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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25 13:19:08| 人氣8,737| 回應2 | 上一篇 | 下一篇

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蔣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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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10.17 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蔣勳
透過蔣勳的《寒食帖》讓經典有了新意,用導讀的方式,引進原作,再加上釋意,讓閱讀變得更容易,不枯燥、古板。我很喜歡也很贊同用該方式引領,很適合推薦給學生當入門書。
且除了著作、畫冊外,更對相關的人事背景,有著精闢的介紹,讓原本就喜愛歷史的我,更加融會貫通。
牽引著對蘇軾的詩詞創作,往下探索的動力。藉由網路資源,更深入了解蘇東坡的詩詞、畫冊,也延伸出對其他詩人和其他作品的認識。
看的愈多,慚愧自己了解的很少,在「查詢」和「閱讀」的當下,有新的刺激、新的思維、知曉其背後深層的寓意、時空背景。
詩詞、畫作,喜歡但多是純欣賞,平常涉獵並不多,今有機會閱讀「經典3.0」之一的《寒食帖》,除了耳目一新,更提醒我要「廣泛」閱讀,會有不同的想法和創意。
記得廖玉蕙老師曾說:閱讀古文之美,除了興趣之外,要有可以輕鬆閱讀的書藉做媒介,才能吸引學生慢慢領略其中的涵意,加上老師的的引導,才不會讓讀文言文是為苦差事。

蒼涼的獨白書寫《寒食帖》

圖文網路摘錄~

行草系列/寒食帖 聯合報╱蔣勳/文
2009年九月應郝明義先生之邀,參加他主辦的一系列以「經典」為名的演講。
「閱讀經典」內容多是一種書籍,或談《易經》,或談《史記》,或談《莊子》,或談「李商隱詩」,在經、史、子、集裡選一著作來介紹。
最後,我選了蘇東坡的《寒食帖》。

《寒食帖》是蘇東坡大約在1082年寫的詩稿墨跡,是文學,也是書法,被稱為「天下行書第三」,現在收存在台北故宮。

書畫的「經典」很多,但歸類比較難。受限於現代書籍的規格,也常常在經典的閱讀裡被忽略。
1970年前後我在故宮隨莊嚴老師上「書畫品鑒」,通常都是調出一卷書法或一軸山水,看書畫,也看收藏印章、題記、跋尾,很難歸類在經史子集任何一部之中,因此常常會懷念當時那種「閱讀」經典的方式。北大一百年校慶,我就選了《寒食帖》來談,2009年又一次在北大講《寒食帖》,也算特殊緣分。

寒食題簽
1970年在故宮跟隨莊嚴老師上課,當時《寒食帖》在王世杰手上,寄存在故宮,看到的人還不多。
莊嚴老師帶著幾個研究生看這卷子,畫卷沒有打開,就從畫卷外面的題簽開始講起。
題簽是清末民初的梁鼎芬寫的。很精細的一行小楷題簽「宋蘇文忠黃州寒食詩帖真蹟」。下面兩行小字落款──「張文襄稱為海內第一」,「宣統癸丑二月梁鼎芬題記」。
梁鼎芬是廣東人,光緒六年的進士,曾經因為反對李鴻章議和被貶官。他回廣東後從事教育,得到兩廣總督張之洞賞識,以後一直做張的幕僚。辛亥革命後,梁鼎芬成為保皇黨,反對康梁維新,更反對孫文革命,力保滿清,曾出任末代皇帝溥儀的師傅。這題簽寫於「宣統癸丑」,已是1912年,辛亥革命次年,梁鼎芬仍奉清正朔「宣統」,表示不接受民國。
梁鼎芬對張之洞極崇敬,有知遇之恩。張之洞也曾經看過《寒食帖》,認為是難得一見的蘇軾真跡,一度想要收藏。張之洞死後,賜諡「文襄」,梁鼎芬睹物思人,特別在題簽上標註「張文襄公稱為海內第一」,是讚美《寒食帖》,也是懷念故人老友。
《寒食帖》上梁鼎芬的題簽說明了這個卷子在清末民初的際遇。
《寒食帖》外面有一段仿宋緙絲的「包首」,暗金色的底,上面織出湖綠色松竹。
1970年,我看書畫的經驗並不多,對畫的捲收展放,「題簽」的辨識,「包首」的材料考究,都從莊嚴老師指導學起。還沒開始講《寒食帖》,周邊的細節已經學了不少。
打開《寒食帖》先看「引首」,「引首」有點像書冊的題目,常常是名人題字。《寒食帖》的「引首」是乾隆題的四個字──「雪堂餘韻」。「雪堂」是蘇軾貶謫黃州時的書房名稱,這個書房大蓋建成於神宗元豐4年8月5日(1081年)。
元豐2年(1079年)八月蘇軾被人誣陷,以寫詩得罪當政者,遭遇歷史上著名的「烏台詩獄」,被囚禁在京城御史台獄中,日夜審問,此地烏鴉群聚,屬於中央台省機構,一般人都俗稱「烏台」。
負責勘問的御史李定等人都欲置蘇軾於死罪,蘇軾在獄中從囚房窗口眺望一帶青山,在給弟弟蘇轍的絕命詩裡有名句──

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
與君今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

將近三個月的囚禁勘問,期間也有許多人在暗中營救。神宗皇帝心智開明,並不昏庸,對於蘇軾的才華一向也欣賞。神宗祖母,當時已是太皇太后的仁宗曹皇后,聽說蘇軾下獄,更是不斷談起當年仁宗如何賞識蘇軾、蘇轍兄弟,視為青年才俊。當時仁宗已年老,蘇軾不過是二十歲的青年,仁宗認為這樣的人才要留給後代子孫治國之用。曹皇后轉述這一段歷史,神宗感念祖父愛才惜才,而自己卻把祖父選拔賞識的人才囚禁獄中,要被御史定重罪,心中大為慚愧惶恐。蘇軾的文字獄一案因此在神宗堅持下輕判。蘇軾下放黃州,被要求「思過自新」,造就了蘇軾這一段時間在黃州文學書法各方面創作的高峰。
蘇軾在元豐3年(1080年)下放黃州,起初借居在定惠院,後來經過好友馬夢得的幫助,也得到黃州太守徐君猷批准,在黃州城東一片山坡的廢棄舊營壘棲身。
蘇軾在當地父老協助下,除草開荒,經過一年,整頓出一個可以居住的規模。
元豐4年八月,他的書房建成,蘇軾提筆寫了「東坡雪堂」四個字的匾額。「東坡」是城東一片坡地,意外成了蘇軾落難時的棲身之處。他自稱東坡居士,經歷大難,似乎從此開始,死去了「蘇軾」,活過來一個全新的生命──東坡。
書房始建於大雪紛飛的季節,建成已是夏季,東坡紀念大雪的天寒地凍,彷彿更可以砥礪頑強不屈服的生命意志,因此命名「雪堂」,並且在書房內牆壁繪畫雪景,呼應著他在黃州時寫的詩句「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正也是「雪堂」二字更深的隱喻吧。
黃州時期東坡許多重要的作品都在「雪堂」寫成,如〈念奴嬌〉、〈浪淘沙〉、〈赤壁賦〉,當然,還有〈寒食帖〉。乾隆在「引首」寫的「雪堂餘韻」也在讚嘆〈寒食帖〉是東坡在「雪堂」這個留下最可靠也最珍貴的手書墨跡。
「雪堂餘韻」四個字寫在湖綠石青色的畫柬上,一枝淡墨雙鉤折枝花卉,襯映著乾隆有點柔媚的書法。「引首」正上方有乾隆白文「乾隆御筆」印一方。
「引首」前後「隔水」裱綾,是用《易經》爻卦紋織成圖案,前「隔水」上還有乾隆親筆寫的簽條「蘇軾黃州詩帖」,落款是「長春書屋鑑賞珍藏 神品」,下撳「乾隆宸翰」朱文小璽。「神品」二字上也重疊蓋有「神品」連珠印,可見乾隆收藏到這一件作品的得意與重視。

