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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11 12:35:05| 人氣2,72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日光邊境》 第 一部 偵引師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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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端

 

 

    深夜裡,少年在黑暗中睜眼醒來。

他張著眼睛什麼也不想地在床上躺了一陣子,視線逐漸適應黑暗,隱約看見了天花板的輪廓。

少年徐徐下了床,連拖鞋也沒穿地便推開房門,在昏暗的走道裡赤足向前。光腳底下所踏的地板有點沙沙的、黏黏的,腳板的肌膚可以辨認出那是不太常被打掃的地板觸感。

但是肌膚所感覺到的,少年並沒有意識到。

少年這時的腦袋就像那條沒開燈的走廊一般昏暗。

他在另一扇房門外停了下來。緊閉的房門底下透出微光,房間裡傳來母親的哭泣聲。

少年安靜地傾聽著。

這聲音他已經聽許多年了,自從父親離家、妹妹去世之後,母親便經常這樣半夜躲在妹妹的房間裡哭泣,多年如一。

少年什麼也沒有想地呆呆聽了一會兒,然後開始往外走去。即使房子裡和他的腦袋都沒有開燈,少年的身體也能熟悉地穿過走廊、餐廳、客廳、玄關,不撞到任何東西。

他就這樣什麼也不想地光著腳,打開家門走了出去。

 

 

這時候,阿治剛剛離開朋友們的聚會,站在路邊抽煙。他知道自己喝得滿醉的,為了稍微清醒一下從口袋掏出一盒七星,將一根煙點燃了然後慢慢地在小巷子裡踱步,出了巷子轉彎,沿著敦化南路往忠孝東路的方向前進,同時拿出手機打電話叫了計程車,和司機約在十字路口。

阿治所站立的十字路口角落是麵包店門口,深夜裡的麵包店當然是鐵門緊閉的。隔著大馬路口的斜對面有KTV,剛才朋友們好像有在喊著喝完酒想去唱歌之類的。阿治有點朦朧地回想。

敦化南路的上空架設著深夜裡沉眠的捷運軌道。

四下裡卻依舊燈火明亮。

台北東區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有消費行為在繼續進行,附近有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誠品書局、各種酒吧、舞廳、餐廳、便利商店、泡沫紅茶店,路上完全一輛車也沒有、一個人也沒有的情形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就在阿治的腦袋裡剛剛滑過這樣的念頭時,他也同時意識到,視線所及之處,在他周圍,此刻,竟然一個人也沒有、一輛車也沒有。

阿治有點驚訝地察覺到這一點,泡滿酒精的意識想著:「真的假的?太神奇了吧?怎麼可能?」

然後,彷彿是為了呼應這三句問話似地,阿治的眼角瞥見一個不像真的、太過神奇、不可能出現的光景。

在沒有列車行駛的捷運高架橋上,遠遠地,有個影子在進行大跳躍。

那是一個人。頭髮有點長。寬鬆的衣服吃飽了風而漲滿著,衣服顏色花花的,有點像睡衣。阿治仰著脖子仔細辨認。不對,那真的是睡衣。那是一個穿著睡衣的女人。女人的身形在橋上劃出了一道又一道弧線,非常輕盈地不斷往前,就跟武俠小說裡的輕功沒啥兩樣。

然後,女人在橋上飛了起來。

由於太過驚訝的關係,阿治什麼也來不及想,既沒注意到在他視線角落有個少年的身影正幽幽地穿過馬路,也沒注意到視線另一角有金黃色的光線正在傳來,下一瞬間,身旁便傳來一陣刺耳的緊急煞車聲,那聲音像一把彎刀似地狠狠切過夜晚的空氣。阿治猛然轉頭看去。

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在他眼前。

砰。

少年的身體被一輛計程車給撞飛、騰起、在空中劃出小小地弧形、落地、打滾、停止。

砰。

阿治的肉體深處被劇烈地重擊了。雖然明明被撞得人不是他。他呆呆地看著眼前景象,無法思考也無法動彈。

中年司機快速地打開車門衝到少年旁邊,蹲下身子查看,似乎發現少年還有呼吸,口中喃喃喊著快點快點,也等不及打電話叫救護車的樣子,急忙便將少年抱入車內,並且在離去之前,轉頭朝阿治的方向大聲怒吼:「都是因為你!」

阿治依然呆呆佇立著。他方才被重擊的肉體深處,因為那句「都是因為你」而開始激烈攪拌了起來。阿治渾身顫抖著。

身邊好像有人在講話。

都是因為你!

不對。除了腦子裡這個聲音之外,身邊好像有人在講話。EA5364。

阿治稍微回過神來,猛然吸氣,沒意識到自己剛才一直忘了要呼吸。

「EA5364…」旁邊傳來女人的聲音,阿治轉頭看去,身旁正站著一個女人,口中不斷反覆唸著「EA5364、EA5364、EA5364、EA5364……」女人看向阿治快速地說:「趕快記下來不然我會忘記,EA5364、EA5364,快一點我身上沒有紙筆,EA5364,車牌號碼,EA5364。」

阿治認出來了。這個女人就是剛剛在橋上飛的女人。原來他剛才沒有看錯。是真的發生過。那麼……

腦子稍微恢復了運轉,阿治看著女人忽然想起,剛才司機回頭怒吼的時候,女人好像就已經站在他旁邊了。司機那句話是對這女人吼的吧?女人在橋上飛的景象,司機也看到了吧?因為看到了才會沒注意到車子前面有人。那句「都是因為你」很可能不是在對阿治喊,是在對這個女人喊。

「快一點寫下來啦!」女人彷彿也受到驚嚇似地,口中對阿治慌亂地喊,伸出手彷彿想要抓住阿治的臂膀,但在將要碰觸到之際又本能地縮了回去,握緊拳頭。

都是因為妳。阿治望著女人。

「妳剛剛在幹嘛?」阿治問道。

「啊?」女人愣了一下,「什麼?」

「妳剛在橋上吧?妳在幹嘛?」

「你……你看到了?」

「看到什麼?」

「那…那你幹嘛這樣問我?」

「因為如果我看到的話,司機應該也看到了,所以我想親耳聽到妳說出來確定一下。」阿治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道:「請問妳剛在幹嘛?」

「呃…」女人臉上露出畏縮的表情,有點不知所措地遲疑了一下,接著抓抓頭哎喲地喊叫了一聲,「你先不要管這個啦!車牌號碼要先記下來!EA5……」女人一呆。

阿治面無表情地看著女人。

「EA5……5什麼……你看我已經快忘記了啦!什麼啦我剛才說什麼……EA5…EA5什麼……」

「妳不是才反覆唸過很多次嗎?」

「所以叫你要趕快記下來啊!我身上又沒有紙筆!……什麼啦?!E…EA……欸?EA什麼?」

「……。」

「EA…EA…」

連這也忘記了嗎?阿治不禁愕然。

「EA…EA……」

「EA5。」阿治終於忍不住提醒。

「對!EA5…5什麼…」

這女人好像有點低能。阿治心想。真誇張。

雖然這一點誇張跟今天晚上其他事情比較起來實在不算什麼。

「啊!」女人忽然自顧自地大喊:「EA5684!EA5684啦!快記下來!是EA5684!」

「是EA5364。」

「……」女人臉上出現被打擊的表情,「咦?」女人說。

果然有點低能。「EA5364。」阿治說。

「真…真的嗎?你確定?」

「我確定。」

「喔……」女人全身緊繃的肌肉稍微放鬆了點,表情逐漸緩和,「喔…哈哈……」雖然驚魂甫定,但顯然人還有點神經兮兮的,女人露出尷尬的表情。

「妳剛剛在幹嘛?」阿治又再問了一次。

女人眨眨眼睛讓自己恢復鎮定,咬著嘴唇,好像做錯事被教官抓到了似地微微縮起肩膀,一隻手無意識地抓著睡衣輕輕扭攪,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撥整一頭被風吹亂的長髮,低下頭,幾次深呼吸。

這要怎麼說呢?女人想著。

說穿了,她剛剛確實在練輕功。

更明白地說,是在練習「如何飛翔」。

但這要怎麼說出口?總覺得一旦說出口就變得很蠢。女人不禁嘆了一口氣,抬起頭來。

 

 

少年、阿治和女人這時都還不曉得,剛剛發生的一場車禍將會永遠改變他們命運,並且動搖兩個世界的未來。混沌無名的手悄悄點燃了線頭,但由於線很長很長,小小的火花還得要蜿蜒地燃燒很久才會抵達盡頭,然後,產生爆炸。

但在這時候,那閃爍的小小火光暫時還沒有人看見,細微的巴滋巴滋燃燒聲響也還沒有人聽見。

少年沉入了無邊的黑暗中,阿治在馬路邊看著身旁的女人,女人雙眼迷濛,皺起眉頭,然後又嘆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應該要回答,但真要說起來話實在很長。

 

 

 

總之,一切都是飛寶巴士的錯。

 

 

 

 

1. 不會飛也不是寶

 

 

幾年前,台北火車站旁的京站還沒蓋起來的時候,各家民間客運被規劃放棄了分散各處的總站地點,集結起來,暫時以國道客運那棟舊建築為共同皈依。或許由於是暫時性的,也可能是建築物本身老舊的關係,總之,當時這棟各家客運的台北總站並不如今日的光亮整潔。是個有點混亂、窄小、與擁擠的地方。

中秋節適逢週末,加起來有五日連假,翔子決定一個人去墾丁渡假。由於連假的關係,返鄉人潮眾多,翔子很有概念的打算要提早去買票。翔子從小就有暈車的毛病,所以通常會盡量選搭夜車以減少不舒適感。中秋節是禮拜五,翔子決定避過人潮,搭禮拜四晚上的夜車,並且在禮拜三晚上提早買票。

除了翔子之外,還有很多很多人也都一樣很有概念地決定要提早買票,這些來自台北城不同角落的人們,簡直就像是彼此約定好了似地全部都在同一時間出現,宛如罐頭裡的鳳梨般共同擠在國道客運總站的長方形建築內。

