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一個已疏遠的女子，幾乎鐵定我餘生沒能再愛別人了。我的愛情已經宣佈死亡，死亡時間是：2009年1月16日傍晚7時43分。
我好像早就有預感會在那一夜碰見您似的。
起初我還下不了決定。年輕時候沉迷的搖滾樂也逐漸褪淡，近乎提不起勁再追聽下去。但記得您當時十分喜歡X-Japan，於是忍痛付上那混帳的昂貴票價。心裡固然想博一博運氣，求見您一面；但即使不乎預期所盼望，我終究也渴望藉著觀賞您心儀的樂隊，當作告別青蔥歲月的一個儀式也好，更深層的意義還是藉此忘掉您－－這個我多年來反反覆覆的夢魘。
誰料我那個他媽的假設居然會實現？平日的預感卻不見得這麼靈驗。
在前往演唱會會場的中轉巴士車站，我突然感受到後面有個令我心跳加速的身影；於是我用既驚奇又荒亂的心情轉頭一瞄：果真，你就出現在我眼前，緊隨排在我後面等候轉乘巴士。
因為有過一次碰釘的不快經驗，明知善忘的您大有可能跟上次一樣，總認不出我，把我這個萍水相逢的爛傢伙忘卻得一乾二淨。故此我不敢即時上前跟您打招呼，只好從旁偷偷觀察著您，注視著您。
那夜您梳一頭均稱的短髮，烏黑而明亮；明顯與那時候的您不一樣，那不經漂染的自然棕髮，紮一束馬尾辮子，額頭右側總是夾著兩只髮夾，看起來十分文靜內歛。的確，在校內您是個成績優異的乖學生呢！如今聳立在我眼前的您，已躍身成職業女性的模樣了。當年那個馬尾辮子的文靜女生，恐怕已經永遠埋葬在我的記憶裡去……
您依然保留著白皙膚色，臉上卻明顯多了一點風霜，畢竟一個女人要是活多十年、練歷多十載，面上的青春氣息總在逐一殘酷地減退。就連您那雙一直教人摸不透的迷濛眼眸，也沾染上半分年月擦過的痕跡，不似昔日的冷豔迷茫，反而增添一份出乎意料的寬容與祥和。
誠然，我一點也不嫌您變滄桑疲憊，只是十分妒忌您變成熟了。而這種成熟是比起你往時不舌媚俗的美麗，看來非常快樂和歡顏。那夜您跟隨一名男伴前去觀賞演唱會的，您與那個他媽的男伴言談甚歡，還不時大笑起來。混帳！與您同窗幾個年頭，從未見過您會這樣子他媽的大笑起來呢。不管那個高個子的男伴是否您現時的男友，事實上我都沒資格去妒忌他；然而真正叫我恨不得妒嫉的，正是您成熟得來無憂無慮的豁然開朗，讓我意識到您已遠遠拋離了我，突顯了我的卑微和不長進。
巴士到站，您與男伴走上頂層的頭一排座位坐著，繼續閒聊說笑。
我故意坐在您們的後座，以便透過玻璃窗的反射來凝望您多一會，順帶伸耳細聽您說話。說真的，我目的不是在偷聽您倆的談話內容，畢竟我只是個乘坐同一架巴士的陌路人，不會明白您們在說甚麼，故此我不太會意說話的內容。然而我真正想要聽的，僅是您說話的聲音而已。
回想起多年前快要畢業的時候，我確實與您通過三至四次電話的，可憐我竟憶不起您的聲線；甚至到現在、那夜過後，我竭盡思緒仍也沒法用任何詞彙去形容您的聲線。若要我拍一部關於自己成長期的愛情故事，恐怕那會是一齣只有畫無聲的默片了，我真是失敗呢！
期間我留意到，您打開黑色皮製的爛手袋，拿起手提電話接聽來電。可見您還有些地方沒變過：從手袋、手提電話、身上的深藍絨毛外衣到稍後揭起的化妝鏡盒，全都不是名牌，您依舊是衣著樸素、打扮隨意的女子。如果不是我早就認識您，旁人怎會聯想得到您現正前去看搖滾樂演唱會呢？尤其是Ｘ-Japan隸屬視覺系的搖滾樂隊，成員與樂迷都是著重外觀打扮見稱的，甚至當晚充斥著很多「盛裝」出席朝聖的潮爆樂迷，湧成一濤海浪，很輕易就此把您淹沒在色彩鮮艷的人海裡。
