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山下土場，管理員發覺我們汽車推送而來的兩束遠光燈，他急忙幫我們打開柵欄，當車子縱疾而過，我從窗口伸出揮別的右手，擋風玻璃側邊的縫隙冰磧已接近全部融解。
離開山區，我們即未再昇起那片褐色車窗玻璃，我的右手擱置窗沿，迎著強勁夜風，臉龐刮拂清新空氣，看著沙拉絲絲飛揚的髮梢又格外感覺溫暖。
回程，順著手掌狀的蘭陽溪而下，世界只是我們二人的地圖，兩側的山影不斷向後飛奔而去。
沙拉像成完了一項重要任務，雖然開著車但仍不時微笑。
“剛才”，我看著她的側臉：“差一點，我和你就要住在山上了噢。”
“喂，你這算什麼口氣，好像很不情願的樣子。”
“不，真可惜”，我懊喪地看她一眼：“真的好可惜。”
“我才不要呢，哪有這麼好的事情……”，沙拉開心地回答：“不過，萬一真的有那麼一天，我要選擇熱帶的海邊，而且，最好是夏天的沙灘，椰林搖曳生姿。”
“好，我同意。”
“你在同意什麼東西呀！”沙拉這次笑瞇了眼：“一點都不好，我們差點就沒命了，你倒底搞不搞得懂狀況，你打算二個人在冰天雪地裡抱在一起嗎？”
“那我們的戀情會永為流傳噢，就會像琥珀為世人留下見證。”
“琥珀？”她好奇地問：“什麼意思？”
我點點頭。
琥珀的原始型態是松柏植物的樹脂，大約在三千萬至六千萬年前，他們從樹幹滴落地面後受土石覆蓋，由於地層壓力的推擠和熱度作用而變為半透明的化石。一般而言，有時滑下松柏樹幹的濃稠樹脂會帶有小氣泡，而生活在原始森林的小生物如昆蟲偶爾不小心會被包裹吞噬進去，就像一個永恒的紀念品，各種不同色澤的琥珀便成為後世人們欣賞的對象。
“你說是不是很浪漫？”
沙拉面露不忍。
“你知道嗎，《安徒生童話》故事中的美人魚早已化為石雕，她所想像的愛情只是私人回憶中的結晶閃爍，沒辦法公諸於世的。自1913年艾瑞克森完成美人魚雕像後，那座雕像就此長跪於哥本哈根的朗厄裏尼港口，原本憑弔愛倩的雕像成了一個觀光景點，美人魚身邊老是圍著一群枯燥的學者並硬指著她是儒艮或海牛。哥根哈根的二月份氣溫只有零度，……有些殘酷。”
“你的語氣好像不是很認同我的說法？”
“並不是認不認同的問題……，待在密閉空間裡的昆蟲應該很痛苦吧，如果仔細觀察牠們的表情，我想，牠的臉上應該是凝結著悲傷的淚水，一想到這裡，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怏怏不樂，總之，在感情上我寧可選擇平凡的幸福。”
我陷入沈默。沙拉的內心情感不僅不像外表那麼冷靜理性，而且極端脆弱，否則前一陣子就不會為了昔日的戀情而做繭自縛了……。
這個一個壞比喻，琥珀只是感傷的淚。
“擔心什麼”，沙拉用左手撥拂亂髮：“我們早都下山了。”
不過，我就此茫然，整個精神鬆懈下來後只是楞楞地注視前方。
駕駛座邊的電子鐘指示時間八點四十分。
雨勢稍歇，速度極快的汽車為冷清清的公路刮起陣風，我們飇馳過一支支水銀燈，從平緩的蘭陽溪望去，海口前方的平原雖籠罩於烏黑的雲層底，但綴飾著點點橘色燈火的畫布仍散發寧靜和平的氣氛。
沙拉緩緩說著：“人，有時候不能認輸，美好的事物往往稍縱即逝。”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
“我們剛才沒有回頭，所以終於突破難關並抵達山頂，那整幅雪白色的風景一定會成為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人生記憶。是阿雨陪我創造的。”
“嗯，我明白了，對我們而言，只要可以一起留下無法抹滅的足跡，至於別人的看法根本不值得一提。”
“剛才下車剷雪很累吧，你現在是不是很疲倦？”
“有一點，從山上下來後精神就變的很不集中。”
“我就知道……，還好有你在我的身邊，其實我剛才非常害怕，真的好後悔，我竟然呆呆地坐在位置而沒下車幫你。對不起。”
她注視著前方。
“說什麼呀”，我笑嘻嘻回答：“我也很害怕呀，我比你害怕多了，不然拼命剷雪做什麼？我趕著逃命呀！”
她不禁失笑出聲：“你真是膽小鬼！”
進入宜蘭市區後我開始感到一股力不從心的睡意，我甩頭並摸出口袋的香菸，用左手遮掩強風，但重覆幾次都未將香菸點著，沙拉看我一眼，她順手按下座位中間的車窗昇起鍵，待我點火成功，她又將車窗降下。