翔子心想,啊哈,好險我很有概念,知道要提早來買票,明天人一定更多。一面如此得意洋洋,一面拿出手機。

「樂樂,我現在人在客站要買票,順便連妳的一起買。」

樂樂是翔子的大學好友,老家在高雄,翔子算準了她打算要返鄉過節。

「啊那謝啦。」樂樂很乾脆地說。

「甭客氣。」翔子也很乾脆地回答。

一走進客站大門,翔子便擠過眾多陌生的肩膀,朝著和祥客運的招牌而去。毫不猶豫,目光直視招牌下面的櫃檯。

櫃檯左邊已有兩條人龍在排隊,櫃檯右邊人比較少,看起來有點混亂,也不太像在排隊的樣子。

翔子疑惑了一下,但隨即不暇多想地站到那比較混亂但是人比較少的櫃檯右邊,終於買下了隔天晚上出發的高雄台北來回車票。台北出發時間是禮拜四晚上十點。

後來翔子發現她由於工作的關係必須晚一天下高雄,不過,禮拜四晚上依舊得出現在客運總站。她得去換票。還得把另一張票拿給好友樂樂。

禮拜四當天下午,翔子在家附近的咖啡館內一面悠閒地喝咖啡一面工作。翔子的工作是接不同的案子幫人畫插圖。店裡沒什麼客人,和翔子熟識的老闆因為無聊,在有一搭沒一搭地對話之間說起了中秋節南下之事。

「喔,所以妳今天晚上得要特地多跑一趟?那還真是麻煩呀。」老闆有點同情地說。

「還好啦。反正我剛好要跟客戶吃晚餐,也不算特地出門。」

「約哪裡吃飯?」

「敦化北路,所以要過去很快。」

「妳買幾點的巴士?」

「十點。」

「妳打算幾點到?」

老闆問得還真詳細。「九點五十。」翔子回答。

「太晚了,」老闆如此警告,彷彿天啟一般地威嚴宣布:「今天晚上路上一定會塞車。」

「好啦。九點四十就到。」

「嗯,嗯。那妳打算幾點從吃飯的地方過去?」

「九點二十左右。」翔子很有耐性的回答。

「太晚了。」老闆很堅定的說:「今天晚上路上一定會塞車。」

「好啦好啦!我九點十五就出發!」翔子開始覺得她的耐性已經宛如用完的鈔票一般只剩銅板。

「嗯,嗯,嗯。」老闆總覺得好像還有什麼沒問完,「那妳跟妳同學約幾點?」

「十點。」

「……。」老闆沈默,並且用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翔子。

「幹…幹嘛啦?」

「十點出發的車子,妳們約十點?」

「喔,她當然不會十點才到啦。怎麼可能十點的車子出發她十點才到。」

「妳最好叫她提早到。」老闆說:「今天晚上路上一定會塞車。」

「……。」

翔子覺得這個咖啡館老闆實在很愛管閒事。她收起桌上的畫稿決定回家去洗澡。

結果,當天晚上由於和那頓飯吃得太開心了,翔子發現自己出發去國道客運總站的時間,有可能,稍微,耽誤了,一點點。

她想起咖啡館老闆那張自以為是天啟的臉,決定在忠孝東路招手坐計程車去客站。「沒關係,真的很近,坐計程車一下子就到了。」翔子如此安慰自己。

沒多久,車子便卡在市民大道上。

所有的車輛都以走兩步停一步的溫吞速度緩緩爬行著。翔子也開始覺得背脊上有一條條的冷汗緩緩地爬下來。她於是拿出手機播號。

「樂樂,妳在哪裡?」

「在家裡。」樂樂住在中和。

「咳,妳最好趕快出門。」

「我差不多要出門了啊。」

「路上正在塞車。」

「沒問題啦。我這樣已經提早出門了。還有四十分鐘,沒問題。」

「……。」

基本上,可能是物以類聚的關係,翔子和她這位好友經常同時處在船到橋頭自然直的狀態。

橋頭的船不見得是直的。如果搭錯船的話。

「咳,總之妳,妳快點。」身為同類人,翔子沒有臉去教訓好友,只能說:「今天晚上路上真的很塞。」

翔子開始覺得背脊上的冷汗變成一排排的份量刷刷落下。

計程車已下市民大道,國道客運總站的大大招牌也已然出現在左前方,然而所有的車子,依然在橋下以走一步停兩步的溫吞速度,意態悠閒地緩緩爬行。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翔子覺得呼吸困難。大概是冷汗已經變成瀑布快把她淹死了。

抵達客站的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三分。再遲七分鐘,就沒辦法把自己的票換成明天晚上了。翔子把鈔票遞給計程車司機,說了一句她這輩子從來沒說過的話:「不用找了!」

打開車門,急急奔入客站。標準長方形的水泥建築內塞滿了各路英雄好漢,背著包袱,提著傢伙,空氣中充斥著近似青春的喧鬧精神。翔子以戰鬥狀態的精準和魄力擠繞過人群,朝著和祥客運的方向而去。

毫不猶豫,目光直視招牌下面的櫃檯。

眼前的櫃臺依舊是左邊有很多人排隊,右邊人比較少,看起來比較混亂。翔子迅速抵達右邊櫃臺,終於成功地將她的車票從五分鐘後出發,改成了二十四小時以後出發。大功告成了。翔子對自己感到非常滿意。絲毫沒有懷疑在這時候還能買到明天晚上的車票有任何奇怪之處。

她只是很快地就想起,另一張票的主人還沒到。時間是晚上九點五十八分。

「小姐?」翔子拍拍櫃臺,問:「小姐,我朋友買了十點的車票,如果她來不及到的話,待會兒排候補需要另外付費嗎?還是我得現在先幫她退票?」

櫃臺小姐戴著黑框眼鏡,抬起頭,用茫然的眼神瞪著翔子,一副聽不懂她在講什麼的表情。

翔子覺得櫃臺小姐大概是太累了所以腦袋遲鈍,或者跟她自己一樣,偶爾會出現耳背的毛病,於是便很有耐性地把話全部重複一遍:「我朋友,買了,十點的車票,如果她來不及到的話,待會兒,排候補,需要另外付費嗎?還是我,現在,得先幫她退票?」

戴著黑框眼鏡的櫃臺小姐繼續以一模一樣的茫然表情瞪了翔子十秒鐘,接著終於露出不耐煩的神色沒好氣地說:「等她到了叫她自己來櫃臺問。」

啊?為什麼?翔子不懂。這下子換她耳背。「啊?」

櫃臺小姐拍拍櫃臺,用命令口吻重複:「等她,到了,叫她自己,來櫃臺問!」

為什麼?翔子還是不懂。為什麼妳不能現在就說明給我聽?但是翔子沒有繼續問。看那櫃臺小姐的表情,翔子覺得無論她問多少次都只會得到同樣的回答:「等,她,到,了,叫,她,自,己,來,櫃,臺,問。」

樂樂抵達的時間是晚上十點十五分。翔子想起咖啡館老闆的臉,不禁深深嘆了一口氣。她記得很清楚,她之前已經聽到和欣客運的廣播,說十點的車子已經出發了。

和祥客運真是組織有條理,服務也周到,會在車子抵達的時候廣播提醒大家快上車,並且在車子即將離站的時候再度廣播提醒大家快上車,接著還會在車子離站的時候廣播告訴大家來不及上車了。

顯然樂樂已經來不及上車了。但是由於翔子經常出現耳背的毛病,她只但願自己之前聽錯,當下懷抱著一絲只有她才會在這種時候還擁有的渺茫希望,拉著樂樂一起擠繞過滿室英雄好漢,到和欣客運上車處去張望。

翔子把票拿給樂樂,推推她說,「你趕快先去問十點的車子是不是已經離開了。」

樂樂拿著車票,走到出口外面,向一位身穿白色制服襯衫、頭戴黑色制服帽的服務人員詢問。翔子站在後面拉長脖子看著。

穿制服的男人拿過樂樂的票低頭看看,然後不知說了什麼又把手往旁邊指指。

翔子的心臟下沈。果然,車子已經走了。來不及了。

樂樂拿著票走回翔子身邊。

樂樂把票很近很近地舉到翔子鼻頭前面。

樂樂說:「小姐,妳買的是飛寶巴士,不是和祥客運。」

翔子臉上出現某種癡呆。當然,那並非因為她是真的癡呆。她只是在那一瞬間,腦中快速地回想過去三天發生了什麼事,試圖理解眼前這狀況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總之,這一切真的不是翔子的錯。

首先,請大家一起站到那該死的國道客運總站大門口,朝內看去。你們會看到和祥客運的櫃臺上面有著和祥客運的招牌。你們不會看到飛鼠巴士的招牌。

飛寶巴士的櫃臺就緊鄰在和祥客運旁邊,只是由於面向的關係,從大門走進去的時候只能看得到和祥客運的招牌,飛寶在後面暫時看不見。也就是說,當你終於走到櫃臺前面的時候,其實是兩家公司同樣的櫃臺,左邊是和祥,右邊是飛寶。

這也就是為什麼左邊永遠人比較多,大家在排隊,右邊人比較少,大家不太排隊。

翔子在第一時間決定去人少的櫃臺是合理的。

買票、換票、加上幫樂樂詢問候補票事宜,翔子總共去了櫃臺三次。三次,都沒發現這是飛寶巴士的櫃臺。因為她每次大步而去的時候都毫不猶豫,目光直視招牌下面的櫃臺。

場面混亂,事態緊急,走到櫃臺的時候,翔子沒有多花三秒鐘去抬頭看看現在的招牌是否依舊是之前看到的和祥招牌,真的不是她的錯。誰知道換個角度和方向就會多出一個招牌呢?

