄的袖口扯得緊緊的,彷彿落水的人抓住一條救命的船。

魯一棄不敢笑了,盲爺的話告訴他對手的厲害,盲爺的動作無意中告訴他自己責任的重大。他開始體會到步步驚心的滋味,他也意識到這驚心的滋味才剛剛開始。

魯盛孝已拔出鐵鏨走向鬼影壁西側的雁翅,看樣子他要再次揮鏨破壁,因為那大宅門依舊未開。但站在雁翅前他並沒有馬上動手,而是先抬頭看一眼大門,再回頭望望魯一棄,眼中大有壯士斷腕般的豪邁與決斷。但魯一棄沒說話,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從兩人暫時的沉默中,盲爺好像突然意識到了什麼,趕忙叫道:「老大!還是破掉的保險!今天可不是較技啊!」

盲爺猜得沒錯,魯盛孝是在考慮不破弦括,直接解了狗尾雙蝠扣,挽回剛剛在自己侄子面前丟掉的面子。鬼眼三也馬上領會了意思,很簡潔地說道:「要麼我來?」

魯盛孝沒答話,而是收回目光,右腳猛然跺下,尾簷磚從平放變成豎立,接著傳來一陣不大的摩擦聲。幾個人借著地上火箭快熄滅的殘餘亮光,循聲望去,西牆壁上出現了一番奇怪的現象,磚雕在動,天官慢慢在向西邊移,太陽在向東邊移,一陣響後停住不動。

隨後就聽見門廊處一陣鞭炮般的爆裂聲,然後門廊上緩緩吊下兩根油麻繩,繩子一左一右拴著一塊兩張板凳寬的青石板。那鞭炮般的爆裂聲應該是「簧尾蛇」的竹管被壓碎的聲音。而這青石板,隱藏在門簷之上,如果有人強破「狗尾雙蝠扣」就不是這樣緩緩吊下,而是直接砸下。

等了一會兒,魯盛孝喃喃地說了一句:「應該到位了。」說完邁步走到磚雕前面,伸手抓住天官指日的手用力一扭,「哢哢」兩聲,手轉了個方向,指向了東邊的太陽。

隨著機括[11]到位,大門「吱嘎嘎」一陣響,慢慢地打開了。

魯盛孝放聲哈哈大笑,笑聲蓋過了大門的吱嘎聲。刹那間,魯一棄看到魯盛孝的眼中光彩四射、豪氣萬丈。笑聲止住,花白短髯半掩的口中聲音響亮:「斜調八卦,震巽跳乾坤,線控簧尾,索攬青山塌。歹毒啊!歹毒!所幸我門中之人還沒死絕!」兩句豪言直衝進大門內的濃黑之中,魯一棄卻微皺了下眉頭,他覺得魯盛孝豪壯的語氣中好像帶了點不自信。

話音未落,大門內撲騰一下亮起兩朵鴨蛋大的火光。那左右並排的兩朵火光是藍綠色的,北風吹拂下,焰苗子竟然能紋絲不動。

魯一棄以為那是電燈,但馬上想到,雖然現在也有極少人家用上電燈,但這裡肯定沒有,電局絕不會把電拉到這麼偏的獨戶人家。那會不會是和自己手中一樣的發光石頭?也不是,石頭的光澤沒這麼亮。

四人聚在一起向大門靠近,因為他們知道,現在的大門外已無危險,而門內則危機四伏。繞過門口吊著的石板後,他們一齊停住了腳步,在門檻前站住了。

現在離得近,魯一棄也就看清了,門裡那兩盞的確是燈,是懸掛在門洞梁上的兩盞油燈。奇怪的是,那燈的火苗如玉石琉璃般風吹不動,不知道燒的是什麼油料。

往兩邊看,沒有門房,這麼大的宅子竟然沒門房,只有牆。再往裡看,門洞很深,足有一般四合院青龍門門洞的三四倍長。而門洞的最裡面好像也是一堵牆。難道這大門裡沒有路?抑或原來的路被堵死?還是在暗示你,進來了你最多就能走幾步,趁早回頭吧?