寒食節
〈寒食帖〉原來是「寒食詩稿」,元豐5年(1082年),「雪堂」建好的第二年春天「寒食節」,東坡寫了兩首詩,留下這篇草稿墨跡。
「寒食」是古代的節日,從冬至算起一百零五天是「寒食」,因此多在來年春天清明節前一日或兩日。
「寒食節」是古代春祭的節日,禁火三日,吃冷食,爐灶無煙,因此也叫「冷節」或「禁煙節」。
「寒食節」又流傳著另一個一般人比較熟悉的有關介之推的歷史故事。
春秋時代,晉國國君獻公寵愛妃子驪姬,驪姬要安排兒子奚齊繼位,因此毒死太子申生,又要加害申生的弟弟重耳。
介之推等大臣,為了避禍,帶領重耳,出亡晉國。流亡期間,眾人備受苦難。重耳一度沒有食物吃,飢餓之時,介之推從腿股上割下一塊肉給重耳吃。「剜股奉主」,重耳極為感動。
十九年後,重耳回到晉國,繼位為晉文公,要重用流亡期間的隨侍者,特別是介之推。誰知介之推卻奉母隱居綿山,不肯出仕,使得文公思念不已。後來有近臣建議,火燒綿山,介之推極孝順母親,一定會帶母親避火下山。文公下令山上留一小徑,期待介之推會從小徑逃出來。大火燒山三日,介之推沒有蹤跡。三日後火滅,在山上一棵焦枯的柳樹上找到介之推和母親擁抱著的屍體。文公大慟,悔恨不已,命令天下禁火三日,紀念介之推,以後每年此時都爐灶禁火,舉國冷食,成為流傳久遠的「寒食節」的來源。
「寒食節」在唐宋是重要節日,對於忠心耿耿的文人,對於懷抱忠君愛國之思的士大夫,對於孤苦受誣陷讒言的謫臣,被君王下放,遭受汙辱,孤獨困苦之中,彷彿介之推緊抱柳樹的焦屍,用頑強的肉體對抗著外在逼迫煎熬的熊熊烈焰。
唐人詩裡有寫「寒食」的詩句──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蘇東坡下放黃州第三年,遇到寒食節,他想起死去的介之推。沮鬱荒涼的春天,不斷下著雨,數月不停的雨,一切都煩悶潮濕。雨中杜鵑、海棠一簇一簇開放,腥紅如血,白如雪花,潔淨如淚,清明祭掃墳墓的人,燒著紙錢,紙灰在空中飛舞,像翩翩追逐的白色蝴蝶,像死去又回來的不甘心的魂魄。
「寒食節」吃著冷菜,心中卻比冷食更為寒涼,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蘇軾在新安頓好的「東坡雪堂」,冰冷的爐灶,潮濕的蘆葦柴梗,看著墜落在泥濘中的海棠,紅的像胭脂,白的像雪,一朵朵花,卻都墜落汙泥,弄髒了自己。
東坡要寫詩了,寫一個春天排遣不去的愁緒,寫一個生命在窮途末路絕望的哭聲,寫一個曾經熱烈的青年,如今失去一切夢想與熱情,如同死灰的心境。

「花」與「泥」的兩難
1082年,下放黃州第三年,寒食節,蘇東坡寫了兩首五言詩,詩的原稿成為書法名作,被稱為〈寒食帖〉。明朝大鑑賞家董其昌認為是傳世蘇書最好的一件,也被認為是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之後的「天下行書第三」。

 

蘇東坡〈寒食帖〉被認為是王羲之〈蘭亭序〉、顏真卿〈祭侄文稿〉之後的「天下行書第三」,這是其中第一首〈寒食詩〉。(〈寒食帖〉現藏台北故宮,本文圖片翻攝自日本二玄社的複製品。)圖/蔣勳提供

〈寒食帖〉既然是詩稿,應該先讀文學的部分。
詩稿又是作者親筆原始手稿,因此讀完文學部分,接著就可以從筆跡欣賞書法。文學與書法,是兩個不同的層次。閱讀作者原稿,交錯往來於文學之美與書法之美間,是以原稿來閱讀經典最大的快樂,與閱讀排版印刷的書籍感覺不同。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
臥聞海棠花,泥汙燕支雪。
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何殊病少年(「子」點去),
病起鬚已白。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東坡寫詩本來自然率性,「烏台詩獄」之後,更是反璞歸真,用字簡單,語意明白──自從來到黃州,已經過了第三個寒食節──沒有難懂的字,沒有艱澀典故,平鋪直敘,完全像白話。
蘇軾下放黃州是1079年,到黃州過了三次寒食節,這首詩大概寫於1082年的春天清明節前後。
「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每年到了春天,到了寒食清明,就惋惜春天要結束了。但是,惋惜也沒有用,春天不容惋惜,並不停留──十個字中,重複用「年」和「春」。重複的字,就用一個點表示,閱讀者可以感覺到手寫原稿的節奏韻律,文學的內容與書法形式融合為一體,只有手稿可以傳達。
「今年又苦雨」,今年雨特別多,使人苦惱。「兩月秋蕭瑟」,兩個月來,下雨不停。
季節是春天,卻像秋天一樣,蕭瑟寒涼。東坡講的是外在季節氣候,也同時是內在心情,「苦雨」、「蕭瑟」都是風景,也是心境。
「臥聞海棠花」,蘇詩注解,常說海棠是蘇軾故鄉四川原生種的花。詩裡的「海棠」,可以是面前的花,也可能在講遙遠家鄉曾經有過夢想的美麗年輕生命。而現在,海棠花凋零墜落了。
「泥汙燕支雪」,紅得像胭脂、白得像雪一樣的花瓣,紛紛掉落土中,被泥濘汙染弄髒了。十個字,用「花」和「泥」的意象做對比。「花」是高貴的,潔淨的,美麗的,充滿色彩;「泥」是卑微的,骯髒的,低下的,黯淡的。把這兩個字的書法放大,可以看到「花」和「泥」有纖細牽絲牽絆在一起,上面一句結尾的「花」跟下一句起頭的「泥」用牽絲牽在一起,透露「花」與「泥」間的兩難糾纏。
年輕的時候,蘇軾的生命像一朵燦爛、高傲、自負的花;現在,落難黃州,覺得「花」被「泥」土弄髒了。「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黃州時期,東坡的詩句好像在反覆問自己:你還要不要這麼潔癖,這麼堅持?要不要像一朵花,固執自己的高貴潔淨,不肯隨汙濁世俗同流合汙?這是自屈原以來,遭遇誣陷時文人對自己的共同詢問質疑。《寒食帖》裡,暗喻了自己生命的兩難,「花」,還是「泥」,潔淨?還是卑汙?如何選擇?