咳。既然說明的這麼清楚了,相信大家應該都很能諒解這一切不是翔子的錯。和她人笨或者眼睛有問題絕對沒關係。

……咳。

翔子呆呆望著眼前那兩張車票,接著大笑了很久。雖然心中對樂樂感到愧疚,但翔子還是覺得很好笑,更何況,樂樂自己也遲到了。

翔子一面笑一面拉著滿臉無奈的樂樂,走到旁邊飛寶巴士上車出口去觀望。

不同於和祥客運上車出口,這邊的乘客們當然比較少,也不知道大家有沒有在排隊,看不出來。兩人走到出口外面張望了半天,也沒瞧見半個穿制服的服務人員,就連臉長得像是服務人員的都沒能看到半個。翔子索性轉頭問旁邊等候的乘客:「請問十點的車子離開了嗎?」

這時後時間大約是晚上十點十五分。是的。一切都只發生在短短的時間內,她們的行動是迅速的。只是遲到而已。

兩個男生用愛憐的表情看著翔子兩秒鐘,接著,其中一個指指另一個說:「他在等九點二十分的車子。」

「你在等九點二十分的車子?!」翔子如此一面大聲重複著對方的話,還一面很震驚地往後跳了一步。

對方似乎也被翔子嚇了一跳的樣子,接著兩個男生都笑了起來。

翔子跑去抓來樂樂,指著男生們說:「他在等九點二十分的車子!」

樂樂瞪大眼睛看著翔子:「他在等九點二十分的車子?!」

翔子用力點頭:「他在等九點二十分的車子!」

請不要以為這兩個女人忽然智障了。翔子和樂樂此時的心情是非常複雜的,她們不知道這時候究竟是該快樂地慶祝說,太好啦!原來樂樂沒有遲到!還是該絕望地哀嚎說,太慘啦!看來得要等很久呀!

翔子終於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去櫃臺問說「我朋友遲到的話,等候補需要另外付費嗎?還是我得先幫她退票?」櫃臺小姐卻老是一副聽不懂的樣子;怪不得翔子反覆問了兩次之後,櫃臺小姐也只能反覆回答,「妳叫他到了再來櫃臺問。」翔子終於瞭解到,原來當時櫃臺小姐其實有說不出苦衷,她總不好當著其他乘客以及一旁和祥服務人員的面,老實地說:「不用擔心,我們的飛寶會比妳朋友晚很久很久才到,妳朋友絕對不會遲到。」

那天晚上,翔子留下樂樂獨自等車,自己回家了。她當然沒有去把手中的飛狗巴士車票換成和欣客運。因為在那種時候還能買得到票的,絕對不是服務良好,班車準時,有規劃,有系統的和欣客運。在那種時候還會有票的只有翅膀有問題的飛寶。

而且那天晚上,翔子在家裡的電腦前面很震驚的發現,原來服務良好,有規劃有系統的和祥客運,居然能夠網路購票。

雖然這一切都不算是翔子的錯。(應該不算吧?)雖然翔子的判斷和決定都是合理的。(很合理吧?)但如果翔子沒有買錯票,如果發現買錯票隻後有去換成別家公司的票,或許,之後的一切都會有所不同。

當然也或許不會。

隔天晚上,在翔子出發前,善良的樂樂特地從高雄播了通電話給她。

「結果妳昨天等到幾點才上車?」翔子有點內疚地關心詢問。

「十一點。」

「喔。喔。」由於內疚的關係翔子只能發出這種聲音。

「而且我上的那班車,是原本應該要九點四十分出發的車子。」

「哇。哇。」同上。

「對了,我是特地打電話來提醒妳,最好早點上車,挑中間的位置坐,千萬不要坐後面。」

「咦?咦?」

「記不記得我跟妳說過,去帛琉的時候,船上每個人都吐的亂七八糟只有我不會?」

「嗯。嗯。」

「可是我昨天晚上差點吐了。車子裡面的汽油味真的很臭很臭。很可怕。」

翔子前一夜尚未流完的冷汗,就在樂樂的這句話之後又繼續開始一滴一滴的流了出來。翔子從小就特別容易暈車。

於是禮拜五夜晚,輪到翔子上飛寶。她並沒有經歷漫長的等候過程,因為中秋節當夜的返鄉人潮已經少很多了。她順利搭上巴士,並且坐在中間的位置。

車子順利地以極快的速度,暢行無阻地自台北出發,高速公路旁的平原有一層深夜的白霧四方籠罩,平原上空,則高掛著中秋時分光圓明亮的月娘。

翔子的暈車毛病沒有犯得太嚴重。雖然臭是臭,但顯然沒有樂樂前晚所經歷過的臭。

哈哈。翔子覺得很幸運。所謂傻人有傻福呀。

雖然稍早之前,咖啡館老闆曾經用沒有信仰的表情說,「傻人有傻福這句話是用來騙傻瓜的。」

翔子非常同情老闆,這是一個沒有信仰的人,翔子覺得一切終於回到順利的軌道了,只是窗外白霧中的平原看起來有點冷而已。

三個小時以後,夜極深,翔子和其他乘客們,站在那片平原前面以及高速公路邊,對著一台拋錨的飛寶發呆。

該死的車屁股正不斷冒出被轟炸過似的凶猛白煙。

總而言之。

船到橋頭並不見得都自然會是直的,如果搭錯船的話。

傻人有傻福這句話也很有可能真的是用來騙傻瓜的。

總而言之,不是叫聲寶貝就能飛,更何況那還不是個寶,只是個屁。

沒有翅膀且屁股冒煙的飛寶巴士,像是耗盡力氣般地露出可憐兮兮的模樣。看來一時間是修不好了。倒楣的乘客們站在三更半夜冷颼颼的高速公路旁,瞪著不斷噴出的白煙,等待客運公司派另一輛車來載他們。

似乎等了很久很久。

翔子隔著一段距離,瑟縮地離開陌生人們獨自立在風中,抬起頭來。黑漆漆的天空找不到月亮,極目遠眺,公路旁廣大的黑暗平原上依然輕輕浮著一層白霧。

如果就這樣走進草原,不知會走到哪裡去?翔子忽然想到。

原野的濕氣把一切染得極為冰冷。翔子靠在鐵欄杆上,然後坐上去,把兩腳翻到外面,就這樣背對著高速公路望著平原想了一會兒,或者,什麼也沒在想。

忽然間,平原和白霧的深處,有個綠色光點閃了一下。

咦?翔子瞇起眼睛仔細瞧去。

什麼也沒有。但翔子繼續凝神注視著。

又閃了一下。沒有錯。翔子一直看著。有個很小很小的綠色光點,每隔一陣子便快速地閃一下,間隔時間或長或短,簡直就像在發出什麼訊號似地。如此持續了大約五分鐘,訊號停止了。黑暗平原和白霧的深處宛如靜靜呼吸般地不再張口吐出任何訊息。

翔子環顧周遭,似乎沒有人看見那個綠色光點。大家都各自百無聊賴有一搭沒一搭地彼此交談著、抱怨著、或者打電話給家人朋友報告著。

翔子再度看向黑暗平原。

如果就這樣走進去的話究竟會走到哪裡去呢?

她撇不開這樣的想法。彷彿被催眠了似地。但也可能只是因為等太久很無聊的關係。坐在護欄上的翔子終於把兩腳放至地面,站到了另一邊。

回頭看看,似乎誰也沒注意到她已經站到護欄外頭去了。高速公路、乘客、司機、過往車輛與拋錨的巴士,這一切和翔子之間都以那冰冷的灰色護欄為分際,隔成兩個世界。翔子於是往平原稍微走了幾步。有點猶豫,像在試探什麼似地步伐,然後再回頭看看高速公路和巴士。

還是誰也沒注意到她。

翔子轉回頭來,又往平原深處的方向多走了好幾步。

並不是希望有人注意到她並且把她叫住,相反地,翔子實在很怕有人看見她這樣的怪異舉動,事情會變得很尷尬。

但是並沒有人發現。

對於自己離開身後公路和巴士的行為稍微放下心來,對繼續往前感到些許忐忑,翔子便在這重疊的矛盾之下,往前走一陣子,回頭看看,再往前走一陣子,又回頭看看,不知不覺間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直到她回頭的時候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高速公路和拋錨冒煙的灰狗巴士,來回的車輛以及站在路邊的乘客,都不見了。

目光所及只剩下黑暗與白霧。翔子瞬間恐慌起來,她往前往後來回看了幾次,心中大叫不妙,並且,忽然覺得自己的下場再度只能用「活該」這兩個字來形容。

翔子原地僵了一會兒,決定放棄無聊的行徑走回公路。她轉過身,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下慢慢往前,籠罩四方的白霧隨著她的前進越來越淡,到最後只剩下絕對的黑暗。事情不太對勁,依照這個步程來看她應該已經走到公路了,但是……。翔子停下腳步,原地轉了一圈,無論從哪個方向都沒有光線傳來。黑暗非常濃密,彷彿連空氣的質地都變重了似地。

「喂……」終於,翔子鼓起勇氣試著這樣喊了出去。

「喂……」那聲音很快就被吸入黑暗中。

總不能一直留在原地吧。翔子想著。但剛才轉了一圈,此刻方向感更加混亂。她深深嘆了口氣。

只好憑直覺了。

翔子邁開腳步再度走了起來,忽然一陣極為刺眼的白光劃過她眼前,也來不及看清是從哪兒來的,本能地閉上眼睛,那劇烈的白光便像閃光燈那樣啪地瞬間閃過又消失了。周圍再度沉入黑暗。

這到底怎麼回事呀?翔子在黑暗中重新睜大雙眼,原地駐足轉了一圈,極目眺望。

黑暗的濃度稍微稀薄了些,視線已經能夠再度看出周圍的模糊樣貌,翔子正置身於一片鋪滿草皮的平原,就跟一開始一樣。沒錯。她稍微安下心來,並且注意到平原深處,隱隱約約傳來熟悉的綠色光點。翔子不禁深吸一口氣。

只好試著往那邊走去了。

這一回,綠色光點很穩定且規律地,啪,啪,啪,輕微閃爍,並且隨著翔子的靠近而漸漸改變顏色,越來越亮,最後終於成為一個靜止不動的金色光點,在遠方停留著。翔子漸漸看出那似乎只是一般燈火。某戶人家的燈火。