現在手中的發光石用處已不大,魯一棄伸手要還給魯盛孝,他搖頭:「留著吧,以後你也許用得著。」魯一棄聽魯盛孝這話就順手把石頭放進粗布包。

盲爺聽到魯盛孝的話,問道:「怎麼?老大,有光盞子?」

「是的,可不知道盞子穩不穩。」魯盛孝答道。他的確有些擔心,這宅子裡任何一個物件都可能是致命的扣子[12],何況這燈確實怪異。

「老大,那現在進不進?」盲爺又問。

「進!」既然已經來到此處,這就是唯一的決定。

剛聽到魯盛孝堅決地說出這個字,鬼眼三已經一步躥進大門,手中雨金剛同時打開,人一落地已護住全身。魯盛孝「哈哈」一笑,說:「大侄子,別急,我們一起進。」說完提木箱護住前胸,邁步向裡走。可還沒等他跨入門檻,盲爺已經搶先一步邁入,然後又緊趕兩小步來到鬼眼三身後,搭住鬼眼三的肩,另一手持盲杖快速在兩邊牆上瞎點一氣。

盲爺真是在瞎點嗎?不!在場幾個人包括魯一棄都看出來,他點的是正反七星方位。有什麼用?除了魯一棄,都知道那是在試探「對合七星靠」[13]的坎子。如果真布下「對合七星靠」,不管你走過正七星位還是反七星位,機括都會動作,兩面牆會對合或對砸而來,將人困住或擠壓而死。盲爺的手法那是真準,站在三星半的位置點正反七星,只要有布置,就算不能解也都該知道它的存在。可讓他失望的是,此處沒設這一坎兒,於是他心裡不由一沉。比他慢半步的魯盛孝,從他盲杖的點擊勁道上也看出來沒有七星靠的坎子,眉頭也皺了起來。

少一道[14]不是應該高興嗎?錯,這是個坎子家[15]中的常識,對手如果放棄了原來常用的布置,那就意味著,他有更高明狡詐的手段在等著你,這樣的話,有哪個闖坎之人能高興起來?

這些道理魯一棄當然不會知道。他依舊站在門檻外面一動沒動,不是不想動,而是不敢動。他感到有一雙眼睛在盯著他,寒氣從尾椎處慢慢地向上爬,一點一點,就像一條蛇,冷颼颼的,硬邦邦的,已經爬到他的後腦梗處。於是他驟然轉身,同時舉槍指向那目光射來的地方,卻發現什麼都沒有。

魯一棄突兀的動作讓前面三個人都有些驚詫,魯盛孝趕忙問道:「怎麼啦?」

「沒什麼,可能是我太緊張了。」魯一棄道。

魯盛孝和鬼眼三走在最前面,他們兩個又向裡邁了兩步,盲爺的手依舊搭在鬼眼三的肩上緊跟其後。最後面是魯一棄,不是他害怕也不是他畏縮,因為前面三人的倒品字排列已經把路擋住,讓他沒理由也沒必要從人縫裡擠過去。

就在他們再邁出一步時,頭頂「撲棱」一下又亮起一對油燈,這對燈和門口的一模一樣。它們亮得很是突然,讓走在最前面的兩人不由得一驚,鬼眼三的身體猛地一抖,導致隨後的盲爺更大幅度地一陣哆嗦。

靜了一會兒,沒有事發生,於是他們繼續向前邁步。又走了五六步的時候,頭頂梁上再次有一對同樣的油燈亮起。這次魯盛孝、鬼眼三、盲爺三人沒有抖,他們好像已經預料到會有這事發生。所以身形基本沒什麼變化,只是魯盛孝和鬼眼三隨著燈亮,朝前緊邁了一步,這一步與前面步伐節奏相比,明顯急促了些。