青春的傷逝
〈寒食帖〉接下來是對時間青春流逝的感傷,用了典故,比較不容易懂──闇中偷負去,夜半真有力。
這一段是來自《莊子》的典故,莊子在談時間的流逝,用了一個比喻──一個人怕自己的船被偷走,把船隱藏在山谷當中,以為很安全。沒有想到,半夜時分,河水漲潮,把船漂走了。
莊子比喻時間像潮水,人在睡覺的時候,時間也在流逝,沒有人能躲過時間的偷襲侵蝕,青春藏不住,生命最終會被時間帶走。
這年蘇東坡四十七歲,人到中年,容易感觸時間快速消逝。「烏台詩獄」,落難之後,蘇東坡對時間的感傷更強烈。彷彿不知不覺時間在暗中把他的青春偷走了,把生命中許多少年時的夢想偷走了。「夜半真有力」,越是在夜半睡眠中,越是不覺察的時候,時間的消逝越快。時間如此逝去,強勁有力,摧毀一切存在。
「何殊病少年(「子」點去),病起鬚已白」,這裡有脫漏字,「病」用小字補寫在一邊,「子」寫錯了,用四點點掉。這都是閱讀原始手稿才會有的特殊經驗,好像同時參與了作者思考、書寫、修正的過程。
──覺得自己原來還是青年,還在寫〈南行詩〉的年紀,還在參加科考的時候,還是充滿夢想熱情的年輕人。沒有想到,一場大病醒來,頭髮鬍鬚都白了。這裡的「病」不止是講身體的病,也是「烏台詩案」的傷害。生命徹底「大病」一次,抓到監獄裡,遭受汙辱恐嚇,生命遭遇巨大挫折磨難。等「病」過去了,忽然發現,頭髮都白了。經歷巨大的驚慌,巨大的蹂躪、折磨、侮辱,懂得了滄桑,頃刻間,從青春轉為衰老。

石壓蛤蟆
讀完第一首〈寒食詩〉,瞭解了意思,接下來就會把視覺停留在書法線條上。
東坡的書法初看並不美,用筆很自然,有點隨意,特別因為是草稿,也不會像謄錄的定稿那樣工整規矩。
從「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看起,字體線條從容平凡,沒有刻意造作的姿態,和東坡的詩風一樣,平實自然,不刻意求工,閱讀者也沒有壓力,不像在看名家作品。
宋書法家中蘇書品格排第一,恰恰是因為平淡天真,沒有一點矯揉造作。
三十年前在莊嚴老師處看《寒食帖》,因為年輕,我看不出特別的好。倒是覺得後面黃山谷的跋文書法俊秀挺拔,光芒四射。心中對蘇書居四大家之首的說法,頗有疑慮。我把疑慮說出來,問了老師。莊老師淡淡一笑,說:「慢慢看,以後你就知道了。」
看了三十年,每次展出都看。手上也有一卷日本二玄社複製原寸的精印品,不時摩挲展玩,「慢慢看」變成三十年來閱讀《寒食帖》不間斷的功課。
從疑慮到感動,了解書法技巧畢竟只是皮毛,對任何創作者而言,品格其實都更勝於技巧的賣弄。
《寒食帖》看久了,逐漸了解不自誇、不賣弄、不矯情,對一個創作者的艱難。了解東坡如何在自我調侃、自我嘲笑裡完成一種毀譽之外的豁達。豁達指的是生命本質的了悟,了悟之後,下筆為文學,下筆為書法,都有不同境界的領悟。
「年」這個字之後,書法字體開始變化──「惜春」二字造型很美,看來平實,卻很委婉。其中「惜」字有細的牽絲,「春」字婉轉溫柔。蘇詩和蘇書都常常被解讀為「豪放」,其實他的詩詞書法,豪放的大架構裡都不失細節的溫柔婉約。沒有細節的婉約,「豪放」就只是粗魯了。
「苦雨」二字是耿硬的筆法,使人想起唐初的褚遂良和歐陽詢,看到東坡規矩剛直,甚至峭立銳利的一面。
「秋蕭瑟」以後字體再一變,蘇書特有的蕭散表現出來,真如瑤台散仙,看來不成規矩,卻另有一種品格。
「臥聞」兩字妙極,尤其是「聞」的最後一筆,像垂掛的死蛇,像蚯蚓死屍,東坡在線條裡注入了落魄,失意,沮喪,百無聊賴的慵懶。線條像一根鬆掉的琴弦上喑啞的聲音,失聲了,荒腔走板,沙啞中卻都是落魄的辛酸。
東坡常跟好友黃山谷彼此嘲弄嬉戲,笑自己的書法是「石壓蛤蟆體」。寫王羲之是「王體」,寫顏真卿有「顏體」,寫柳公權有「柳體」,大書家都在創造自己的「體」。東坡寫字,不求俊挺華美,他手不懸腕,側臥毛筆,字扁扁的,他就找了一個「石壓蛤蟆體」來嘲笑調侃自己。
人世間都在爭強鬥勝,努力踩壓踐踏別人,標榜自己。但是,度過生死大難,東坡對世俗毀譽可以哈哈一笑了。從牢獄出來,看過自己的狼狽邋遢,看過自己在死亡凌辱前的恐懼顫怖,原來生命如此軟弱卑微,手上的筆,也許知道剛硬只是故作姿態,何不讓自己看一看「死蛇蚓屍」,而不是書法上習慣誇耀的「鸞飛鳳舞」。
眾人都搶奪「美」,東坡或許覺得,沒有人搶奪的那個「醜」,就留給自己吧!眾人都搶奪成功、高貴、華麗,東坡領悟了在醜陋、邋遢、難堪中也要苟活的卑微。
黃州落難,他終於領悟,生命是連「美」都可以放棄的。
黃州時期,東坡寫信給朋友,講了一件事,大意是到黃州後,心情有時不好,就到街市喝酒。酒醉踉蹌,不小心,撞到一個人。這個人(大概是地方混混)很生氣,一拳把東坡打倒地上。倒在地上的東坡,剛開始有點生氣,但是,不多久,他想一想,這混混竟然不知道我是誰了。他高興起來,心想:「多好,沒有人認識我了!」從名滿天下的才子到市井小民認不出他來,可以回來做平凡眾生了,他給朋友的信上說:「自喜漸不為人識。」
東坡在作一個很難的功課吧,修行掉知識分子的傲氣和潔癖,修行掉別人非知道自己不可的驕慢自大。
他在做生命本質的修行,修行好了這一部分,書法與文學都有不同進境。東坡書法的「石壓蛤蟆體」要追溯到「自喜漸不為人識」的修行領悟吧。
就是一隻石頭壓死的癩皮蛤蟆,扁扁的、臭癟、難看、醜陋、骯髒,蘇東坡這樣走進了文學與書法的「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
美的學習,常常開始於「美」的執著。漫長的「執著」之後,有可能剎那頓悟,把自己從「執著」解放出來。認同自己不過是「石壓蛤蟆」,領悟了美的放棄比美的執著更難,也更重要。這時,可以與一二知己會心一笑,可以與蒼涼孤獨的自己會心一笑。
寫字通常要「懸腕」,線條比較漂亮。東坡寫字,有點懶懶的,手靠在桌上,形成「左秀右枯」,右邊的線條,不容易拉開。這個「枯」反而變成他的一種風格。審美的「風格」並沒有好或不好,只是不同而已。今天年輕人牛仔褲要撕破來穿,「破」成為一種「美」。東坡的某種「敗筆」,某種「破」,某種「枯」,某種「醜」,一一成為他生命的真實風格,成就他的文學,也成就他的書法。
「美」,其實是最後回來做自己而已。