拿出手機來,發現手機竟然沒電了。時機未免巧得太也不祥。翔子很無奈地嘆口氣,並且最後一次回頭看向高速公路的方向。已經什麼也看不見了。她如此確認。然後看向平原另一端的金色燈火。

總之先走到能看見光的地方吧。翔子如此判斷。因為她自己知道,如果就這樣走回去的話,憑她的方向感,很可能過很久都走不到高速公路;很可能自以為一直走直線其實卻是歪的;很可能會走到天光大亮視線清楚了才能在誇張的歪斜路線中重新調整回去走到高速公路;而那時候,很可能(非常有可能地),即使該死的寶貝巴士還停在路邊繼續燒屁股,但是派來接乘客的車輛和乘客們以及司機都早已拍拍屁股離開了。

翔子自認不是笨蛋,她有經過冷靜的思考與判斷。於是。

 

那麼就這樣吧。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

 

翔子心中發出一個小小的聲音。

 

於是,她在冷冷的白霧中繼續向前,朝著光的方向走進了黑暗深處。

 

金色燈火在前方穩定地導引著翔子,宛如一盞海上燈塔,翔子以確實的步伐越過草原,漸漸靠近那燈火並且看出,原來是一家小店。木掛招牌上刻畫著一個啤酒杯和一個馬克杯的圖案,也沒有名字,看起來有點莫名其妙的一家店,三更半夜居然還在營業。

白霧漸漸散開了。四面環顧,黑暗的平原不管從哪個方向都看不到邊際。翔子走到那家怪店門口,推開木框玻璃門,怯怯地探頭進去看了一眼。

店裡頭很溫暖,原木製裝潢,到處堆放著一些看來古老但別具風味的擺飾,看來是小酒館和咖啡館的混搭。雖然是這種半夜時間,裡面居然還坐了不少客人。沒有音樂在播放,沒有人說話,大家都靜悄悄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喝著各自的飲料,看書、看報紙、看雜誌,或者有點無聊地發呆。一個酒保模樣的男人站在吧臺後面,身上穿著潔白的長袖襯衫和筆挺的黑色背心,腰際繫著長長的白圍裙,正優雅地用乾布擦拭一只透明紅酒杯。酒保一見翔子推開門便抬起頭來,對翔子微微一笑。

翔子很冷似地縮著脖子輕顫了一下,走進店裡,站到吧臺前面小聲問道:「請問有沒有電話可以借我打一下?」由於店裡頭非常安靜的緣故,說起話來不知不覺也把音量放輕了。

「請問叫什麼名字?」酒保不答反問地說道,從吧臺裡拿出一本冊子翻閱。

「啊?」翔子莫名其妙地回答,「高以翔。」

「高以翔……高以翔……」酒保低頭在冊子上仔細尋找,「嗯…沒有妳的名字……」

「欸?」翔子抓抓頭,「喔,我名字很中性,通常人家會以為是男生。」

「跟那個沒有關係吧?」酒保笑了起來。非常優雅紳士的微笑。

「喔,我想說不定你們本子上的名單是男女分開來的,有的名單會這樣……嗯,」翔子自己也笑了起來,「對,跟那個沒有關係。」

「地址跟電話?」酒保又問。

「欸?」

「我用地址或電話號碼查查看。妳最常用的電話號碼?」

「喔,我的手機,0938……」翔子呆了一下。她經常記不住自己的電話號碼。

酒保並沒有露出驚訝、懷疑或嘲笑的表情,只是很有耐心地等待。

「0938128464。」終於翔子說道。她自己哈哈哈地訕笑了一下。有想起來就好。翔子如此自我安慰。

「0938128464……」酒保再度低頭查看。

等一下,又好像有哪裡怪怪的?翔子忽然想起來,我現在到底在幹嘛呀?「呃,先生?先生?」

「嗯…還是沒有……」酒保平靜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苦惱。

「先生?」

鈴、鈴、鈴。吧臺裡面響起了電話鈴聲。酒保拿起話筒,「喂?」

翔子乾脆坐上了高腳椅,兩手擱在吧臺上,四下環顧。

「知道了。」酒保掛掉電話,走出吧臺稍微揚聲地說道:「車子來了,請大家跟我來。」

車子?!翔子趕緊跳下高椅,「往哪裡的車子?」

酒保看向翔子,「對不起,妳不在名單上,麻煩請在這裡稍坐。」

啊?「可是…」客滿了嗎?「那請問下一班車什麼時候來?」等一下,這裡又不是車站!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翔子莫名奇妙地看著店裡的客人們一一起身離座,聚集起來,在酒保的帶領下依序走進一條長廊。

她猶豫了一下,看看吧臺,索性快速跳上高腳椅,兩腳跪到椅子上,全身趴在吧臺上,探身彎腰伸長手臂,拿起吧臺裡面的紅色電話,一手將話筒放到耳邊,另一手正要按鈕卻忽然停了下來。

話筒裡面一片靜寂。什麼聲音也沒有。像是沒有接線似地。翔子皺起眉頭移動話機看看後面。線明明是接上的。又試著按了幾次電話按鈕。掛掉,再拿起來聽聽看。

還是什麼聲音也沒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最後一個客人正跟著踏入走廊。翔子掛掉電話咬咬嘴唇,心想,管他的!跳下高腳椅正打算跟過去,肩膀卻忽然被一根拐杖的彎頭給拉住,「等一下!」回頭一看,卻是一個老太婆渾身罩著一件黑色斗篷,兩隻眼睛像老鷹似地盯著翔子。

老太婆收回拐杖拄在地上,露出嫌惡的表情說道:「去哪裡?妳有票嗎?」

「嗯?沒…沒有……」

「沒有?沒有就想混進去嗎?妳以為這裡是哪裡?」

問得好,我還真不知道這裡是哪裡。「對啊,」翔子尷尬地牽起笑容,「請問這裡是哪裡?」

「連這裡是哪裡都不知道就要上車嗎?妳知道車子要開去哪裡嗎?」

我連這裡是哪裡都不知道怎麼會知道車子要開去哪裡?翔子還是掛著尷尬的笑容,「那,請問車子是要開去哪裡呢?」

「咕。」

「……」咕?咕是什麼玩意兒啊?「咕?」

「咕。」

「……。」應該是還沒講完吧?那個車子要去的地方,那個地名,應該是叫咕…不對…叫辜什麼之類的吧。翔子試探性地問道:「咕……什麼?」

「咕。」

「……。」

翔子看著老太婆。老太婆一面發出「咕」的聲音一面盯著翔子,那張臭臉上的表情完全沒有改變,像老鷹似地眼神,看久了,翔子覺得身穿黑斗篷的老太婆簡直就快要變成貓頭鷹了。兩人就這樣無言地在那咕咕聲中對看一陣子,翔子漸漸發現一件事。

她瞪大眼睛再觀察了一陣子,越來越確定,終於開口問道,「請…請問妳是在打嗝嗎?」

「咕。」老太婆最後一次發出這樣的聲音,接著吐口大氣,不耐煩地回道:「幹嘛?沒看過老人家打嗝嗎?」

「沒…沒看過老人家打嗝發出這種聲音……」

「好啦,這樣就算經過正式自我介紹了。以後就跟大家一樣,叫我咕婆婆。」

「咕婆婆……」

「嗯。高以翔對吧?」

「欸。大家都叫我翔子。」

「我管人家叫妳什麼?」

也對。

「總之妳現在一定覺得很莫名其妙吧?」

沒錯。非常。

「唉,帶新人就是這樣,真麻煩。」

是嗎?那真是不好意思。其實我也覺得事情好像有點麻煩。

「總之妳已經離開了原本的世界,這裡已經是另外不同的世界;這裡,這個草原、這間咖啡館、還有咖啡館後面的車站……」

原來如此,咖啡館後面還有個車站,怪不得。

「這些都算是妳原本世界和另一個世界的交接地帶。就像國境邊緣一樣。這樣懂嗎?」

懂了。

「很好。」

等一下。

翔子搖搖頭,「什麼叫另一個世界?另一個世界指得是什麼?」

「真是麻煩死了!」咕婆婆一面抱怨一面走到吧臺後面去,逕自拿起杯子幫自己倒水,繼續說道:「不是都說人的意識會分為好幾層嗎?這點懂吧?所謂意識的下面還有叫潛意識的地方。」

「嗯。這我知道。」

「邊境草原的另一端…」

「等一下。邊境草原?」

「邊境草原就是這裡,這裡就是邊境草原!邊境草原的邊境咖啡館,咖啡館後面有邊境車站!煩死了!不要插嘴!」

「是是是。請繼續。」

「……剛剛說到哪裡?」

「潛意識。邊境草原的另一端。」

「對。人類潛意識的下面還有更深的意識,那更深的意識下面還有更深的意識,那更深的更深的意識下面還有更深更深更深的意識。」

「就是潛意識的潛意識的潛意識的潛意識。」

「沒錯。那麼深的意識,通常已經不僅僅是被自我所無法察覺的意識,也不只是被自我遺忘的意識了。那通常是已經被自我所拋棄的東西。另一個世界,就是那些被拋棄的自我會去的地方。就像個集體潛意識的世界。這樣懂嗎?」

「不只是無法察覺,也不僅是遺忘,而是拋棄了的部份,就會跑到那裡。」

「沒錯。」咕婆婆第一次用比較不兇的表情看向翔子,「原來不算太笨。」

「謝謝。」翔子回道,但其實並沒有被稱讚的感覺。她稍微思考了一下,問道:「所謂被拋棄的自我是不是就像失去的靈魂那樣?」

咕婆婆皺起眉頭,「他們不太用靈魂這樣的觀念。更接近的說法是類似磁場和能量。有一部分的能量被本體所排斥,所以就被一直往外推、推、推、推到後來就只能來夜世界了。」

「夜世界?」

「對。夜世界。夜世界大部分的時間都處於夜晚的狀態。所謂的白天大概只有十分鐘左右。」

「那還真短。」

「好了不要再說廢話了。總之兩個世界基本上是並存的,但一般人不能隨意兩邊進出,屬於這邊的就在這邊,屬於那邊的就在那邊,留在那邊的過不來,已經來這裡的也回不去了。通常如果有誰的部份自我需要脫離本體,這種情況就會很自然的發生,自然地來到邊境草原,然後從這裡搭車回到他們在夜世界的家,但偶爾也會有堵塞或迷路的狀況,那時候,就得靠偵引師的幫忙。」