整段車程大約半句鐘左右，我只在您身後默默凝視玻璃窗的倒影。真是奇妙，入夜後的玻璃板塊儼如一匹放映黑白舊影片的布幕。您是片內的女主角，窗外的路旁街燈有如漫天星海點綴的，只照耀著您；而我既像失了聚焦的臨時演員，又實則是個充滿希冀的觀眾影迷，不干涉劇情的躲在主角身後……您我的緣盡，一一通過這片影像娓娓反映出來。
巴士駛過十五分鐘左右，感覺上這段半小時車程比起接下來Ｘ-Japan的表演更要漫長。彷彿整個世界的時間齒輪被堵住而失去了運作。在這凝止了的時刻，我還在用唏噓無奈的目光望您，一面嫉妒您的脫胎驟變，心跳急促得快要爆裂開似的，深知道這或會是最後一次和您共處。而我，這個不起眼的臨時演員，終於決定了擅闖入鏡，爭搶最後僅有的對白和戲份！我呼出一大片口氣，鼓起這股氣來……
「請問您是不是AOY？」（AOY是中文全名的譯音縮寫）
您顯然露出驚訝的表情，然後將視線轉望向那位男伴，啞笑了一下，連男伴也得到共識似的跟您一共啞笑起來。您果然比從前開朗了許多，換是那時候的您，一旦遇上陌生人上前搭訕，您必定含羞拘謹地低下頭，表現得極不自然。但當晚您竟表現得如此從容，至今仍難以置信。
「我是您中學時期的同校同學，大概您已經不太記起了。」正如我所預料，於是我急忙地補充說道。
「當時我問您借過X-Japan的唱片呢！」我暗示了自己的來意。
「嗯。」您似乎還未完全消除剛才那刻的驚訝，來不及反應地勉強回應。
回應了後，氣氛又再回復原來的沉默、平靜。
您繼續和您的男伴聊天，不過就受到我搭訕的影響，您倆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免於太盡情而失儀。而我則再把視線移向玻璃窗，繼續偷瞄您。
豈料，當我面著玻璃窗望得入神之際，您竟突然面向玻璃窗朝我的倒影方向微笑了一會兒，這大概是回給我剛才的招呼吧！我真的不敢相信，您知道嗎？這麼多年來我是十分難得才見得到您的笑容，現在您迎臉對著我展現笑靨，雖然是透過一塊他媽的玻璃反射，但也算是我有生以來所見到您唯一一張四目交投下的笑臉。這次不善盡美的笑臉相對，也許是要彌補我過往那段茫晃日子裡的遺缺，為我快死去的愛情好好送路。
過了一陣，您突然把頭轉過來問我：「那麼您又是前去看X-Japan的嗎？」
那刻輪到我元神未回，來不及意識去開口回答您，只點頭表示「是」，就此而已。回想起我當時真是失禮，彷似回到當初暗裡仰慕您的滑稽模樣。可是您看來並不介意我的無禮的回應，還向我微笑一下，彷彿在示意難得有個昔日同窗的知音來捧X-Japan場呢。
「嗯，不錯啦。我也正是和我哥哥一起前去會場……哎，這位就是我哥哥。」您的手指指著那位男伴說道。
於是我便向您聲稱是兄長的那位男伴點一點頭。當然，我絕非懷疑您有否向我撒謊，反正您根本也無須向我這等爛角色掩飾甚麼；況且就算您已有男友或丈夫，我亦無從怨言的，這確實是我當時不爭氣的既定惡果。重申一點，我到這裡的來意是很清晰的，由始至終都沒動搖過。
「那我倆個是不是讀同一班級？」接著您問道。
「不。我只是您的隔離班同學，跟您的好友方同學讀同一班的。」
「哦……原來是方方的那一班。」您好像稍為恢復一點記憶似的。
「那麼您還有沒有跟一些個別舊同學保持聯絡嗎？」我順勢反問道。
「沒有了。完全沒再聯絡。」您好像有點尷尬的說。
「連方同學也再沒聯絡？」
「嗯。也沒有了……」