空、寒、破、濕
〈寒食詩〉第二首,接在平鋪直敘的第一首之後,詩思一變,情緒澎湃洶湧,書法線條也隨之跌宕起伏,變化萬端。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雨點去)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
空庖煮寒菜,破燒濕葦。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按:同「紙」)。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寒食詩〉的第二首手稿書法顯然比第一首更為縱放,在閱讀詩的內容意思之前,常常會不自覺先被視覺的書法線條吸引。
一般介紹《寒食帖》,如果只取局部,也多取第二首,尤其是「破竈」到「銜帋」這三行。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詩一開始就有一種水波洶湧的感覺。春天上游融冰,水勢盛大。東坡住在江邊,連月雨下不停,江水上漲,像要湧進屋子裡來。「欲」、「入」二字都是典型的「石壓蛤蟆體」,扁扁的,像壓爛了的身體,結構歪扭變形。線條看似柔軟,卻有內勁,是所謂「棉中裹鐵」內剛外柔的線條。東坡外在看來隨遇而安了,內在卻都是稜稜傲骨,一點也不妥協屈服。字體跌宕搖晃,如乘舟江上,起伏盪漾,書法與文學合而為一,是品鑑經典手稿最好的範例了。
「小屋如漁舟,濛濛水雲裡。」「舟」與「水」出現像隸書的波磔。文字在書法家的記憶裡只是符號,在書寫自己的詩句時,常常不會拘泥某一種字體,篆、隸、行、草,交相錯雜,形成交響詩一般的豐富變化。〈寒食詩〉是東坡的詩,《寒食帖》是東坡書法,用自己的字寫自己的詩,北宋的大書法家莫不如此。《寒食帖》如此,黃山谷的〈花氣薰人帖〉、米芾的〈蜀素帖〉也都如此。沒有人用他人書法寫自己的詩,也沒有人用自己的書法寫別人的詩。
詩與書,都來自個人生命風格,是同一種審美,也才能夠是經典。
很難想像用另外一種書體寫〈寒食詩〉,東坡此時沮喪潦倒,生命裡的「空、寒、破、濕」,是文學內在的核心感覺,必須與外在書法形式一致,才是「審美」。例如,如果用華麗燦爛到跋扈的宋徽宗瘦金體寫〈寒食詩〉,內容與外在形式風格不同,審美上就不倫不類了。
經典,不分文學、書法、繪畫,其實是落實在人的本質品格,有品格,也才能談美學。
「空庖煮寒菜,破竈燒濕葦。」兩句詩,十個字,講的是實景。因為寒食節,廚房是「空」的,吃的菜是「寒」涼的,爐竈「破」爛頹敗,柴葦是潮「濕」的。法國哲學家沙特(J-P.Sartre)在談「文字」(LES MOTS)的書裡說:詩的文字並不等同於日常文字。
東坡此處的「空」、「寒」、「破」、「濕」,是廚房的「空」、爐台的「破」,竈口的「寒」、柴葦的「濕」,四個字,是實景,同時也指涉內在心靈的荒涼、寒冷、鬱苦、汙濁之感。
「空」、「寒」、「破」、「濕」,隱喻生命心境的狀態,是全詩的文學核心,也是全篇書法的焦點,是思想心靈的意境,也是視覺感受的圖像。
只有文字意涵內容,《寒食帖》是不完整的,必須同時訴諸視覺形式。
攤開《寒食帖》,一眼就會看到這四個字。
「空」很小,好像一個寂靜的空間。「寒」的筆鋒有一點銳利尖峭,是「揀盡寒枝」的枯冷淒寂。「破」寫得很大,不但扁癟,而且歪斜,好像要垮掉的結構,「皮」的左側斷裂了,「石」擠成一堆,閱讀者是從書法知道了詩人內在世界的「破」,是心靈如此的破敗,被撕裂、被扯碎、被壓扁,如風中枯絮,如垮掉的廢墟。破破爛爛的爐竈,潮濕燒不起來的柴葦,寒涼的菜,空的廚房,《寒食帖》寫出鬱悶、汙濁、破敗、邋遢、卑苦。無以宣洩、無以伸展的委屈、壓抑,都透露在流動毛筆線條中。

烏鴉與紙灰
「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帋。」
流放江邊,孤獨慵懶,沒有歲月,也不知是寒食節。看到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才想到已是寒食清明了。
非常驚人的畫面,這個「烏」,好像「烏台」的烏,囚禁在「烏台」一百多天,窗外樹林裡烏鴉群聚,烏鴉好像變成詩人生命裡忘不掉的夢魘,忽然在詩句裡出現,成為隱喻深刻意象複雜的畫面。
「烏鴉啣著墳間燒剩的紙灰飛過」,使人想起現代文學的意象。魯迅小說〈藥〉的結尾,就是刺穿灰色天空飛起的烏鴉。文學的經典,一千年來有歷史的呼應對話。
「帋」的用法特殊,「銜帋」二字都用尖銳筆鋒,像犀利的刀刃劃過。東坡顯然還有淒厲的憤怒。「帋」的最後一筆拖長,像一把刀,像一路追殺的怨怒,一直錐刺向下面的「君」這個字。「君」小小的,萎縮著,一點也不神氣。
創作裡有許多潛意識流動的「神來之筆」,創作者在創作中不一定意識得到。東坡說自己寫文章「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得不止」,只是任憑直覺走去,並不完全刻意控制,但直覺裡潛意識的流動反而更為飽滿。在審美意識上,文學更接近理性思維,書法的直覺性、感官性卻更高,讀《寒食帖》第二首詩的原稿,東坡美學的極至更在書法中表現了出來。
《寒食帖》從「破竈」到「銜帋」,東坡手上的毛筆,從筆尖、筆肚一直用到筆根。
「破竈」重拙,「竈」字出現許多「賊毫」。「賊毫」是毛筆用到筆根,筆毫岔開,出現逆澀挫折的線、破裂的線,如生命的困頓。
書家有自己用筆的習慣,王羲之留下的雖不是真跡,從臨摹諸帖來看,他的用筆,多在筆尖和筆肚間,較少「賊毫」,他的美學裡迴避了撕裂的痛。宋徽宗的「瘦金」多用筆鋒,鋒芒畢露,沒有困頓挫傷。筆鋒常常是飄逸,是銳利,是燦爛。
東坡從「破竈」到「銜帋」,出現了書法筆鋒到筆根最大的變化。像一齣交響曲,在樂章裡呈現豐富結構變化。
《寒食帖》用筆跟著情緒在走,時輕、時重,時快、時慢,時重拙,時困頓,時銳利,時高亢激昂,變化萬千。
《寒食帖》不能單一看某一個字,整個篇章,一起看布局,才感受得到交響曲樂章龐大壯闊的配置,感受到創作者行走於文學與書法之間驚人豐富的魅力。講布局結構,容易被誤會是刻意,創作者卻是在有意與無意間完成了一件自己也無法再複製的書法。
「帋」這個字,可以寫成「紙」,寫成「帋」,下面的「巾」拉長,就像刀子一樣,直刺下去。尖銳筆鋒,像馬勒音樂最高音的嘶叫。馬勒音樂,經常在最高音時不停,繼續拔尖而起,像《寒食帖》裡「帋」的書法線條。
「但見烏銜帋。君門深九重」,「銜帋」的淒厲高音過後,回來安撫自己,讓自己平靜,平靜裡也充滿無助無奈。