「……什麼師?」

「偵~引~師~。」咕婆婆不耐煩地罵道:「怎麼回事?年紀輕輕就開始重聽了嗎?偵引師!偵引師!偵引師!」

「好了好了,聽清楚了。偵引師。」翔子連忙攔阻說道。

「嗯。基本上,偵引師並不屬於夜世界,但由於天生體質的關係,加以訓練之後,便成為唯一能夠穿梭於兩個世界的人。這種人不能太多,在自然法則之下永遠都維持在四個數量。我是其中一個。」

「偵引師。」翔子把那三個字仔細重複一次。感覺好像假的似地。

「偵引師能夠感應出發生堵塞或迷路狀況的位置,誰需要幫忙就去誰那裡,把迷路的、或者應該離開本體的好好導引出來,帶到這裡,這就是偵引師的天賦與天職。」

咕婆婆說到這裡終於停了下來,把杯子裡的水一口氣喝光。

翔子忽然覺得頭皮麻麻的,這種不妙的感覺,比她剛才差點在黑暗平原迷路還糟,「不好意思,」翔子說道,「能不能麻煩也給我一杯水?」

咕婆婆放下空水杯,很過癮似地吐口大氣,「偵引師既然永遠都控制在四個的數量,」她像是完全沒聽到翔子問話似地繼續說道,「當其中一個快要死掉的時候,很自然的就會出現下一個偵引師。」

「欸…」

「妳也看到啦,我年紀很大了,算是活很久的。」

「那個…」

「像我師父才三十五歲就碰到我,」

「咕婆婆…」

「也就是在他之後的下一任偵引師,」

「麻煩妳…」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我可不可以…」

「他顯然受到很大的打擊。」

「喝杯水?」

「不過,」

「水…」

「好啦好啦吵死了!」咕婆婆忽然大叫,從吧臺裡面舉起水壺重重放到吧臺上,再拿出一個乾淨的空杯重重放到水壺旁,「要喝自己倒!」

看著翔子迫不期待地舉起水壺將杯子倒滿清水,接著咕嚕咕嚕地大口喝水的模樣,咕婆婆臉上的表情終於緩和了一些,心想,這也難怪,剛開始聽到這種事情,會害怕也是理所當然的。「高以翔,」咕婆婆放緩語調地說道,「妳也不用太緊張,妳今天來到這裡,只不過表示妳體內原本沉睡的基因醒過來而已,距離妳正式成為偵引師還得要花上一段時間。在這當中,我會慢慢教妳。」說著伸手輕輕覆在翔子的右手上。

翔子眨眨眼睛,一手還拿著水杯,一手靜靜地被老人家乾燥粗糙的手心給覆蓋著。兇巴巴的老太婆忽然出現這麼溫柔的舉動讓翔子覺得很尷尬。

而且。

翔子輕輕抽回自己的左手。

而且翔子討厭被人溫柔地接觸。

咕婆婆皺起眉頭,抬眼盯著翔子,臉上好不容易和緩的線條又忽然嚴肅了起來。翔子裡面有很多地方都變硬了。咕婆婆想著。就像粗糙堅硬的小石頭堵在血管裡那樣,要打通這些任督二脈讓翔子順利成為偵引師,恐怕得花上好一段時間。她不禁有點疲倦地嘆了口氣。咕婆婆其實已經很老也很累了,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才等來下一個接班人,沒想到卻是個麻煩傢伙。想到這裡忍不住又嘆了口氣,皺起鼻子用「煩死了」的表情續道:「雖然訓練時間得要多久每個人都不一樣,不過我看妳這點資質,想快也快不了。所以妳現在也不用想太多,一切還有得熬。」

喔。翔子毫無意義地點點頭,忍不住又幫自己再倒一杯水,大口喝了起來。

「偵引師只有在即將出現之前才會忽然自己跑進夜世界,來到邊境草原,但實際上,卻暫時還沒有能力可以穿梭於兩個世界。」咕婆婆說道,「我現在也懶得帶妳進去觀光,所以還是等時機成熟的時候再說吧。總之妳先耐心培養能力,當妳正式成為偵引師的時候就沒問題了。那時候,妳就有能力長出翅膀,隨時從原本的世界來到夜世界,或從夜世界回到原本的世界。」

「翅……翅膀?」像天使一樣嗎?

「對,背後兩邊的肩夾骨會裂開,皮裂開、肉裂開、骨頭裂開,從夾縫裡迸出新的東西,就像女人生小孩一樣,所以會很痛。不過痛過幾次之後就慢慢好了。沒問題。」

問題可大了。「問題可大了。」翔子不禁喃喃說道。

「那時候,我就會死掉。」

妳死掉關我什麼事。不過這句話翔子當然沒說出口。

「妳也不用覺得難過,反正我已經活得夠久了。」

並沒有覺得難過。

「好了,一次說太多妳也消化不了。」咕婆婆撇撇嘴走出吧臺。

翔子盯著手中的空杯。

「接下來妳應該會開始作一些跟練習如何飛翔有關的夢。那是妳的意識開始催促妳的身體去改變。等到意識成熟之後就會開始夢遊,夢遊的時候身體就會開始跟著意識去練習。什麼都不用擔心。妳開始夢遊的時候我會知道,我會陪在妳旁邊,不會讓妳出問題。等到身體也練習的差不多了,我就會帶妳來夜世界,進入夜世界以後翅膀自然就會長出來了。」

翔子還是盯著手中的空杯。

說真的,翔子一直很怕鳥,也討厭羽毛,仔細想起來,就算是像蝴蝶或蜻蜓的翅膀一旦從背後長出來也都覺得很噁心。那種東西如果是電影,叫做特技;如果是圖畫,叫做設計;如果是道具,叫做萬聖節;如果是實體,真實的活生生地從人類的背上長出來,就只能叫做畸形。

翔子放下杯子,安靜地說道,「我不要。」

什麼偵引師什麼夜世界的關我什麼事?她坐在高腳椅上轉身看向咕婆婆,很平靜地再說一次:「我、不、要。」

雖然翔子的聲音很平靜,但那瞬間武裝起來的樣態已經和先前判若兩人。好像一個原本東倒西歪軟趴趴的滑稽泥人,迅速在全身各處一一裝上了盔甲似地。頭身手腳各處關節,喀喀喀地俐落武裝完畢,筆挺站好。

有殺氣。

咕婆婆盯著這樣的翔子。雖然從表面看來,翔子只是很平靜地坐在高腳椅上回視著咕婆婆。

「為什麼?」咕婆婆問道。

「太麻煩了。」

「哼,該不會是因為怕痛吧?」

怕痛也是理所當然的吧?更何況活得好好的幹嘛給自己找麻煩?翔子依然很平靜地看著咕婆婆,重複說道:「我不要。」

咕婆婆瞇起一對老鷹似地眼睛,沉默了大約十秒鐘,然後咧嘴露出陰森森的笑容,「那也由不得妳。」說完忽然高舉拐杖往翔子的頭重重敲了下去。

 

那就是翔子第一次見到咕婆婆的經過,也是她第一次走進邊境草原。

 

那天深夜被咕婆婆打昏之後,翔子無法判斷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當她恢復意識,迷迷糊糊地醒來時,人已經在一輛計程車裡頭,搖搖晃晃地朝著台北行駛。

根據司機的說法,是「有一個老阿嬤打電話叫的計程車」,上車的地點是在「三義交流道附近的民宅」,因為「孫女昨天晚上跟朋友喝醉了,但今天一早因為工作一定得回台北,所以由阿嬤幫忙叫車」。

當然那一切都是瞎說,理由不管是什麼都無關緊要了。翔子在計程車上再度迷迷糊糊地睡著。

並且,做了和飛翔有關的夢。

她夢見自己在清晨無人的大街上不斷奔跑,身體越跑越輕盈,不知不覺地腳步越跨越大,每一步都比上一步在空氣中劃出更高的幅度,心中被奇妙的美好感受給滿滿充溢。

接下來幾乎每隔三個月翔子就會作類似這樣的夢,夢中從奔跑、到騰躍,身體在空中停留的時間逐漸加長,到最後已經可以近乎滑翔般地長達十秒。

咕婆婆再也沒有出現過,翔子也不曾再跟邊境草原或夜世界有過任何相關接觸,就這樣不知不覺過了四五年。

翔子逐漸懷疑起那晚一切的真實性。除了和飛翔有關的夢之外,翔子沒有任何證據可以告訴自己,那晚的一切是真的發生過的。

 

直到這天晚上。

 

深夜裡緊急煞車的尖銳驟響,把翔子從夢遊的狀態瞬間喚醒,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穿著睡衣站在黑漆漆的捷運軌道上,她只知道自己剛才夢見自己成功了。成功地飛了起來。

翔子在模糊的意識中看見橋下發生了車禍,也沒多想什麼,便從橋上輕盈地跳了下來奔將而去。身體似乎還殘留著夢的能量。翔子迷迷糊糊地這麼想著。

直到她站在那輛計程車旁邊,看見司機慌慌張張地抱起少年並且對她怒吼:「都是因為妳!」翔子才真正完全清醒過來。

她也沒空去想為什麼司機要罵都是因為她,腦子裡很本能地迅速組織:出車禍了!記車牌號碼!趕快拿紙筆記下來!

