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國依約來到那間咖啡館。
工作關係，他已經很久沒有坐在咖啡館裡好好享受一杯咖啡。
接過店員送上熱騰騰的飲料，拖著拖盤找著位置，他發現在後方有一個露天的小庭院，有個人正使用著筆電，筆電旁的菸灰缸上有一根菸正冉冉冒著煙。
推開玻璃門，他找了位置坐下，從外套口袋掏出了菸，點上，然後喝了一口香濃的重烘培拿鐵，苦，於是他把剩下的半包糖全部倒進杯裡。
穿著素色襯衫搭配深黑色毛衣的男子走過來，跟阿國打了招呼，然後在他的對面坐下。
「先點杯飲料吧？！」阿國對著男子說。
「喔~~點了，他們待會送過來……」男子回應。
阿國突然感覺自己的心臟一陣亂跳，於是很自然的，他大大的吸了一口氣。
男子笑了笑，詢問阿國：「那…要開始了嗎？」
阿國其實還沒回答，男子就已從公事包裡掏出一疊資料，剛剛那句問話，恐怕只是禮貌而已。
「很抱歉！我們沒有找到他。」男子開宗明義的說，阿國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
兩個星期前，一個似乎身歷其境的夢靨，讓他在午夜中大叫驚醒，甚至吵醒了才剛滿三歲的女兒。
夢裡，他握著一把水果刀，往小忠的肚皮刺了進去，但他卻怎麼也看不清小忠的臉，甚至，他完全無法分辨手上沾著的液體，是血還是淚？
隔天，他請信得過的朋友找到了現在正與他對面而坐的男子，一位在徵信社工作的資深調查員。
「不過，你應該還是很想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吧？！」男子還是一貫要笑不笑的表情。
阿國點了點頭，又吞了一次口水，始終，他的內心是有愧疚的。
隨著男子一一道來，阿國的心情漸漸的往下沉。
「根據你的需求，我們只追蹤他在五年前跟你失聯之後的消息，對吧？」男子抬頭望了望阿國，阿國點了點頭，回了聲「嗯…」。
「嗯…」。男子的聲音聽起來在思考，然後馬上接著說：「如果我們調查的沒錯，其實在大概六年前，你和他在同一間直銷公司做直銷，然後半年之後，你們開了一間自助餐店…」男子停頓了一秒，「是嗎？」
阿國的眼神開始閃爍，他始終認為那段日子是他人生到此為止一段不想再回憶的日子，但他還是對著男子點了點頭。
「嗯…好…」男子看出阿國面有難色，不想多加著墨在這段往事上，畢竟那對這起徵信業務沒有幫助，決定把重點放在小忠離開之後所發生的事。
「你們分道揚鑣之後，他隔了大概半年才找到一份工作，做回他的老本行，在新莊的一間KTV當領班，但不到一年，他就離開了那間KTV，訊息很混亂，有人說因為他亂搞男女關係……」。
說到這裡，阿國給了徵信男子一個不屑的表情和聲音，他知道，”亂搞男女關係”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小忠身上。
男子擠了一下嘴角回應阿國，又接著報告：「也有人說他利用職務之便，謊報進貨金額……不過根據可靠消息，ㄜ~~其實是那間KTV當年的會計，那個會計跟我們透露，小忠…應該是盜用了大筆公款……」。
男子固定式的每說一段就會把臉從報告上轉望向阿國的臉，阿國的表情開始顯現出驚訝。
『盜用公款？？』阿國難以相信自己聽到的字眼，即時最後不歡而散，他心目中那個其實早已模糊的小忠仍是善良和單純的。
「沒錯。所以我們又去調查他為何需要做這種事…」男子又做了一個要笑不笑的表情，「原來，他欠了銀行一筆錢。」
「一筆錢？」阿國其實心知肚明卻又無法理解的問著：「很大筆嗎？」
「其實還好，200萬，不算大數目。」