魯一棄依舊想笑,滿臉笑意已經很濃。他看到了前面的一件東西,那東西似乎是他前世的緣分,那東西似乎是他今世的宿命,那東西似乎是他夢中的追尋。

那東西是一艘船,一艘桅杆高聳、帆葉滿鼓的木船。

魯一棄的笑意更濃了,充滿甜蜜,他彷彿找到了自己生命裡最愜意的地方,他感到自己彷彿寬解襟帶、提籃攜酒,在斜風細雨裡散髮弄舟。他要奔過去,要將自己的生命與那催發的蘭舟一道在雲端衝浪、去天溪一遊。

他已然挺立舟頭,他已然要解纜,他已然意氣飛揚、持篙推舟。

就在這一刻,他生命中最幸福的一刻,一道紅色模糊了他的雙眼。他不得不閉了一下眼再重新張開,於是看到一條暗紅且淌著血的東西在兩眼之間晃動,在眉心處劃過。

那是什麼?

啊!舌頭!那是一條滴血的舌頭!

 

眉目間

這條滴血的舌頭讓魯一棄噁心害怕,急切地想躲開,於是他把頭儘量往後讓。可偏偏脖領子被一隻枯瘦而有力的手抓住,讓他無法躲開。

就在魯一棄將要因恐懼發出驚呼之際,那舌頭突然退開了,抓住衣領的手也滑到胸前衣襟處,但依然拉得很緊。這情形讓魯一棄下意識地用力往後退,與拉住的手呈相持狀。

魯一棄此時才看清楚,盲爺滿口鮮血,舌頭掛在口外,右手橫抓盲杖中間拖在身後,左右各擋住魯盛孝和鬼眼三,而那兩人如呆傻般只管往前闖。盲爺拼死往回拉,可一人之力畢竟比不過兩人,所以體力已明顯不支,被拖得不住往前滑,抓住魯一棄胸前衣襟的手也漸漸鬆脫。

魯一棄見此情形連忙一把抓住盲爺的手,這一抓似乎給盲爺注入了無限勁力,他右手猛一使勁,將那兩人拉回,然後借著空檔急促地換氣,這才能從嘴裡發出兩聲含糊的慘叫:「滅了那燈!滅了那燈!」

魯一棄聞言左手未放,騰出右手掏槍抬臂。隨著槍聲響過,滅了後亮起的四盞油燈,只有最靠大門口的兩盞依舊亮著,他已沒有子彈。

隨後他感到前面拉住衣襟的力道猛然一鬆,那三人反朝後衝過來。幾個人一下子都跌倒,慌手慌腳地都壓在魯一棄的身上。黑暗處,他只能聽到那三人粗重的喘息聲。喘息未平,鬼眼三已一躍而起,「喤啷啷」甩出一把鏈子飛爪,一抖手將那餘下兩盞燈全都拉下。

燈滅了,又是無邊的黑暗。

沒等魯一棄伸進粗布包的手掏出波斯螢光石,一盞氣死風燈[16]已在魯盛孝手中亮起,於是,魯一棄將捏住石頭的手鬆開,順便從布包中帶出一個彈座,將槍輪填滿。

鬼眼三手撚了下燈盞裡的油脂,又在鼻子下聞了聞,而後簡單地說了一句:「雲南花靈豚脂。」

「南徐水銀畫。」魯盛孝喘息間也簡單回了一句。

簡單的兩句話,寥寥十數個字,卻不知其中包含了多少的兇險。他們的生命剛才差點就毀在這兩句挺有詩情畫意的短語中,距離死亡可能也就在半鞋之距。

魯盛孝抹了一把臉上的汗繼續言道:「好險,對家竟淘到這樣的好東西合做成這麼一坎兒!」

「幸虧他。」鬼眼三說,他當然說的是魯一棄。

「幸虧他!」魯一棄說,他當然說的是盲爺。

隨著他的眼光大家都望向盲爺,盲爺輕咳一聲解釋道:「你們三個同時落扣兒(踏入機關),我用盲杖攔住您二位,另一隻手抵住大少的脖子。可我一人怎麼都定不住你們三個,沒法子,只好用血破,咬破舌頭首先舔開大少的蒙眼障。後面槍射油燈可都是大少的功勞了。」