當然,穿著睡衣光腳站在半夜馬路邊的她,別說是紙筆了,就連家的鑰匙都沒有帶在身上。

幸好,身旁的陌生男人知道正確的車牌號碼。

 

「請問妳剛剛在幹什麼?」

 

阿治面無表情地望著翔子這麼問道。

 

就在他們沒有留意的過程中,街上漸漸開始出現了零星的車輛,十字路口斜對面的KTV走出五六個年輕人,彷彿現實感終於被悄悄注入了這個空間似地,一切再度恢復正常,只除了他們兩人。一台從敦化北路穿過忠孝東路來到敦化南路的房車滑過兩人身邊,駕駛座上的男人用奇怪的眼神撇了他們一眼。

阿治和翔子這時候都還處在某種驚嚇狀態裡,只是自己不知道。世界恢復正常了,但他們還沒有。要不然至少會有其中一個應該要意識到,半夜三點多,一對男女站在馬路旁邊對看,男的渾身酒氣,女的身穿睡衣且赤足蓬頭,這景象不管怎麼瞧,都很令人覺得很可疑。

終於翔子輕顫了一下,她忽然覺得有點冷(那是當然的)(這時候是三月中旬)(此刻是半夜)(翔子的睡衣不但很薄而且沒有袖子)。在阿治第三次的同樣質詢之下,翔子好不容易開了口,她吶吶地回答:「我…我剛剛應該是…在……飛?」

阿治很想對自己說今天晚上碰到了神經病。但他明明親眼看到女人在飛。雖然經過對方親口證實,阿治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情況。

「對吧?你…是不是看到了?」由於翔子自己也並不十分確定自己剛才在幹嘛,所以她也想聽對方親口確認。

阿治說,「嗯。我看到了。」

原來如此。翔子心想,真的發生了。她四面環顧辨認出自己的所在位置,抓抓脖子,瞄了阿治一眼,「那…沒事的話…我…我要回家了……」

「妳住哪?」

「淡水竹圍。」

淡水?阿治不禁皺起眉頭,三更半夜從淡水飛到這裡來嗎?「要不要我幫妳叫計程車?」

「不用了,我路邊攔就好。」

隨便妳。翔子那副可憐兮兮的瑟縮模樣絲毫沒有打動阿治,不過他忽然注意到,翔子的睡衣非但很薄,而且裡面顯然空空的,並沒有穿胸罩。

「妳會冷啊?」

「不會…還好…」

阿治很想相信翔子說的話,但他清楚看見翔子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他希望自己沒有看見,但他真的看見了。就跟之前一樣。

阿治不禁嘆了口氣,脫下身上的運動夾克遞給翔子。

「不用了謝謝。」翔子搖頭。

「妳要穿這樣子搭計程車嗎?」

翔子低頭看看自己,光腳,睡衣,沒胸罩……她立刻接過那件夾克套在身上。

「我要怎麼還你?」

「不用了。」阿治說完便轉身邁步。他實在不想再跟今晚這一切有任何瓜葛了。

說實話,翔子也不想。但她呆呆望著阿治的背影忽然想到一件很重要的事,雖然明知不妥但也實在沒有其他辦法,翔子硬起頭皮快步走過去,拍拍阿治的肩膀,「欸,等一下。」

阿治很無奈的停下腳步,回頭。

翔子很小聲地問道:「你…你可不可以借我錢?」

 

 

 

 

 

 

 

 

 2. 全世界的雨水

 

 

深夜裡,少年在黑暗中睜眼醒來。

夜空中掛著一輪半月和少許星光,四下裡卻非常黑暗。

少年花了一點時間辨認自己的狀態。

我現在是躺著的。少年確認著。身體正平躺在草地上,草皮粗粗扎扎的質感可以透過衣服感覺到。少年試著將兩手攤開來摸摸看,除了草皮之外,還能感覺到一點潮濕的土壤。

我醒過來了。他想著。接著又忍不住懷疑起來。少年努力眨眨眼,又睜大眼睛。

這裡是哪裡?少年躺在草皮上疑惑著,並且,聽見了不遠處傳來很濃濁的呼吸聲,那呼吸配合著踩在草皮上的腳步聲,朝他越來越近,終於停在他腳下不遠處。有誰來了?少年沒有多想地稍微動了一下肩膀和脖子,用兩手撐著草皮坐起身來,頓時屏住呼吸。

黑暗中,一對綠色的眼睛正閃閃發光地盯著他。

那不是人。少年知道。和他近距離對峙的那個所擁有的,既不是人類的眼睛,也絕不是人類的呼吸。少年本能地便想立刻跳起身來拔腿逃跑,但他的身體卻僵硬得無法動彈,一顆心咚咚咚咚劇烈地狂跳著,少年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咕嚕。那聲音彷彿大到對方會聽見得程度。

黑暗中的綠色眼睛似乎變得更閃亮了。少年本能地知道,那個東西的確聽見了他的心跳聲,也看見了他吞口水。黑暗對綠色眼睛來說似乎不造成任何阻礙,少年所有細微的狀態,都逃不過那對綠色眼睛。

就在這樣的對峙當中,少年的視線也逐漸適應了黑暗。不知道光線究竟是從哪兒來的,但總之周遭景物已不再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完全漆黑。少年發現自己正置身於廣大的草原,草原上空蕩蕩的,只有他,和那個東西。少年逐漸看出那個東西的外貌,雖然還是有點視線朦朧,但基本上已經可以辨認出那個東西有著粗壯的四肢、極為雄偉的身軀和一顆巨大的頭。頭的形狀說起來有一點點像古代寺廟門口會擺放的石獅子,但臉上的肌肉線條卻歪歪曲曲地,上下左右完全不協調。身上有些地方覆蓋著糾結的長毛、有些地方則是鋼絲般的短毛、有些地方似乎長著鱗片、有些地方是烏龜般的甲殼、有些地方卻像是犀牛或大象那樣的粗糙硬皮。宛如被腦袋壞掉的科學家拿剩下材料胡亂拼貼出來似地一隻怪獸,唯有那對綠色眼睛是整齊完好的。

怪獸從遠遠的地方聞到了少年的味道,然後慢慢踱步而來,停在少年面前,用閃爍著獸光的綠眼盯著少年。

少年忍不住又吞了一口口水。

怪獸的肩膀忽然動了一下,抬起前腿往少年邁出一步。

我要死了。少年驚恐地想著。他緊緊閉上眼睛,然後聽見有人說話。

「唉呀?原來你在這兒呀?」頭頂上忽然響起這樣的聲音。

「小朋友?沒事吧?抱歉來晚了點!」另一個聲音在少年背後響起。

少年睜開眼睛抬起頭來,只見一個男人像騎駱駝似地拉著一隻巨大孔雀停在半空中。男人筆直的長髮及腰,綁著公主頭,身穿破舊的無袖汗衫和花花的海灘褲,腳下踩著麻編涼鞋。

孔雀張著五色斑斕的翅膀慢慢拍打著墨黑空氣,男人望著下面笑道:「唉呀?咕婆婆?好久不見呀?」

「嘖。」咕婆婆站在少年背後,沒好氣地伸手將少年拉起身來,瞄了怪獸一眼,撇嘴說道:「邊境草原就是這樣,什麼討厭的東西都有。」

孔雀上的男人對少年露出溫和的表情,安撫地說道,「你不用怕,牠平常是不會傷人的。」

「平常。」咕婆婆翻了翻白眼,意有所指地強調,又往怪獸瞄了一眼,皺起眉頭,「這傢伙今天看起來怪怪的。」

「對啊,不知道為什麼,牠好像對這位新朋友特別感興趣。」男人也露出好奇的表情。

「總之這種傢伙,平常還是離牠越遠越好,省得麻煩。走吧,我帶你回家。」咕婆婆說著牽起少年的手,腳下輕輕一蹬,二人頓時凌空騰起,咕婆婆身上的斗篷在她背後分成兩片,一對宛如老鷹般的棕色翅膀啪搭一聲地,在夜空中伸展開來。

「唉呀唉呀,什麼叫這種傢伙?在說我嗎?」孔雀上的男人朝著咕婆婆的背影揚聲笑喊,然後再度低頭看向怪獸。不知道為什麼,怪獸今晚的眼神讓他心中升起了不祥的感覺。男人對怪獸喊道:「喂,你呀,三更半夜的幹嘛不睡覺到處亂晃?走吧!喂!」

然而怪獸卻依舊杵在原地,那雙綠色眼睛緊緊盯著少年的背影在墨黑中逐漸遠去,直到完全消失。

 

 

那天晚上,阿治做了一個很可怕的惡夢。雖然當他從夢中驚醒的時候,除了滿身的大汗淋漓和心中殘存的深深恐懼之外,關於夢中的一切,阿治已經什麼也不記得。

他一面無法停止地發抖一面蹣跚走到浴室,想要洗把臉,卻趴在水龍頭前面不斷嘔吐了起來。

大概是之前喝太多了吧。阿治吐光胃裡的一切之後,吃力地清洗水槽,吐口大氣,身體卻還在不停的發抖。他索性脫光衣服站到蓮蓬頭下面,打開熱水,用洗髮精胡亂地將全身從頭到腳都抹出泡沫,然後渾身乏力地背靠著磁磚坐到地上,任由熱水不斷澆淋過全身。

阿治已經很久不曾作令他如此害怕的惡夢了。並且一如多年來那樣,關於夢中的一切全都在醒來之後滴點不剩,只餘感受。

抬起頭來迎著水流,閉上雙眼。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阿治自己訓練出一套對付這種惡夢的機制。他閉上眼睛,在腦中想像一片深深浸泡在黑暗裡的深藍色草原,草皮的味道非常新鮮,底下有著潮濕涼爽的柔嫩土壤,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微風,悄悄貼過他的臉,廣闊無垠的天空正溫柔俯視著草原,空中既沒有月亮也沒有半點星光,只有大氣本身的緩緩流動,那流動緩緩推動著一切,推動著風和草原,推動著土壤,接受並且吸收一切。