『200萬？』阿國在心裡重複了一次這個數字，這跟他知道的金額並不一致。
「但說實在的，以他當時當領班的薪水，那200萬確實是一筆負擔。」男子仍是平穩的說著。
「可是我記得他家…」阿國著急問著，卻想起那天老同事跟他說的，趕緊改口：「他家又是發生了什麼事？」
男子隨緊翻找資料，然後回答阿國：「其實，他爸媽的那間皮包工廠，在2006那年年中間，也就是大概七年前，就因為被上游廠商惡性倒閉，加上大陸投資失敗而收起來了，當時，他爸媽其實也欠了好幾筆債。」
阿國心中又是一驚，為什麼自己什麼都不知道。而原來，在他們以為可以共創一個美好未來的那段日子裡，其實小忠已經遭逢人生中的大考驗。
「所以，他很可能是因為被銀行逼急了，就盜用公款…」男子似乎不知道要用什麼語言，所以停了下來，但馬上又說：「據那個會計的說法，本來公司要報警，但是小忠他爸媽有出面還了那筆錢……」
「還了？那為什麼…」阿國想要知道小忠為何需要從人間蒸發？卻被男子打斷。
「你別急，雖然還了那筆錢，公司也不追究，但銀行那邊的還是沒有解決。」阿國吐出很大一口氣，樣子像是癱軟的充氣娃娃。
男子再說：「他爸媽幫他還了那筆錢之後，他就搬回家住了…嗯…是板橋嘛…對，板橋。」男子從資料上證實自己的記憶沒有問題。
「他們現在一家都住在板橋嗎？」阿國追問。
「不。」男子斬釘截鐵。「據鄰居說，他們在三年前搬走了，但沒人知道他們搬去了哪裡，」男子繼續翻找資料，「現在得到的消息是，”好像”搬去了台中…」男子在說”好像”兩個字的時候，還做作的舉起雙手比了兩個V字型來強調這個消息尚未證實。
阿國再度掏出菸，突然意識到，他現在慣抽的MarlboroLight，其實是當年小忠慣抽的牌子。
「至於小忠…」男子突然在這個時候也吸了一口氣，話題到了重點，阿國專注聆聽。
「回家之後沒多久，他的精神應該出了問題…」男子繼續翻找資料，「我們有調到他在2008年底到2009年初，陸續求診過各大醫院精神科的紀錄。」阿國的眉頭緊緊的鎖住。
「據鄰居們說，我們算了一下那個時間點，大概應該就是2009那年，他就消失了，鄰居們再也沒見過他出現。」
「有查到他是什麼原因要去看醫生嗎？」阿國問。
「沒有。不過，據說當時他們家有很多債主上門討債，可能因為這樣造成精神壓力。」男子開始整理翻亂的資料，似乎開始在做一個總結。「再過一年，他們全家就搬走了。」
「可是…你還是沒有告訴我小忠的下落啊~~」阿國的聲音擴大，聽的出來情緒百般複雜。
但男子只是笑著接話：「我們還在努力中，現在首要目標是找到他們一家人現在到底在哪裡。」
男子仍是鎮定，那讓阿國感覺他的笑容只是職業性的敷衍而已，但男子還是繼續說著：「或許，他其實一直都躲在家裡，根本沒有失蹤……」男子丟了一個大疑問，似乎是想要先安撫阿國的心情，但其實無濟於事。
「你放心，沒有找到小忠，我們不會跟你收錢的。」男子撂下這句話之後離開，留下阿國不斷翻轉這個調查報告的每一個細節。
往事也跟著漸漸在腦裡拼湊起來，片段的回憶漸漸凝結成一個完整的畫面。
他突然想起了一首小忠很愛唱的歌，在他們鬧翻之前，小忠更是無時無刻唱著或聽著這首歌，像是在對他的所作所為抗議著。
『怎麼唱的？？』他在心裡回想著，嘴巴就著單薄的記憶哼著聲音。
你溫柔的慈悲
讓我......啦啦啦啦......後悔
讓我......啦啦啦啦啦啦啦......
再也阻擋不了我的淚水
唱的稀稀落落
最後那一句，他卻清晰的唱在心裡。
愧疚無邊無盡的蔓延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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