哭聲與死灰
「君門深九重,墳墓在萬里。」
儒家的信仰者,相信生命的極致意義是「忠」與「孝」。
「忠」是盡忠於君王,但是,此時東坡流放荒野,必須「思過自新」,見不到君王,君王的門重重深鎖,盡「忠」無門。
退一步回來盡「孝」,父母墳墓都在故鄉,遠在萬里之外,盡孝也是惘然。清明節到了,無法在墳前祭拜,無法燒一燒紙錢,無法掃一掃墓地。
盡忠不成,盡孝不成,詩人在儒家的生命價值裡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想到古代的阮籍,找一條路走,走到絕路,前面無路可走,坐下來失聲痛哭。
詩人用阮籍「窮途而哭」的故事比擬自己,也想在生命絕望的窮途末路放聲一哭。卻發現自己心如死灰,沒有了愛恨,沒有一點情緒餘溫,連哭聲也沒有,一片死寂,一片飛不起的死灰。
這幾個字可以分開單獨看,它們是詩句的組成部分,單獨分開,卻像詩人的表情,愁鬱、荒涼、困頓,像最頑強的生命,像冬寒禿枝,看似頹敗,卻在內裡蘊含隱匿發枝發葉的生命力。《寒食詩》寫完了,東坡注記「右黃州寒食二首」,沒有落款簽名。宋的書法大家,尤其是東坡、山谷,多不簽名,一方面是詩稿,沒有完成,另一方面也似乎不需要簽名,風格成為品牌時,其實是不需要特別標籤的。風格,他人不能取代,是審美的自信。俗語說得好──「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寒食帖》寫於西元1082年,之後,東坡幾起幾落,有時出仕作官,有時流放。他的修行還沒有結束,他的功課也沒有做完。
他貶到惠州,瘴癘蠻荒之處,卻發現五嶺以南的荔枝好吃極了,寫詩說「日啖荔枝三百顆,但願長做嶺南人」。大家都說東坡豁達,處逆境困境而能樂觀,或許他只是無奈,苦中作樂而已。
東坡並沒有得罪他人,他在「烏台詩獄」之後,常常說「多難畏事」「多難畏人」,怕事、怕人,不敢惹禍,但是他太會苦中作樂了,別人懲罰他,流放荒野,他也還覺得荒野很好,罰到嶺南,大口大口吃荔枝,那些有權有勢可以懲罰東坡的權貴,生活得卻不快樂。這些人心裡因此不爽,就要再罰一罰他,最後就貶官流放到海南島(瓊州)去了。
公元1100年前後,北宋張浩收到《寒食詩稿》,找到黃山谷,山谷在後面留下了精采跋尾。
黃山谷比東坡小九歲,一直以學生自居,景仰東坡詩文人品,他們亦師亦友,也常彼此調侃,戲弄對方。黃山谷一生被東坡牽連,也一直被流放,1105年死在廣西。他晚年看到《寒食詩稿》,自然感慨萬千,提起筆來在卷尾寫出他一生最動人的書法。

黃山谷的跋尾
1101年前後,黃山谷看到《寒食帖》,當時東坡應該在海南島,獲赦還的路上。黃山谷感慨萬千,讀著詩句,看著書法,感覺著東坡的心境,寫下了動人的跋尾。
黃山谷《寒食帖》後的跋尾是他一生最漂亮的書法之一。
與東坡的風格截然不同,卻相互輝映,兩大書家,並列在一起,稱為「雙璧」,這是只有閱讀原稿才會有的快樂。
東坡此詩似李太白,猶恐太白有未到處。
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
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
它日東坡或見此書。
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黃山谷先讚美東坡的詩,東坡的詩,像唐朝李白,甚至比李白還好。宋詩崇尚自然,崇尚平淡天真,山谷是以宋人詩學來評比,東坡比李白更有一種自在平淡。
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
山谷認為東坡的《寒食帖》書法兼具唐顏真卿、五代楊凝式、北宋初李建中的筆法,貫穿了唐宋的書法美學,根柢深厚,卓然成一大家。
東坡書法,看來像無所本,但是,招招都有來源。
許多初學者剛開始看不出蘇書的好處,讀這一段跋文,字寫得如此漂亮的山谷,卻推崇前面的東坡,第二名推崇第一名,初學者也藉此知道更有高手。
「試使東坡復為之,未必及此。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東坡再寫一次,未必能寫得這麼好,這是在說「手稿」的意義,沒有修飾,沒有刻意,所以好,原作者再寫一次,也不一定更好。
美學上的「好」,不是技巧,而是心境,「技巧」重複是「匠」,心境卻不能重複。
很多人形容黃山谷的字,好像打開將軍的寶庫,長槍大戟,劍拔弩張。
山谷寫字,懸腕中鋒,用肩胛臂膀帶力,轉肘使腕,寫完字,他自己說「臂指皆乏」,累得要死。
山谷一生羨慕東坡,似乎在詩文書法上,東坡都不特別用力。東坡可以肘靠在桌上寫字,不懸腕,不費力到筋疲力竭,自自然然。
顯然,第二名是比較累的,看第一名在前面,因此追得辛苦。
東坡像是四兩撥千斤,有一種從容,有一種自在。
黃山谷的字其實漂亮,我年輕的時候,還不懂東坡,喜歡的是黃山谷。
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這兩個人亦師亦友,是一生的知己,詩文書法上是知己,生命的修行領悟上也是知己。
寫完跋語,山谷幽默,猜想他日東坡看到他的字,一定嘲笑揶揄山谷:佛主不在,就稱起「老大」了。
蘇黃二人,一生情誼都在這句話中,有敬有愛,卻時時彼此捉弄調侃,直見性情。
黃山谷的筆法線條俊挺,書史上說他「盪槳中悟筆法」。書法美學都從生活中領悟,划船盪槳,水波阻力,線條力道,「一波三折」,形成一種跌宕。跋文裡的「猶」、「到」、「處」、「意」、「使」、「無」都有「盪槳」筆法,長線條,一波三折,氣息連貫,尤其是「到」的一筆到底,俊秀非凡。
山谷書法挺拔俊秀,風格卻比較一致。和《寒食帖》比較,東坡的筆法變化非常大。山谷雖掌握了美好音樂旋律,但是比較單一,不能豐富起來。人生的各個階段,從青春華美,到衰老蒼涼,東坡都轉換成書法,都轉換成審美,可以組織大交響曲,這是山谷欽佩羨慕的地方。
黃山谷影響後世很大,明朝的沈周、文徵明都學他的字。
山谷字有時拘謹,這篇跋文卻放鬆很多。尤其到結尾,「應笑我」這三個字好極了,用了東坡的句子,有一種飛揚的喜悅,完全放鬆,飛白墨色散漫,好像裡邊可以聽到笑聲。
黃山谷跋文寫完,像接力賽跑的第二棒。他也沒有簽名落款,仍然是大家風格,不怕後世認不出他的字,沒有傳不傳世的計較。

 