阿治靜靜地呼吸,直到身體深處的恐懼和噁心感漸漸消失。

沒事了。阿治睜開雙眼,抹抹臉,他已經不再發抖,四肢也恢復了力氣,轉轉頭,抬抬肩膀,然後起身關掉蓮蓬頭,拿浴巾把自己擦乾,將大浴巾裹在腰上走到廚房幫自己倒杯水。

好像快要天亮了。阿治一面喝水一面想著。今天中午得要進公司,十一點就得要出門。哈~。阿治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放下水杯走回房間,趴著仆倒在灰色雙人床上,側著頭,抓來枕頭抱在臂彎裡。窗外彷彿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但阿治懶得去理會那是什麼了。他渾身散發著洗髮精的味道,很舒服地深吸一口氣,咂咂嘴,頭髮還濕濕地就這樣沉入無夢的睡眠中。

夜的盡頭,小雨正淅淅瀝瀝地不斷落下,雨水很有耐心地慢慢將天空底下的城市染濕,稀薄的晨光逐漸滲入空氣。

正當阿治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大睡回籠覺之際,翔子卻在她的床上翻來覆去無法入眠。她睜開眼睛瞪著天花板,終於放棄地下了床走進廚房幫自己倒杯水。

大概是看見車禍驚嚇過度吧。她一面喝水一面想著。記得那個老太婆以前好像說過飛翔能力在夢裡進步到一個階段之後就會開始夢遊。顯然昨天晚上就是第一次夢遊了。

難道有關那個老太婆以及和老太婆有關的一切,真的都發生過?什麼夜世界、什麼…什麼……

什麼呀?

喔對啦。什麼偵引師的啦。

……。

什麼跟什麼呀?!

翔子一口氣把水喝光,然後重重地放下水杯。

說真的,她覺得很火大。

走到客廳窗邊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望著清晨的灰色天空。翔子所居住的地方,是位於大馬路旁的二十三層高樓大廈,也是那一帶附近最高的建築,翔子住在十五樓的單身套房,從客廳大窗戶看出去的視野很寬廣,可以看到遼闊的天空、低矮的房舍、捷運站旁的大馬路以及一點點淡水河和關渡大橋。由於下雨的緣故,天色比平常暗許多,清晨的馬路上有零星的車輛,街上沒什麼人,早班的捷運列車正蜿蜒地滑過雨水,駛入車站。

現實世界裡不會有這種事情發生!翔子很堅定的告訴自己。除非我瘋了!但是我沒有瘋!昨天晚上我為什麼會站在捷運天橋上一定有個合理的解釋。那個借我外套的傢伙說他看見我在飛,他一定是看錯了!對!要不然就是他瘋了!沒錯!是他瘋了!我沒有!

翔子忍不住朝著雨水和空氣大聲說道:「人類不會長翅膀!沒有翅膀的人類不會飛!」

話才說完,就看到一個身披黑色斗篷的老太婆,咻!凌空滑過她眼前。

翔子有種當場被人潑一桶冷水的感覺。她呆了一下,聽見廚房的落地窗被拉開的聲響,咚咚咚地跑去一瞧,只見一個老太婆渾身濕答答地皺著眉頭,正要從陽台踩進屋內。

「啊!先在外面把雨衣脫掉!」翔子連忙大喊。

咕婆婆瞪了翔子一眼,剛剛踩進屋內的左腳又縮回外面,「這是斗篷!不是雨衣!」一面這麼說著一面脫下身上斗篷。

翔子急急忙忙地跑過去,取出衣架遞給咕婆婆,眼看著咕婆婆將斗篷在陽台上掛好,抬起左腳又要跨入室內,翔子冷冷地說道:「鞋子!」

咕婆婆瞇起眼睛,用一副很想立刻把翔子吃掉的表情瞪著翔子,㿜著嘴巴脫掉腳上的黑色雨鞋,進入廚房。

「妳穿得明明就是雨鞋,為什麼那就不算是雨衣?」翔子關起陽台紗窗。

「那不是雨鞋,那叫塑膠靴。」

「夏天快到了,一整天穿這種鞋子腳會很臭。」

「幹嘛?嫌我腳臭嗎?」

「臭。」

「嘿嘿,妳今天膽子很大嘛,講話這麼不客氣。」咕婆婆逕自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很舒服似地坐下,「喂,看到老人家來了不會主動倒杯熱茶嗎?」

「妳不是說妳是我的教練嗎?」

「請叫我師父。咕。」

「妳不是說什麼妳會一直在旁邊帶我,叫我都不用擔心嗎?」

「那當然,要不然妳昨天晚上第一次夢遊,早就掉進淡水河裡了。咕。」

「喔,那還真是謝謝妳了。」

「這是身為師父應該做的,咕,不過身為徒弟也的確應該要覺得感恩,咕。我的熱茶呢?」

「喔,所以妳昨天晚上一直陪在我旁邊?」

「現在的年輕人是怎麼回事?我要喝茶!咕。沒聽到我一直在打嗝嗎?咕。」

「奇怪了,那我三更半夜醒過來發現自己站在捷運天橋上的時候妳在哪裡?我怎麼沒看到妳?妳應該要一直陪在我旁邊,然後在我醒過來以後帶我回家吧?怎麼會放我一個人半夜站在天橋上,頭髮亂七八糟的,身上除了一件睡衣以外就什麼都沒有!連鞋子都沒穿!胸罩也沒有穿!腳底還粘到口香糖,髒死了!還得跟兇巴巴不認識的男生借錢才能叫計程車回家!妳知道那個司機一直用很奇怪的眼神在偷瞄我嗎?!我要是遇到色狼的話怎麼辦?!而且我半夜在東區亂飛,好像還被別人看到了!而且好像還因為這樣,害別人出車禍!」

「吵死了,咕,我要喝茶。」

「熱水壺就在桌上,茶包就在妳旁邊,要喝不會自己泡啊?!」

「妳好像滿火大的。」

「我是很火大!」

「咕。這茶包的味道好爛。」

「要是有人死掉的話怎麼辦?!」

「沒有死啊。咕。」

「雖然我不確定是不是因為我,但那個司機明明就是對著我喊都是因為我!而且另一個男的也說……」咦?「等一下妳剛剛說什麼?」

「沒有死。」

「……。」翔子楞楞地看向咕婆婆,「啊?」

「那個被車撞的少年啊,沒有死。」咕婆婆閒閒地一面對著杯子裡吹氣,一面小口小口的吸著熱茶。總算止住打嗝了。

「沒…沒有死嗎?」翔子問道。

「沒有,只是陷入昏迷狀態。」

「喔。」

翔子像是癱瘓似地倒坐在沙發上。

所以,一切都是真的了。好幾年前的那個夜晚,以及昨天晚上,草原、夜世界、發出咕咕聲胃脹氣的老太婆以及半夜穿睡衣在橋上飛起來的自己。

翔子深深嘆了口氣。

咕婆婆微微一笑。她知道剛才翔子只是因為一時間難以接受現實所以才會有點歇斯底里,現在似乎鎮定下來了。「怎麼樣?」咕婆婆說道:「感覺還不壞吧?第一次飛行。」

翔子沒有回答。雖然她不得不承認,此刻身體比往常還要輕鬆,皮膚上每個毛細孔都暢快地呼吸著,確實不賴。

「那個車禍我看到啦。」咕婆婆又道:「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不得不匆匆忙忙離開。少年睡著了,跑到邊境草原,我要是不趕快過去的話,他就會在草原上迷路,」咕婆婆說著想起了那隻怪獸,「草原上什麼怪東西都有,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妳是說,少年一部分的自我已經去到夜世界了?」

「不是一部分。是大部分。幾乎全部。留在這邊身體裡的只剩下一點點大腦的電波。」

「可是…可是妳不是說,去到夜世界的就回不來了嗎?」

「通常是這樣。不過也有少數例外的時候。比方說,不是經常有人說什麼找回童真嗎?假設,小丸子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放棄了擁有童真的心…」

「小丸子?」翔子忍不住插嘴。日本卡通裡的小丸子嗎?

「不行嗎?我很喜歡看小丸子。」咕婆婆瞪翔子一眼。

「隨便妳。」翔子聳聳肩。反正只是舉例。

「於是,小丸子擁有童心的那部份就跑到了夜世界,但後來小丸子因為某些原因,又漸漸找回了她的童心,於是夜世界裡的她,影子就會越來越淡。不過當然,小丸子是不可能再度擁有當初所失去的全部,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夜世界裡的她並不會完全消失不見,只是影子比較稀薄而已。」

「那萬一小丸子死掉的話呢?」

「快死掉之前,夜世界裡的小丸子就會開始液態化。」

「液態化?變成一灘水嗎?」

「類似。身體會漸漸開始變得有點像果凍的質地,死掉的時候就化成一灘水,瞬間蒸發。我說過吧?進入夜世界的部份其實是自我的某一部份能量。死掉以後,能量就會自行轉化。」

「轉化成什麼?」

「誰知道?那是交給夜世界本身去運作的過程。變成風、變成空氣、變成土壤、變成一隻小狗、變成房子或一台跑車。也或者散開來這裡一點那裡一點的全部都有。不一定的啦。」

「房子和跑車?」

「妳以為無生命體就沒有能量存在嗎?都有的。一切都是分子和質子,一切都有能量。意識本身也是一種能量。」

「在夜世界裡。」

「至少在夜世界裡是這樣。」

「那在這個世界?」

「誰知道。我管那麼多幹嘛?」

「所以在這邊這個世界裡,少年昏迷沉睡著,但還是有可能醒過來?」

「我看是很難。跑去夜世界的部份太多了。」

「那怎麼辦?」

「沒怎麼辦啊。事情就是這樣。」咕婆婆說著從隨身包裡拿出紙筆,寫下自己的電話和地址,「這是我的聯絡方式,有什麼問題的話再找我。」將紙條留在桌上,收起紙筆,喝完杯中最後一口茶,咕婆婆伸著懶腰站起身來,「好了我要走了,我只是怕妳沒有好好順利到家所以先過來看看。妳有沒有乾抹布?」

乾抹布?翔子不解地拿出一條乾抹布遞給咕婆婆。咕婆婆打開陽台紗門,將斗篷拿下來擦乾了,折疊好,然後拿起黑雨鞋走到客廳玄關。

這時翔子才注意到,在咕婆婆的襯衫背後,兩邊肩夾骨處各有一道斜斜的裂口。翔子不禁愕然。難道以後我也得這樣嗎?每件衣服都得這樣破破爛爛的嗎?