空氣飄忽著煙味，我緩緩吐出白霧而強自振作精神，負責開車的沙拉一定遠比我更疲倦吧，我深知自己絕不能睡著，然而緊繃的情緒一旦放鬆，浮上臉龐的全是倦容。
我茫然地望著電子鐘，九點半。
汽車駛回台北有二條路徑，一條是濱海線，上次我和沙拉穿越北橫公路時即是從那裡繞了北海岸一圈再回到台北。
“走山線回去吧”，我拉露出体貼的笑容：“這條公路只有七十公里，一下山就可以直接到你家了，開車不出一個半小時就可以到達。”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微微沈默：“你一定很累了吧。”
她搖頭並無所謂地微笑，車子駛上入口。
這條完全漆黑的山間公路猶如彎曲的蛇体，駛過上坡道的髮夾彎後風勢乍起，鬼影幢幢的蓊鬱樹木搖擺不定，天空又開始飄雨，原本極其有限的視野昇起淡淡濛濛的薄霧。
相對於我，沙拉的注意力異常集中，她緊盯著強力遠光燈投射的狹窄範圍，在能見度極差的狀況下超越那群緩慢的大型貨運車。
那些貨運車就像虎頭鯊，而我們，只是小旗魚。
我又從口袋拿出香菸。
“喂，你不要太過份！”
我錯愕地望著她，沙拉望著前方。
“我並不介意你抽菸，所以剛才並沒有阻止你，但做事總該有個限度吧，廿分鐘前你不是才抽完菸嗎？可不可以不要這麼糟蹋身体？若是体力不濟就先閉眼休息一下，不要再考驗自己的意志力了。”
我面無表情地沈默了一會。
“不抽了！你不要那麼嚴肅好不好，我才不會丟下你一個人然後自顧自地睡覺呢！”
“怎麼”，沙拉露出溫柔的笑臉：“這樣子就生氣囉。”
“沒有”，我冷冷地回答。
我知道她是為我好，但不自覺就是鬱悶。
汽車滑過了中間點，我瞥了眼前的電子鐘一眼，時間十點十分。我又無神地望著小聚落的街道兩側，從戶外的招牌看來，那些及早熄燈的店家大都以販賣茶葉謀生，但冷清的雨夜不見行人……。
一陣陣遠光燈的強力光束自對方車道迎面逆襲而來，被疲勞轟炸攻擊的我越益萎靡不振，我們所追逐的公路時而模糊一片，忽起忽落的紅色車尾燈逐漸擴大為受潮的暈眩光圈，雖然我一直睜著眼睛，卻經常進入瞳孔的黑暗隧道，一切視而不見。
“阿雨，你不可以生我的氣”，沙拉默默地說。
“我沒有生氣，我剛才就說過了。”
“我真的好倦。”
“累了嗎？那我們先在路邊停車休息。”
“不是的，老是一個人，我真的好疲倦。”
我突然回神看著她：“你怎麼會是一個人？我不是在你身邊嗎？”
“今天很開心，真的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我呆了半晌。
“抱歉，我剛才故意不說話，但你知道嗎，我沒有惡意。”
“我知道，我只是擔心你生氣，是我先丟下你一個人的。”
“你什麼時候丟下我一個人了……？我不是這個意思呀！”
“你不說話的時候，我真的好害怕。”
沙拉僵硬的笑臉在不知不覺中開始扭曲，我再也無法壓抑那股難過的情緒昇起，心中不斷地暗自譴責。
“沒事的，只要你沒生我的氣就好。”
“你是愛哭鬼，我才不會生氣呢。”
“你是膽小鬼”，她露出淺淺的笑容。
“是呀，我是膽小鬼。就像是《綠野仙蹤》的故事，有一天桃樂絲率領著沒有頭腦的稻草人、欠缺心思的鍚樵夫和一隻懦弱的獅子就此展開冒險的旅程，春光乍現哦，放眼都是綠絨絨的原野，大家努力跟著隊長向翡翠城邁進吧，因為歐茲王國的大魔法師會實現我們的願望。我所要的不多，也不複雜，我只想像那隻獅子般一輩子跟著桃樂絲追尋勇氣，這應該不算是過份的奢求吧。”
沙拉的笑臉在不知不覺中流下了淚水，她望著前方並開始哽咽，我默默抽了一張紙巾給她，但那些平日積壓的孤獨情緒湧上心頭，淚水始終汨汨不止。
我我乾渴沙啞說：“對不起。”
她側首凝視著我，原本緊抿唇角為我破涕為笑。
我愧疚地閉上眼睛。
恍惚出神之際突然感到一陣劇烈的震盪，似乎曾睜開過眼，也曾聽見尖銳的喇叭聲音，只是瞬間又失去了視力與聽覺，我猶伸手要抓住那旋轉的宇宙。
卻，掉入昏迷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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