這幾句話聽起來波瀾不驚,但魯一棄心中已然蕩起蕩落好幾番。一個眼盲的人在用一雙瘦弱的手拖住他們三個的同時,還要用咬破的舌頭找尋舔洗自己的雙目。而他們三個全無意識,只管死力扯著他一步步滑向危險和死亡,這番掙扎和角力怎不讓人聽著後怕。

想到這裡,他不禁滿懷欽佩地說:「夏叔,還是您行,沒您我們這坎肯定過不去。您別叫我大少,挺彆扭的,您叫我一棄吧。」

盲爺聽他這麼一說,嘴裡忙道:「哪敢,哪敢。」臉上卻非常得意地笑開了。

旁邊魯盛孝在冥思苦想,自言自語道:「滅燈容易,畫卻該怎麼解?這兩樣東西配合使用其妙無窮,就算單用也是厲害非常的啊。怎麼你這老瞎賊就絲毫未受其惑?」

「是啊。」魯一棄腦海中靈光一閃,「《異開物》[17]裡提到花谷靈豚喜食由百花腐敗而生成的蠱蟲,而後體內積脂,燃其脂無煙無味卻攝人心魂。南徐水銀畫取獨特流向,帶目而視,勾攝眼魂,導致思想漸入幻境。夏叔眼不能見,不會為水銀畫勾了眼魂,但不該連靈豚脂也對他無效,真弄不懂到底是怎麼逃過心魂一劫的。」

魯一棄的話可能提醒魯盛孝,讓他也想到什麼了:「靈豚脂迷的不是腦,迷的是心。其力暗合道家散天花救萬生之法理,而這幅南徐水銀畫畫面上是『逍遙一葉舟』,也合道家的自然境地,我與一棄都修習過道學,老三家雖然是吃陳屍飯的,卻也鼓搗道家一脈的茅山術,所以我們三個不但是難逃此劫,而且還是快速墜局。當然,此坎對不學道的平常人也同樣有效,只是反應要稍緩稍弱些。也就他這老賊瞎,眼不見也就算了,偏偏還心術不正,天生的賊性邪行,所以能在這正門法道前逃混過去。」

盲爺得意地大笑起來,那兩人也跟著笑。只有魯一棄沒笑,他知道,盲爺的路數肯定和他們有天壤之別。他沒問,他知道有人會告訴他,於是把頭轉向鬼眼三。

鬼眼三用他孤獨的一隻眼睛盛著雙倍的崇敬望著盲爺自顧自地說道:「明招子(眼睛看得見)的時候夏爺是西北賊王。」是的,原先盲爺的「盲」字可是鋒芒的「芒」。西北賊王夏芒爺,輕飛快刺無匹敵,那可是江湖中響徹一方的名號。

盲爺也止住笑,他拄著細長盲杖,臉龐微揚。當年縱馬千里,夜盜百家,殺伐奪盤的江湖歲月,他是那麼的留戀。他好像又見到大漠狂沙、烽煙白楊,耳邊似乎又響起那紅襖黑妞喊唱的花兒。黑妞那起伏的胸膛是他永遠的寶藏,黑妞成了他的婆姨,黑妞的美永遠留在他心上。他見不到當年的黑妞已經面若黃土,他心中這輩子只有那唱著花兒的潑辣健美的憨妹娃。

盲爺歎口氣,面目變得暗淡,他忽然間是那麼想自己的家,想家裡的婆姨,想婆姨送他出門整五里,想婆姨為他從廟裡求來的紅綢綾。

對!紅綢綾,怎麼就沒想到紅綢綾?

盲爺拍一下腦門,伸手從懷裡摸出一個綢布包,兩角一扯,就散解成一幅紅綢,血紅血紅。這紅綢綾在魯盛孝和鬼眼三面前一展開,他們立刻興奮起來,南徐水銀畫有得解法了。

「老大、倪三兒,你們誰來?」盲爺問。

「我來。」鬼眼三答道。

「還真得他來,我確實老了,眼神不濟。」魯盛孝不是客氣,他實在是無奈,他希望自己能年輕二十歲,可就算真的年輕又能怎樣,二十年前他還不是只能護著弟弟和懷孕的弟媳倉皇逃離此地?

