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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03-10 02:44:00| 人氣564|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螢火虫小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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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閉室位在一處山口,兩座山像屏風擋在它面前,一條狹小走道穿過,最遠可以通到海邊山隴鎮上。這條通路被戲稱連長小徑,晚點名以後,小徑上很容易看到許多上尉級以上的軍官,冒著被樹根石頭絆倒的危險帶著手電筒來來去去,前去一家半隱身在竹林間的雜貨店喝酒。

它又叫螢火虫小徑,從遠處望著深夜的連長小徑,手電筒形成的光點像是一條螢火虫趕路的通道。

趁著夜色掩護,走上連長小徑去喝酒作樂的軍官,一定會經過禁閉室前的衞兵崗哨。在士兵們看來,站禁閉室衞兵是涼缺,也是苦事,意思是全看個人運氣。絕大部分路過此處的清醒軍官作賊心虛,所以他們都會快速通過,就算站哨衞兵是躺著執勤也不會看一眼,可是如果是遇上喝醉酒回程的軍官,就有各種可能。

前幾天聽說阿勝執勤1012禁閉室衞哨,遇到喝得爛醉的旅部通訊官,走到崗哨前先把阿勝臭罵一頓,從衞哨基本動作到人家的祖宗八代他都不放過,還和阿勝爭論當天的口令,阿勝說口令是「崔苔青去買菜」,通訊官卻堅持是「趙詠華吃地瓜」。阿勝腦海中翻找了一會,想不出來最近一星期來有用過任何和趙詠華有關的口令,通訊官還說,明天要把他報上去,叫他棉被臉盆準備好,去禁閉室報到。

據說阿勝很期待禁閉室長會出來替他解圍,但是沒有。禁閉室長寢室的燈始終沒亮開,他可能睡死沒聽到通訊官的吵鬧聲,也可能是見多識廣懶得理會,當然最可能是他是個義務役少尉軍官,不想自投是非之地。

結果旅部通訊官竟然就倒在崗哨亭裡睡著了,阿勝氣得很想用槍托偷k他幾下,沒辦法他只好打電話回連部求救,連部又打電話向旅部報告,過了兩個鐘頭,旅部才開來一部吉普,四個人把醉得像包泡水米袋的通訊官載走。因為這樣,阿勝多執勤了快兩個鐘頭。

阿勝這個人不說大話,他說氣得很想用槍托偷k通訊官幾下,一定經過一番激烈的內心掙扎才沒這麼做。後來阿勝因為覺得連上A士官欺人太甚,二話不說拿起五七步槍就向A開火,不知是阿勝槍法如神還是太遜,子彈神奇的穿過A的左手掌心,阿勝為此付出代價,去禁閉室蹲了二個月。在軍隊裡,這樣的官兵衝突屢見不鮮,阿勝的遭遇已經是幸運,上面的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他逃過被軍法審判。

對此槍擊事件,連上士兵私下談論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受歡迎的題目是:為什麼阿勝會擊中班長的左手掌?這個題目後來演變成一則笑話:大意是說A士官看到阿勝拿槍對著他,揚言要殺他,經過一番苦口婆心的勸告,阿勝仍不肯把槍放下,於是A士官突發奇想,和阿勝討價還價,最後以左手掌成交。

我和阿勝後來成為禁閉室前後期同學,因此他對我另眼相看。他梯次比我晚了6
梯,卻要我叫他學長,因為他比我早進禁閉室,又在裡面待的比我久。有一次半夜去港口出卸米公差,我問起那次他開槍的事。
我:為什麼那次開槍會打到班長的手?
勝:嘿嘿…
我:你的笑聲詭異,你是故意的?
勝:嘿嘿….
我:幹,你故意的。你是槍神,這麼準?
勝:沒啦,有練過。
我:真的假的?為什麼打手?
勝:不會死人啊,而且…我在警告我的對頭。
我:誰?連上有你對頭?
勝:哀優,別問那麼多,兄弟間的事啦。
我:誰啦,講一下,我又不會說出去。
勝:幹,你很煩,就之前下船的,其中一個。

阿勝從此絕口不提此事。關於誰是他的對頭始終是謎,雖然按照他提供的線索,我曾試著從一份放在心裡的五人名單猜測到底是誰,不過沒多久我就放棄了,因為我知道阿勝怎樣都不會再露口風。

阿勝從禁閉室畢業的前一晚上,我抱著棉被和臉盆,在值星班長的帶領下,向禁閉室報到。心裡有一種不確定感,不過卻比不上穿著拆掉鞋帶的黑布鞋半拖著腳走路讓我覺得難堪,那是禁閉室的規定,怕人用來自殺或殺室友之類的。在前往禁閉室的路上,我心裡一直在罵這個爛規定,同時也很想笑,笑自己走路的笨樣子,還有用鞋帶來自殺或狙殺室友這件事。