張縯「埋輪之後」
黃山谷題跋在1101年,恰恰是東坡逝世那一年。四年後,1105年山谷也去世。南宋時,《寒食帖》傳到張浩侄孫張縯手中。張縯寫了長跋,詳述伯祖收藏以及山谷題跋的故事,《寒食帖》有了自己流傳的歷史。
東坡老仙三詩,先世舊所藏。伯祖永安大夫,嘗謁山谷於眉之青神。有攜行書帖。山谷皆跋其後。此詩其一也。老仙文高筆妙,粲若霄漢雲霞之麗。山谷又發揚蹈厲之,可為絕代之珍矣。
張縯蓋有「懿文堂圖書」的印,也在許多「騎縫」處蓋有「埋輪之後」的印。張家先祖是漢朝張綱,張綱當時是御史大夫,梁冀在朝中擅權,權勢太大,御史大夫都不敢講話,七個御史大夫都跟他合作,坐著馬車去找他。張綱最後把馬車的車輪埋在地下,表示破釜沉舟,不去跟梁冀合作。這是「埋輪」的典故,張縯以祖先張綱的事蹟為榮,引為典範,因此刻了這方印。書法文物經典,有時是一方印,看流傳經過,也理解一段歷史故事。
以前莊嚴老師上課,一個一個講印,講跋文,知道經典在時間裡的傳承。

元明清初
元朝〈寒食帖〉曾經張金界奴收藏,留有「張氏珍玩」、「北燕張氏珍藏」兩方印。
〈寒食帖〉後收入皇室內府,上面有元文宗(圖帖睦爾,1304-1332)「天曆之寶」的玉璽。元朝是蒙古族執政,東坡的書法文物一樣被珍貴地收藏。「經典」不止能通過朝代興亡,「經典」也可以使戰勝的執政者謙卑學習。
明朝時有韓世能、韓逢禧父子收藏〈寒食帖〉,董其昌在上面也留下題跋:
余生平見東坡先生真跡。不下三十餘卷。必以此為甲觀。
明代〈寒食帖〉也入內府,留有「典禮紀察司印」的半印「司印」二字。
清初〈寒食帖〉有納蘭容若「成德容若」、「楞伽真賞」、「棱伽」許多印。納蘭容若是清朝康熙年間進士,被王國維稱讚的清初詞家,文物經典的閱讀,有時會讓人在一個印前停很久,因為一方印,忽然想起讀過的一闋納蘭詞。
乾隆時〈寒食帖〉入清內府,上面留著乾隆各年齡階段大大小小的印,留著他的跋文,也留著他的繼位者嘉慶的印。
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在清宮裡安靜了一百多年的〈寒食帖〉在歷史的騷動裡又要經歷新的劫難了。

清末的劫難
清代咸豐年間,圓明園遭焚毀,〈寒食帖〉流入民間,為廣東人馮展雲所得。
東坡寒食帖山谷跋尾。歷元明清。疊經著錄。咸推為蘇書第一。乾隆間歸內府。曾刻入三希堂帖。咸豐庚申之變。圓明園焚。此卷劫餘。流落人間。有燒痕印。其時也。嗣為吾鄉馮展雲所得。
顏世清在民國戊午年(1919年)記錄《寒食帖》被廣東馮展堂收藏經過。並且說馮展堂「密不示人」,所以沒有留下印記題跋。
1924年羅振玉在跋文中提到《寒食帖》與張之洞的一件故事:
先師張文襄公嗜東坡書。光緒壬寅(1902年)公建節武昌,客有持此卷請謁。公賞玩不置,謂平生所(見)蘇書墨跡,以此卷及內府藏榿木詩為第一。客喜甚,言將奉獻真。微露請求意。公曰。時已仲春。貂裘適可付質庫。若以價相讓。當留之,否則不敢受也。客大失望,因求公題識。
羅振玉1902年與老師張之洞一起觀看《寒食帖》,二十年後,與張之洞同時觀看的端忠敏、梁文忠都已過世,羅振玉感慨萬千,稱自己為「頭白門生,尚在人世」,特別記下當年張之洞的「清風亮節」,雖然極愛《寒食帖》,卻沒有貪婪接受物主請求。題跋中說的「客」不知是否即是馮展雲。
《寒食帖》後來轉入顏世清手中,據跋尾郭枻(彝民)的記錄,《寒食帖》由顏世清(韻伯)以「金六萬元」賣給日本收藏家菊池晉二(惺堂):
蘇文忠寒食帖,由顏韻伯以金六萬元售於菊池惺堂。已見內藤跋於龍眠瀟湘圖。係團匪亂流入日本。書估菊池。親屬某以六千元收得。以六萬元轉售於菊池。價差甚鉅。書估、菊池俱大非之。幾至興訟。事在菊池購蘇帖之前。前跋誤載此段。今再志。以之存其真。
《寒食帖》流入日本,似乎當年還因為價格引起訴訟。
1924年,日本漢學家內藤虎應菊池晉二之請,兩次寫下很長的跋文。
內藤虎跋文歷數〈寒食帖〉流傳經過,敘述自己在1917年的「燕京書畫展覽會」上就看過〈寒食帖〉,當時收藏的人是完顏樸孫──他是清末民初大收藏家,〈寒食帖〉上有許多方收藏印都是他的,如「金章世系景行維賢」、「景行維賢」、「景賢鑒藏」等。
顏世清大正壬戌年(1922年)攜帶〈寒食帖〉到日本,「此卷遂以重價歸菊池君惺堂」。
菊池火中搶救《寒食帖》
內藤虎的跋中特別提到菊池得到《寒食帖》第二年(1923年),日本關東就發生大地震。東京一帶房屋毀了「十之六、七」,下面一段是動人的描述:
菊池氏亦罹災,先世以來收儲,蕩然一空。惺堂躬犯萬死,取此卷,及李龍眠瀟湘卷,而免於災。一時傳為佳話。此卷昔脫圓明園之災,今復免曠古未有之震火,雖云有神物呵護,亦惺堂寶愛之力矣。
內藤虎、菊池惺堂,兩個日本人,在漢字書法的經典傳承歷史上,也成為了參與者與呵護者。
到1945年,中日戰爭結束,王世杰先生到處尋找《寒食帖》,「蹤跡得之」,《寒食帖》重新回到中國,1949年,這件經歷一千年的經典也隨王世杰到了台灣。
民國48年王世杰寫下了目前最後的一個題記:
東坡先生此帖,曾罹咸豐八(點去)年,英法聯軍焚燬圓明園之厄。尒後,流入日本,復遇東京空前震火之劫。詳見卷後顏世清、內藤虎兩跋。二次世界戰爭期間,東京都區,大半為我盟邦空軍所毀,此帖依然無恙。戰事甫結,予囑友人蹤跡得之,乃購回中土,并記于此。後之人,當必益加珍護也。
王世杰諄諄叮嚀──以後的人,一定要好好更加珍惜保護《寒食帖》。

結語──臨江仙
跟隨莊嚴老師在故宮上兩年的「書畫品鑑」,只是開始接觸《寒食帖》,書畫經典浩瀚,是一輩子做不完的功課。
畢業那年,莊嚴老師是論文的口試委員,口試完,老師從口袋摸出一個信封說:「畢業禮物。」我打開看是一幅莊老師寫的東坡〈臨江仙〉,我們上〈寒食帖〉的課,老師要我們讀東坡在黃州時期的作品,其中就有這闋〈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僮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這也是黃州時期東坡詞中我很喜歡的一闋,平淡自在,半夜在東邊坡地喝酒,喝了醉,醉了醒,醒了又喝,喝到三更,心裡鬱苦煩悶,回到家,家僮沉睡,打鼾聲如雷鳴,敲門不應,也就隨緣,倚靠著杖,聽大江水聲。
莊嚴老師有名的是「瘦金書」,用來寫〈臨江仙〉,少了富貴,多了文人的飄逸瀟灑。老師還特別指著上面一方「偶然於書」的印,解釋說:「偶然寫了好字,才用這方印。」
上「書畫品鑑」的課,這些故事,常在記憶中,覺得自己有福氣,不止是學習知識,也知道什麼是性情中人,什麼是人品典範。一晃三十餘年,連老師家的茶與酒都在想念中。
今日整理〈寒食帖〉筆記,也當作是供在老師靈前的一份遲來的作業。