當時我心想著，難道對現時的您來說，高中時期的回憶真是一丁點意義也沒有？既然您已當作黑板上的粉筆字一般抹掉，超越了感性緬懷的成長階段而步進成年，那即便証明您現已展開另一段豐盛盎然的人生。莫說是您當時友好的同儕、喜歡的老師、傾慕的男生以至鍾情的X-Japan……那時侯的一切，您都沒必要去回眸，而我則是被您抹去的其中一堆粉末，飄散在空泛的四周。
剩餘的短促車程裡，我和您兄長斷斷續續的談及演唱會的事宜，以及一些有關X-Japan的見聞，我跟他又淺又淡的相互交流，反而就此冷落您了。
我仍然牢記著，您說過您的音樂品味，很大程度是受到兄長的薰陶。所以從您倆言談間，我可清楚感受到您倆兄妹的感情多麼要好，遠超出您對朋輩的態度。
巴士終於到達會場，下車後我和您倆兄妹三個人並肩而行。那一刻我知道，這會是您我齊步共行的最後一段路程。走過該道短窄的行人石路後，我便正式告別人生中最美艷盛放的一片光景，餘生只容懷著一顆死掉的心，去等待苟延殘喘的軀體永久棲息。
步進會場後，我和您倆兄妹分道揚鑣，之後覓遍四周都再不見您倆的踪影。入場觀眾的人海真的淹沒您了，眼見從四面八方湧進的群眾們亢奮的心情，配上開騷前大會播放罐頭音樂似的、純音樂版本的X-Japan作品；整個現場氣氛像是為我特設的，令人即刻焦急起來，害我甚至到表演正式開始後也心不在焉。
倖然當晚X-Japan的表現不及平常預期的水準。畢竟那是衝著集體回憶而來欣賞的演唱會，只要台上的表演者能夠勾揭起支持者一頁頁回憶，就已經相當圓滿。
然而碰上您的這件小事，可謂當晚觀賞演唱會前的小插曲。對我來說，這更是全晚的最大高潮位，影響我對該次盛事提高了若干的觀感分數。自那夜之後，我不禁在家中狂煲X-Japan的歌曲，一邊想起您……並開始疑問著究竟這次偶遇是否上天刻意安排，為求令我的青蔥告別儀式來得非一般的震撼吧？
就這樣持續了一段時間。我再沒見過您的踪影，連那種突然令人心跳加速的氣味也不復見，總算可以從您的陰霾裡平復過來。X-Japan的唱片已放在一旁，封上一些麈埃；多聽了其他音樂去沖淡那一夜的情景，重上了原來生活的軌道。
得知另一支我蠻喜歡的樂隊Green Day將於下年一月來港演唱，我便急不及待去購買門票，票價亦遠比X-Japan的便宜。然而當走到售票處櫥窗面前，竟給我留意到表演的時間日期……
「他媽的！」我差點大叫出來。
2010年1月16日。
怎麼偏要是這個他媽的混帳日期啊？莫非為我的告別儀式增設一週年紀念的老套玩意？
當然我不存任何再三的奢想，因為我十分肯定，到時您不會前去觀賞Green Day的演唱會。依我對您的了解，Green Day這種不倫不類的流行龐克爛貨色，您怎會看得上眼？對嗎？
況且，告別儀式過了一遍後，是絕對不會重演的，否則2009年1月16日當晚的儀式還有著甚麼意義？請讓我懷著喜悅的心情去好好觀賞Green Day吧！
奇怪，難道是時間洗滌我的心扉？我為自己的愛情落筆寫這篇悼文同時，伴隨著耳邊的，竟不是X-Japan的＜Say Anything＞，也不是Green Day的＜ When I Come Around＞。我居然聽著Judy & Mary那首甜到漏的＜Radio＞來總結愛情的死亡，看來也不賴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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