值星班長把我交給禁閉室長,冷冷看了我一眼掉頭就走,我第一次發現他好像很討厭我,所以後來我也開始討厭他。禁閉室長看起來不是個好人,個子高壯又白白淨淨,他好像很少被太陽曬到,然後我聞到一股古龍水味道,讓我想起他身後寢室裡應該有一個豪華浴室,擁有一個浴缸,裡面擺了瓶瓶罐罐可以讓身體變香變白的東西。他刻意背著手站得很近看著我,嘴角保持一種上揚15度的笑意,我總覺得這個上揚15度的笑意是衝著我來的,他說:

「聽說你台大畢業的。」
「報告室長,是的。」我回答。當兵第一守則,裝龜孫。
「我XX工專畢業。」他的意思是說,雖然他學歷不怎樣,但是他好歹是軍官,而且我落在他手上,他可以隨時踩死我。
「………」因為不知該回答什麼,我趁空檔把快掉到地上的棉被拉了一下。
「恭喜你,你是本室有史以來學歷最高,最高學府台大哦。」他的口氣不只是諷刺,還有大開眼界的興奮意味。相信他退伍之後回到親朋好友身邊,每當有機會提起當兵的事,我一定是不會被遺漏的話題。

禁閉室有另外三名難友,其中一位當然是阿勝。我們排成一列,聽室長講那些543的時候,他站在最左手邊的位置,我則在最右手邊。我猜他心裡一定也想過對這位XX工專校友開槍,而且也在心裡笑我,因為我真是糗了。

禁閉室渡過的第一天晚上因為阿勝格外熱鬧。當室長要求我把棉被攤開在床上,同時把內被從被單抽出來的時候,二十根白長壽煙掉了滿地都是。我會知道有20根,是因為室長叫我一根一根撿起來,算出來的,剛好是一包的數量。接下來另外3個人的棉被也都遭到剥皮的下場,4個人的臉盆全部飛到寢室外面,牙膏牙刷潄口杯毛巾四處散落,其中有一條毛巾掉進操練場的水溝裡。

我不懂阿勝明明就要畢業,還要透過衞兵傳話,叫人幫忙帶煙進禁閉室,而那個人就是我。從此以後在禁閉室長的心目中,我不但是台大的,膽子還挺大的。

因為是20根煙,所以室長給我們4個人的懲罰是伏地挺身200下,交互蹲跳200下,仰臥起坐200下。前面50下室長的腳就在我們面前晃來晃去,監視我們有沒有老實做,後來他沒興趣繼續看4條菜虫在水泥地上匍匐扭動,便閃回自己的寢室,用他的耳朵監視,我們一邊做一邊大聲報數,每做完一項,就由最資深的阿勝向他報告,才能起身進行下一項動作。

我的禁閉室生活就這樣揭開序幕,每一天的生活就是伏地挺身,交互蹲跳,仰臥起坐,面壁罰站四堂課循環進行。最受歡迎的課是面壁罰站,但我比較喜歡仰臥起坐,最不喜歡面壁,我們面對的牆壁是一面敷著水泥的黑色山壁,室長要求我們腳尖要抵住牆,也就是讓身體幾乎貼到山壁。每次罰站,我都很擔心牆壁會把我吸進去。

第二天早上起床我們4人自動排成一列站在操練場中央,等候室長指示。室長從房間探頭出來說了一聲打飯,於是阿勝出發去旅部餐廳打飯。吃完早飯,室長身體沒出房門,還是探頭出來,說一聲面壁罰站。我們就走到黑色山壁前罰站。這堂課的用意是要進來的人好好反省為什麼自己會進來這個鬼地方。我們在罰站的時候,室長始終躲在他寢室裡,完全不管我們有沒有腳尖確實抵住牆,雙手貼在軍綠褲車縫線上。我感覺他只是在房間裡摸來摸去,用一整個早上的時間刷他的牙,刮他的鬍子,洗他的臉,說不定還洗了一個澡。他看起來總是剛洗完澡的樣子,身上有一股香皂的味道。像這樣八月的大熱天,他好像完全不會出汗,或者不容許自己竟然流汗,有一點汗味。

中午吃過飯後繼續罰站,太陽無情的火力全開,時間變得緩慢,腦子沒辦法想什麼別的脫離現實,我低下頭,讓視線離開黑色山壁,望著慢慢拉長的影子,感覺影子在第一天就以慢動作一點一滴的倒下去。