 

打開傳說中的書About ClassicsNow.net  (序,摘錄博客來網路書局)

大約一百年前,甘地在非洲當律師。有天,他要搭長途火車,朋友在月台上送了他一本書。火車抵站的時候,他讀完了那本書,知道自己的未來從此不同。因為,「我決心根據這本書的理念,改變我的人生。」
日後,甘地被稱為印度聖雄的一些基本理念與信仰,都可溯源到這本書。
閱讀,可以有許多收穫與快樂。
其中最神奇的是,如果我們有幸遇上一本充滿魔力的書,就會跨進一個自己原先無從遭遇的世界,見識到超出想像之外的天地與人物。於是,我們對人生、對未來的認知與準備,截然改觀。
充滿這種魔力的書很多。流傳久遠的,就有了「經典」的稱呼。
稱之為「經典」,原是讚嘆與敬意。偏偏,敬意也容易轉變為敬畏。因此,不論中外,提到「經典」會敬而遠之,是人性之常。
還不只如此。這些魔力之書的內容,包括其時間與空間的背景、作者與相關人物的關係、遣詞用字的意涵,隨著物換星移,也可能會越來越神秘,難以為後人所理解。
於是,「經典」很容易就成為「傳說中的書」──人人久聞其名,卻沒有機會也不知如何打開的書。
我們讓傳說中的書隨風而逝,作者固然遺憾,損失的還是我們。
每一部經典,都是作者夢想之作的實現;每一部經典,都可以召喚起讀者內心的另一個夢想。
讓經典塵封,其實是在封閉我們自己的世界和天地。
何不換個方法面對經典?何不讓經典還原其魔力之書的本來面目?
這就是我們的想法。
因此,我們先請一個人,就他的角度,介紹他看到這部經典的魔力何在。
再來,我們以跨越文字、繪畫、攝影、圖表的多元角度,來打開困鎖住魔力之書的種種神秘符號。
然後,為了使現代讀者不會在時間和心力上感受到太大壓力,我們挑選經典原著最核心、最關鍵的篇章,希望讀者直接面對魔力之書的原始精髓。此外,還有一個網站,提供相關內容的整合、影音資料、延伸閱讀,以及讀者互動的可能。
因為這是從多元角度來體驗經典,所以我們稱之為《經典3.0》。
最後,我們邀請的就是讀者,您了。
您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對這些魔力之書的光環不要感到壓力,而是好奇。
您會發現:打開傳說中的書,原來就是打開自己的夢想與未來。
那本書是英國作家與思想家羅斯金(John Ruskin)寫的《給未來者言》


延伸蘇軾著名的詩詞 (其注釋摘錄予網路,做為學習之筆記)

《念奴嬌 - 赤壁懷古 》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
人間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長江的水向東滾滾流去,它的浪濤洗盡了千古以來的多少風流人物。
在舊日殘留的軍壘西邊,有人說這是三國時周瑜大敗曹軍的赤壁,山頭散亂的崖石,好像欲將天上的雲彩衝破一般,驚險的浪濤沖擊著江岸,像是激起無數堆白雪般。這裡江山美得像幅畫,想那時不知有多少英雄豪傑聚會在這?回想當年的周瑜,小喬剛嫁給他,他的風姿雄偉,面貌英俊,精神煥發。手拿羽扇,頭戴綸巾,在談笑間,輕易地便把強敵(曹軍)的戰船燒毀消滅了。流連在這三國赤壁戰場,緬懷三國時代的風流人物,
心中有著無限嚮慕,然而如今我滿頭白髮,已難如周郎當年的年輕有為,
又何必嚮慕古人,自作多情呢?人生就像夢一樣,倒不如勘一杯酒,祭奠這江中的明月,聊抒情懷吧!


《水調歌頭 - 中秋懷子由 》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這首詞是東坡在中秋夜懷念他弟弟子由而作,先寫中秋的寂寞,繼寫人間的失意,最後安於現實,襟懷超逸,由景生情,由虛入實,其間章法昭彰,反映出東坡矛盾心理的轉化過程。

月亮是從何時開始有的?我舉起油杯,仰問上天。不知仙人住的天宮,今夜是哪一年的中秋了。我也想乘風歸去天上的仙府,卻又害怕會抵受不住高處的冷寒。我還是就待在原處,隨著月光年體沉醉起舞吧。月光移照朱紅華美的樓閣,低低地照進雕花的門窗裡去,照著無法入眠的愁人。
月亮對人間不該布什麼怨恨吧,為什麼總是在人們離別、孤獨的時候特別亮、特別圓?人生本來就聚聚散散,月亮從來就是圓圓缺缺,想要永恆的相聚圓滿,自古就不可得。雖然相隔分離,但只要人事平安,依舊可以跨過千里青天,共享美麗的月光。


《 江城子 - 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十年了,夫妻生死相隔,音容渺茫。不去想它,偏是此景難忘。你的孤墳在千里之外,無處可以讓我訴說滿腔淒涼。如今即使能再相見,你也該認不出我了──容顏蒼老,鬢髮如霜。
昨夜做了個夢,恍惚回到故鄉。夢中見到的你,仍像往常一樣,在窗前打扮梳妝。闊別重逢,萬語千言無從說起,唯有深情對望,淚下千行……啊,千里之外的荒郊月夜,在那長著小松林的山岡,墳裏的你,定會年復一年地思念我──痛斷柔腸。
這是作者悼念亡妻之作,語言平易質樸,在對亡妻的哀思中又揉進自己身世的感慨。「無處話淒涼」這一句更衝破了生死界線的癡語,感人至深﹗
中間插入一段夢境,「小軒窗、正梳妝」再現了青年時代夫妻生活的實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這個無聲有淚的細節特寫,既符合生活真實,取得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藝術效果。
這首記夢之作,始終圍繞著「難忘」著筆,寫得情真意摯,沉痛感人。


《 卜算子 - 黃州定慧院寓居作 》
缺月掛疏桐,漏斷人初靜。
誰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有誰會發現?有一個飄渺的身影,就像單飛的孤燕般,獨自往來呢?
好像受到驚嚇般而飛起,還一再的回頭看,心中憾恨有誰了解?看遍寒冷的枝頭,也不願隨意的棲息,而眼前,只是一片寂寞冷清的沙洲了。
這首詞作於元豐三年(1080)貶官黃州後不久。上闋寫自己深夜不寐,獨自在月下徘徊,只有與孤鴻為伴;下闋是對孤鴻的特寫,實際是作者以孤鴻自喻,藉物擬人,抒發了他貶官黃州,無人理解自己的苦悶,表現了他孤高自賞,不願與世俗同流的精神。


《 臨江仙 -夜歸臨皋 》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穀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在東坡那兒夜飲剛醒竟又醉了,蹣跚歸來大約已是三更。家僮的鼾聲就像雷嗚一樣,幾番敲門都不應,只得拄著枴杖前去江邊聽大江流淌的聲音。長恨此身不歸我有,不知何時才能忘卻利祿與功名?夜深風靜水波平,願乘小船從此飄去,到江河海裡去度過餘生。
這首詞作於神宗元豐五年,即東坡黃州之貶的第三年。全詞風格清曠而飄逸,寫作者深秋之夜在東坡雪堂開懷暢飲,醉後返歸臨皋住所的情景,表現了詞人退避社會、厭棄世間的人生理想、生活態度和要求徹底解的出世意念。