十分茫然的魯一棄忽然問了一句:「我行嗎?」

「不行!」那三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聲音很響,震得手中紅綢一陣抖。不只是喊聲,從一開始他們的說話聲音就很高,難道他們不怕驚醒什麼嗎?不怕,他們知道,這黑夜裡本來就有很多東西一直都醒著,等待著他們。

紅綢蒙在魯一棄的臉上,因為他說了五個字,僅僅五個字,三位頂尖高手無法辯駁的五個字,所以必須是他蒙上眼睛,必須由他去面對那幅「逍遙一葉舟」。

魯盛孝和鬼眼三聽到背後的魯一棄向那畫兒邁步了。因為他們根本無法面對那幅畫,即使背對它,那勾攝眼魂的勁勢也依舊讓他們心慌。

提著氣死風燈,低著頭向前邁步,雖然蒙著紅綢,魯一棄也依舊不敢直視那畫,因為他不清楚「血紅滯銀流」[18]的功效到底有多大。

盲爺跟在魯一棄後面,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就和剛進門搭在鬼眼三肩上一樣。走出三步,走到了他們剛才摔回的地方,盲爺手裡用勁拉住魯一棄,自己一個大跨步擋到他前面,再次揮動盲杖快速在兩邊的牆上點劃正反七星位。魯一棄眼中看到火星閃爍,耳中聽到叮噹作響,這跟前一次點劃的情形大不一樣了。隨後兩邊牆體一陣晃動,接著又聽到「嘣嘣、嘣嘣」彷彿皮球落地般的響聲,聲音漸促漸輕,直至消失。

盲爺回頭說道:「果然有對合七星靠,剛才就差那麼一點,再有半步入了扣,我們幾個就都得被砸在下面。現在這扣子解了,下面就看大少你招呼那幅畫了。」

魯一棄沒敢想像剛才的另一種結果,那種結果令人膽寒。而盲爺剛才的表現還是讓他有些想法的:夏叔的杖子原來是鋼制的,難怪那麼細,剛才還能拉住兩個人。還有,夏叔這盲眼之人為什麼能一下子就點中七星位。啊,對了,牆高是一定的,也就是只要有一方邊距和七星的比例,就可定出七星位。其他星位好像也可以這麼定,等有時間可以好好琢磨一下。

其實魯一棄亂七八糟地想這些,是想借此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讓畫的攝魂流光把自己帶過去。剛才的幻象讓他仍心有餘悸,所以也不敢太依賴紅綢的功效。

魯一棄雖然想得很多,但是動作卻不慢,兩三步間就縱躍到「逍遙一葉舟」前。透過那血紅綢綾,他看到畫中水銀的流動變得很凝滯,但依舊在一刹那間感到心魂難定。

他閉眼定了定神,然後慢慢張開眼皮,微瞇雙目,視角端正。但絕不聚焦凝視那畫,而是讓眼目放鬆,將兩瞳孔間的距離逐漸放大。這樣一來,那畫中的船兒在他的眼中疊成了雙影,隨即那船的雙影也漸漸分離開,愈離愈遠,一直到雙目可以分視的極點。

「單眼不疊視。」魯一棄沒告訴他們三個,自己怎麼會解這南徐水銀畫的,但這五個字讓他們知道自己肯定是四人中唯一能擔此重任的。

魯一棄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解,他甚至連這種畫都沒見過,但只要它真是《異開物》裡提到的南徐水銀畫,那就應該知道解法。因為他和《異開物》一起見到的還有一頁不知名的殘片,那上面記錄了數種攝魂手段的解法,當然也包括了南徐水銀畫。

現在一遍雙影的拉移已經到達他雙目分視的極點,卻沒發現穴點。這讓他開始有些懷疑那解坎的方法,不由得感到渾身燥熱。

但天生具備的定力讓他很快就平復了心境。他重新聚了一下目光,這一趟搜索得更仔細,可仍然沒發現穴點所在,額頭的汗不由自主地就下來了。

到底疏忽了哪裡?