時間完全掌握在室長手上。我們不清楚確切的時點,有多少時間經過我們。全身好像只剩下意志力和體能這兩樣東西。不知站了多久,室長終於離開他的房間,
他那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出現在我們背後,「伏地挺身預備。」這個命令讓我有一種獲救的感覺。

目標是伏地挺身500下。我深刻體會有目標是件好事,時間變得容易消化。但畢竟看4個士兵做伏地挺身並不是多麼有趣的事,室長繞著我們走了幾圈,他的腳就向寢室報到。他一走開,我們就開始混,4個人各種姿勢都有,要不趴著要不跪著,嘴巴則照常報數,臉則一致朝著室長房間的方向,防止他的頭突然探出來臨檢。

禁閉室另外兩名難友來路奇特。其中一個瘦瘦高高姓柴,室長叫他柴子,不過柴子聽不出來室長是在反諷他智障。就像電影裡的跨世奇人,活了n生n世都不會死,柴子不知當了幾年的兵,始終無法退伍。他原來是高登島某部隊的兵,從入伍開始不久就不斷逃兵,不斷被捉到關了起來。他幾乎待遍馬祖列島所有陸戰部隊,到後來沒有一個地方願意收容他,因為他就是要逃。令人好奇的是,不管是高登,北竿,南竿都是小島,除非跳海游向中國大陸,不然能逃到那裡去?

據說柴子這次應該可以退伍,因為他在禁閉室已經超過三年,按照室長的說法,國家終於可以擺脫這隻千年米虫。另一位難友叫阿強,身材一如人名,皮膚黝黑看上去一付孔武有力的樣子,他和柴子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待過很多的部隊單位和禁閉室,阿強的輝煌記錄是毆打軍官,他喜歡打架,也喜歡打人,在禁閉室
裡,柴子幾乎每天被他打,當然,是趁室長不注意的時候。

一開始,我對於伏地挺身500下,1000下,交互蹲跳500下之類的數字,會有一種漫長跋涉遙遙無期的恐懼感,不過沒多久,就只是覺得口渴,因為嘴巴才是最辛苦的,它每天重覆幫我們承擔了那些累積成千上萬的數字。在禁閉室待了幾天之後,我發現室長其實人不算壞,他不至於盯我們太緊。尤其下午的時間,他經常足不出他的房門,當我們大聲的向他報告數字進度的時候,他在準備他退伍以後的生涯規劃,而且他樂於讓我們聽到他的生涯之聲。他喜歡利用下午時間聽英語教學錄音帶,一聽錄音帶開頭就知道他打算考托福,有時還聽得到他努力在背誦英文單字,我們在外面發出的報數聲音,對他完全沒有影響,他不曾叫我們小聲一點。

我第一次聽到從室長房間傳出英語教學錄音帶的聲音的時候,第一個念頭是想到我他媽的也是個大學生,可是我竟然趴在地上做似無止境的伏地挺身,而那個麵粉臉工專生躲在房間準備出國深造。這個念頭極短暫,因為我自知很可笑,誰叫我耍帥不去考預官,堅守莫名其妙的原則。還在部隊裡向政戰輔導長嗆聲,落到這種地步。

這種自傷際遇的感覺沒有停留太久。不知為什麼,聽到英文的聲音在禁閉室這種地方出現,對我來說並非是在地獄聽到上帝的福音,也不是禁錮和自由的差別對比。留在我腦海中比較久的,是一架飛機。我在做挺地伏身的時候,不自覺的抬頭看了天空一會,想像室長已經搭上飛往美國的班機,坐在客艙裡被空中小姐服務著,露出得意的笑容,前途是想像中的一片大好。但我卻不羡慕,我並不覺得他會比較高等。

有一天晚點名室長跟我們精神訓話,可惜阿勝已經畢業沒機會聽到。他故意問我退伍以後有什麼打算,要不要出國留學,考托福之類的,還說什麼當兵浪費時間,所以要儘量利用時間讀書自修,最後問我覺得他說得對不對?於是,我知道為什麼他要把錄音機開那麼大聲,他在向我示威。

聽了我心裡想笑。我含混的說還沒明確的打算,接著他又問我以後會不會去搞政治,我故意又含糊其詞,說:嗯,不一定。我觀察他的表情,知道他心裡盤算了一下,並且決定不要對我太不客氣,以免將來退伍後萬一狹路相逢,平白多一個敵人。他沒再說什麼,我只聽到一聲伏地挺身預備,我們3個人像青蛙向前撲倒在地,開始漫長的數字之旅。不一會又看到他的腳慢慢踱回寢室,我側臉望著他走開,順便看一眼禁閉室鐵柵欄門外,遠處山口方向,也就是大家所謂的連長小徑,正有一群螢火虫忙碌的點綴著夏末的夜景。

























台長: 甜甜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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