《前赤壁賦 》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遊於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舉酒屬客,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鬥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淩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壬戌年的秋天,七月十六日,蘇先生和客人在赤壁之下泛舟遊玩。清涼的風輕輕吹著,水面不起波浪。拿起酒來勸客人,吟誦著詩經月出篇,歌唱著「窈宨」的詩章。一會兒,月亮從東邊山上升起來,在斗、牛二宿之間徘。白露瀰漫江上,水光與天相接。聽任葦葉般的小船隨意漂流,渡越茫茫萬頃的水面。浩浩然有如凌空駕風,不知道將止於何處;飄飄然就像脫離塵世而獨立,化身為神仙。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於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蕭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於是大家喝酒,快樂極了,敲著船邊便唱起歌來。歌詞是:「桂木做的棹啊蘭木製的槳,打著水底的明月啊逆行在流動的波光上,我的情懷啊悠遠迷茫,遙望美人啊她卻在天的另一方!」有位會吹洞簫的客人,依著歌聲奏和著,簫聲鳴鳴,像哀怨、像慕戀,像在哭泣、 又像在傾訴,餘音繚繞,像一縷細絲般不絕於耳;足可教潛藏在深谷裡的蛟龍起舞, 讓孤舟裡的寡婦流淚。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於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於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糜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樽以相屬;寄蜉蝣與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羨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先生不禁神色大變,整整衣衫直身端坐,問客人道:「為什麼簫聲這樣地悲涼呢?」客人答道:「『月明星稀,烏鵲南飛』這不是曹孟德的詩句嗎?從這裡朝西望是夏口,向東看是武昌;山川環繞,草木繁盛,這不正是曹操被周瑜所圍困的地方嗎?當他攻破荊州,佔領江陵,順著江水東下的時候,兵船接連千里,旌旗遮蔽長空,對著大江喝酒,橫倚著長矛吟詩,本是一代英雄啊!如今卻在哪裡呢?何況你我,在江洲上打漁拾柴,與魚蝦麋鹿為友,駕著一葉小舟,拿酒相勸飲,有如短命的蜉蝣寄居在天地間,渺小得像滄海中的一粒粟米。感歎我們生命的短暫倉促,羨慕長江的無窮無盡,真希望能隨著神仙飛昇遨遊,像明月一樣終古長存;知道這願望是不可能驟然實現的,所以只好把滿懷的悲願寄託於簫聲啊!」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而天地曾不能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於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蘇先生說:「客人也知道流水和月亮嗎?這世間的一切,乍看就像流水般不停地消逝,卻不曾真正逝去呢;乍看就像月亮一般有盈虛圓缺,其實不曾消長啊;因為如果是從變化的一面看,那麼整個宇宙沒有一瞬不在變化中;假如從不變的一面來看,那麼萬物和我們人一樣都是沒有窮盡的啊!如此說來,又有什麼可羨慕的呢?況且天地間萬物都有它的主人,假如不是我所該有的,就是一絲一毫也不敢亂取;只有那江上的清風和山間的明月,耳朵聽到了便成了音樂,眼睛瞧見了便成了美景,取它既無人干涉,用它也不愁匱乏,這正是造物者特賜的無窮盡的寶藏,也是我和您可以一起享用的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肴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客人聽罷,高興地笑了,便洗洗杯子又斟起酒來。直到菜肴果品全吃光了,杯盤也都散亂了,大家才橫躺豎臥地睡在船上,不知道東方已經發白。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肴,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如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需 。」於是攜酒與魚,復遊於赤壁之下。
這年十月十五,從雪堂出來,準備回到臨皋;兩個客人跟我一道,同走過黃泥坡。這時已經有了霜和露水,樹的葉子完全脫落,下看是各人的影子,上看是晶明的月亮,大家看著都很喜歡,一路邊走邊唱,互相應和。一會兒卻歎氣說:「有客人卻沒有酒,有酒卻又沒有菜;月這樣白,風這樣清爽,怎麼對得起這樣的好夜色?」客人說:「今天黃昏時候,網得了些魚,大口細鱗,樣兒倒很像松江的鱸魚;不過怎樣才能弄得到酒呢?」回到家裡跟太太商量,太太說:「我這兒有一斗酒,收藏已經很久了,正是準備給你尋不到酒喝的時候喝的。」於是便帶了酒和魚,再到赤壁下面去遊。
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巉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 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
江流發出了聲響,岸上有千尺聳立的絕壁,山這樣高,顯得月更小,潮水落下,石便出現;算來才隔多少時候,這江山卻變得幾乎不能認識了!我便撩起衣服上去,踏著險峻的山崖,扒開蒙茸的亂草,蹲在像虎豹一樣的怪石上,攀爬像虬 龍一樣的樹枝上,上面仰攀鶻鳥高險的窠巢,下面俯看馮夷幽邃的宮殿。兩個客人都無法跟隨上來,突然傳來一聲長嘯,只覺得草木都為之震動,山在鳴,谷在應,風在號,水在湧。我也悄悄感到悲傷,靜靜生出恐懼,毛髮悚然覺得不能再行逗留。回去坐船再遊,把船直放江心,聽憑流到什麼地方便在什麼地方休息。
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 舟而西也。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蹁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俛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 ,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寤。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那時差不多半夜了,四面看看,寂靜無聲。恰好一隻鶴,從東邊橫掠江面而來。翅膀像車輪,身上像穿著黑裙白衣一般,悽厲地長鳴一聲,掠過我的船兒向西而去。不久,客人散去,我也回家睡覺。夢見一個道士,穿著羽毛的衣服,彷彿跳舞的姿勢,經過臨皋亭下,對我作揖說:「赤壁遊得暢快嗎?」問他的姓名,低頭不答。我說:「啊啊!我知道了。飛著叫著經過我身邊的,不就是您嗎?」道士只顧瞧著我笑,我也驚醒過來,打開窗戶一看,卻不見他在那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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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彤
謝謝分享,我得分次,慢慢賞讀~

我最愛蘇東坡,正開始重讀他的傳記/林語堂著
故宮展出此件時;本人一再地細賞,蘇子用筆中的韻味,體會清明寒食,遭逢屋漏夜雨的窮愁心境(因為宦途多舛)

藝術昇華了人生的坎坷
這帖上還有黃庭堅的書法,
兩位大家在藝術史上
閃著千古不滅的光輝
2010-10-27 20:27:32
版主回應
詩詞文學,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讀,總給人對"意境"的驚嘆!
藉由分享,給予同好者,再次溫暖心靈的媒介
共鳴著~
2010-10-28 11:06:34
映彤
己閱讀第一段
感謝您詳細的引導,
莊嚴老師,就是故宮的第一任院長
欽佩這位藝術大師,
您也是學術界的前輩,失敬了~

獲益良多~再繼續研讀
2010-11-03 09:00:58
版主回應
分享,讓彼此有好的共鳴點,是值得開心的事
自己也是一讀再讀,也在延伸閱讀時
心靈得到滋潤,希望書香的花朵,
持續感染身旁的有緣人
2010-11-03 12:16:48
是 (若未登入"個人新聞台帳號"則看不到回覆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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