魯一棄再次閉目定神,回想了一下剛才的過程。他發現如果有什麼差池的話,就是雙影剛分離的刹那速度較快,疏忽可能就在這刹那間。

於是他再次張開眼皮,儘量把速度放慢。發現了,終於發現了,頂端桅杆剛分離,兩杆影左右側杆線重疊在一處時,重疊部位中有一小段線條顯得較粗些。他知道了,穴點在船桅杆的右側線條上,不,準確地說應該是穴縫。

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幹什麼,於是走到近前,輕撫了一下,縫很細,手上的感覺幾乎難以覺察它的存在。於是他把嘴靠上去,用嘴唇包住那道細縫,然後輕輕地、溫柔地一吸,就像是在吸吮情人緊閉的薄唇。一根堅韌細滑的絲線跳入他的口中,他輕輕叼住,仰首往後一拉……

「咕嚕、咕嚕」一陣灌水聲,不過只有像他這麼近才可以聽得見。

畫上的水銀自上往下在消失,這也只有他蒙著紅綢才可以看見;畫面開始有極輕微的顫動,這也只有他能感覺到;但西側牆壁猛然間轟然滑開,出現了一條寬敞的過道,卻是大家都能知道的。

他們四個知道。

宅子裡有人知道。

宅子外也有人知道。(未完待續)

 



[1]河圖:相傳伏羲氏見龍馬負圖出於河,遂據其文,以畫八卦,稱為「河圖」。

[2]行運活道:風水中所謂「道活則通,道活則轉」,是指能夠帶來好運氣上佳風水路徑。

[3]殘本:不完整的書,稱為「殘本」。

[4]影壁:舊時在房子的大門內或門外,用來遮擋視線或裝飾的短牆。

[5]坎面:坎的一個表面形態,也是整個坎的存在範圍。

 

[6]狗尾雙蝠扣:類似蹄踏蝴蝶扣,但是以一根狗尾雙圈繩穿帶兩隻連翼蝙蝠扣。不同的是狗尾是不停搖晃的,這就帶動兩隻蝙蝠不住扇動。解扣時動作力度稍大,整套繩扣移動翻轉,連接形式就變了,更加難以解開。不過同樣可以打破收放線繩的總部件將整個結扣鬆脫掉。

 

[7]衣靠:指的是武俠人物所穿的密扣緊袖束腰衣裝。

[8]總弦:控制多重扣子的弦簧,也是控制整個坎面的部件。

[9]暗青子:飛鏢、飛刀、蒺藜、釘針一類的小型暗器。

[10]黑槓子:梭鏢、飛槍、飛石、崩棍一類的大型暗器。

[11]機括:給機關儲能並釋放的整套裝置。

[12]扣子:坎面中設置的一個或者多個設施,用來困住或者殺死進入坎面的人。

 

[13]對合七星靠:以可移動的兩壁對合來困殺入坎之人。兩壁絕非普通磚石牆壁,而是銅鐵壁外飾土泥石灰,殺人如同雙掌合拍蚊子。它是以腳下七星步為啟動點,對應壁上七星位為停止解弦點。

[14]坎:江湖中大多數門派對機關消息、奇門遁甲的統稱。人坎就是用活人做坎。

[15]坎子家:指擺弄奇門遁甲、消息機關的門派。

[16]氣死風燈:古代的一種油燈,最早為軍中使用。其照明穩定,風吹不滅。

[17]異開物:一部收錄了古今天下奇異物件的書籍,不知出自哪朝哪人之手。清中期京林印書廠整理重印白話版,改名為《奇異物成錄》。而其中所錄多少為實,無法佐證。

[18]血紅滯銀流:透過血紅的顏色,可以讓流動的銀色變得遲緩,從而使眼睛看清需要的東西。道理其實就是起到些偏光的作用,消減了銀色流動帶來的炫目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