「我先回家整理一些東西,妳晚上在家吧?」

「在啊。要不然呢?」

「什麼要不然?不用工作嗎?」

「我大部分的時候都在家工作。」

「那跟朋友約會啊。」

「我沒有朋友。」

「是嗎?大概是個性太差了吧。」

「有妳差嗎?」

「好了好了妳到底要不要幫我開門啊?」

「……妳要從門口出去嗎?」

「不然呢?大白天的要我在外面飛來飛去嚇壞人嗎?」

也對。

「好了那我晚上再過來找妳。」

「喔。好。」

送走咕婆婆之後,翔子暫時在沙發上呆坐了一陣子,然後她忽然想起來,她不是沒有朋友。她有一個好朋友,叫樂樂,不過這幾年已經很少聯絡了。幾年前,除了樂樂之外翔子還有不少朋友,但現在她已經幾乎不跟任何人聯絡了。自從坐上飛寶巴士去到邊境草原的那個夜晚以來,宛如將一塊鹽巴放進河水裡面不斷被沖刷那樣,水流不停,鹽巴則越來越少,到最後終於什麼也不剩。

翔子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不覺間變成這樣。

看看時鐘,已經早上七點多了。她起身進浴室拿起牙刷,擠上牙膏,然後回到客廳的大窗戶邊,爬上用來當作窗臺的木頭箱子,蹲在玻璃前面一邊刷牙一邊眺望著全世界正不斷落下的雨水。

 

那雨水悄悄滲入了人們的意識深核,滲入了夜世界,降臨在柔軟的草原以及燈火逐漸亮起的城市裡。

 

孔雀上的男人領著怪獸回到山腳下怪獸的巢穴。

 

少年搭著巴士搖搖晃晃地穿入城市,抵達家門。

 

他下了車,站在公寓門口四處看了一下。街道確實是自己平常所熟悉的景觀,不過公寓內的管理員卻換了一個,原本是個禿頭的中年歐幾桑,現在卻換成了一個歐巴桑。陌生的歐巴桑正一面吃三明治早餐一面低頭看報,注意到有人走進來了,抬起頭問道:「幾樓?」

「六樓。」少年回答。

歐巴桑從櫃台裡拿出文件夾打開來,「訪客要簽名登記。」

「喔我不是訪客。我住這裡。」少年說道。

「六樓?」歐巴桑皺起眉頭,「新來的嗎?」說著忽然想到似地轉頭看向旁邊的傳真機,從機器上撕下一張紙,「喔對,六樓三號。這是你吧?」歐巴桑將那張紙遞給少年看。

少年在那上面看見了自己的名字。他點點頭。

「在旁邊簽名。」歐巴桑說著拿出一枝原子筆。

少年在傳真紙上簽了名,他簽出來的筆跡和傳真紙上原本就印有他名字的筆跡一模一樣。少年覺得很奇妙。

歐巴桑拿起那張傳真紙看了一下,將紙張插入傳真機裡,按下幾個號碼,將內容回傳,接著便重新拿起桌上的三明治繼續低頭看報紙,似乎懶得再跟少年多說什麼。

少年走進電梯,上到六樓,站在六樓三號緊閉的鐵門前,猶豫了起來。

他記得自己半夜出門的時候並沒有關門。就算關了,也肯定沒有上鎖。母親向來沒這麼早起,不可能在那當中發現門沒有鎖,然後從裡面鎖上。

但這裡已經不是原本的世界了。少年知道。雖然很像,但畢竟不同。

少年試試看地轉動門把。門果然是鎖著的。

這裡依然是他的家嗎?少年忽然害怕起來。會不會已經是別人家了?

叮咚。少年按下門鈴。等待一會兒,再按一次。叮咚。

門把轉動了。鐵門從裡面打開來,少年望著自己的母親,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開門的女人看起來比現實中自己的母親還要年輕很多,髮型也不一樣。

但那確實是自己的母親沒錯。少年知道。

少年的母親在原地征了許久,然後眼眶漸漸地紅了,開始落淚。

「哥哥?」母親又哭又笑地喚道,「你…你怎麼也來了?」

 

哥哥。

 

自從妹妹死掉以後母親已經不再這麼喚他了。

 

少年不禁也哭了起來。

  

 

 

 

 

3. 咕婆婆

 

 

咕婆婆住在板橋的一棟老房子裡,三層樓的透天厝,這房子是她自己的,已經在這裡住好幾十年了。咕婆婆自己住在最上面的閣樓,把一樓和二樓都租給不在乎房子過於老舊的年輕人,靠著每個月的租金收入,日子倒也過得挺為悠哉。對咕婆婆來說,她真正的職業是「偵引師」。如果有誰需要讓她填寫職業欄的話,她一定會很自豪地這麼寫。不過很可惜地,幾乎沒有這種機會。誰也不在乎一個老太婆有什麼職業。咕婆婆經常覺得這個社會太歧視老人,與此同時,她也經常覺得都是其他老人太不長進了才會讓大家歧視他們。

對於身為一個老人,咕婆婆有幾項鐵則。

首先,一定要每天洗澡,洗得香噴噴的。老人身上很容易有怪味,咕婆婆真是不懂為什麼很多老人不好好注意這一點。

再來,衣服棉被之類的都一定要經常換洗。最好還使用熊寶寶衣物柔軟精或者在衣櫃裡放些香氛包。理由同上。

還有,少在那邊動不動就靠腰,說自己哪裡痛哪裡痛。老人的身體就是電池快要用完的老舊機器,有問題是理所當然的,很正常,有啥好說的?

還有,千萬不要覺得自己老了很可憐。理由同上。

最後,少囉唆。一件事情不要一直重複講。那真的很煩。咕婆婆每次碰到這種老人都很想甩對方一巴掌。

至於因為年紀大了所以喜歡說教的部份,咕婆婆倒是把這項特點當作徽章般得意地掛在胸前。老人對這世上的事理原本就比年輕人更明白透徹,為此驕傲也是應該的。

咕婆婆很清楚地知道,這世上的老人有很多種,有像綿羊一般安靜有禮貌的溫和老人,也有超級樂天整天笑咪咪的老人;有喜歡打扮的花枝招展的老人、每天穿得幾乎一模一樣的老人、也有真正具備穿衣品味的老人;優雅的老人、粗俗的老人、滑稽的老人、意志堅定的老人和軟弱的老人。總之,種類多到數不清的程度。咕婆婆很清楚地知道。

但不知為何大家好像都不知道似地。

說起老人,似乎只存在著一種類別,那個類別就叫作「老人」。

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故,所以咕婆婆那張臉經常擺出一副看什麼都不爽的表情。她雖然已經年紀很大了,骨子裡卻永遠住著一個叛逆少女。並不是因為那個叛逆少女不懂得要長大,而是因為這個社會不值得讓那個叛逆少女長大。

至少,咕婆婆是如此深深相信。

這天離開翔子家以後,咕婆婆回到板橋自己的住處倒頭呼呼大睡,由於職業的關係,所以咕婆婆經常過著日夜顛倒作息不定的生活,當然身體會因為這樣而有一些不是因為身為老人才有的毛病,不過咕婆婆都把它們當作職業病。咕婆婆對自己的職業感到很驕傲、很有榮譽心和使命感,所以連帶地對於身上的職業病也抱持著得意洋洋的態度。

她一直睡到下午四點多才起床,把黑斗篷和其他髒衣服扔進洗衣機裡,然後花很長的時間仔仔細細地洗頭、洗臉、洗身體、洗腳趾頭,接著將洗好的濕衣服放進滾筒式的大型烘衣機烘乾。每當防靜電包和衣服們一起在機器裡繞著滾筒玩耍時,屋內空氣便會充滿一種特有的芬芳。咕婆婆最喜歡那個味道了。

她在那香氣的包圍裡一面聽著電視機的新聞播報,一面在堆滿衣服的沙發上翻來找去,挑選出門要穿的衣服。

咕婆婆雖然很愛乾淨,家裡卻長年處於爆炸性的凌亂狀態。對咕婆婆而言,髒亂是兩個字,也是全然不同的兩回事。咕婆婆討厭髒,但絲毫不介意亂。她的衣櫃裡塞滿了雜物,洗乾淨的衣服卻連折也不折便直接堆在沙發上,或者,就那樣留在烘衣機裡。她唯一會刻意折疊整齊收好的衣服只有她的黑斗篷。一模一樣的黑斗篷,咕婆婆總共擁有十件。黑斗篷之於咕婆婆,就像將軍的禮服之於將軍一樣。

不過她是不熨燙的。她覺得有折疊就已經對黑斗篷很夠意思了。皺皺的有什麼關係?當作流行就好了。

穿好要出門的衣服,取出乾淨的黑斗篷收進隨身背袋中,確認一下小皮包裡還有多少現金,這樣,在烘衣機的轟隆隆響作聲中,咕婆婆離開閣樓自己的家,下樓梯經過二樓房客的客廳、一樓房客的走廊。屋子裡靜悄悄的,幾個年輕的房客不是在學校就是在上班,這時都還沒到家。

她走出房子,經過小得可憐而且從來沒人整理的院子,院子門外,一個戴著黑框眼鏡的男人站在石牆邊,像是在等候什麼似地。

「找誰呀?」咕婆婆問道。

眼鏡男有點茫然地看向咕婆婆,搖了搖頭。他看起來年紀大約二十多歲,輪廓很深,長長的瀏海斜蓋到眉毛,身穿黑色羽絨夾克和灰色休閒褲,腳上一雙乾淨的藍布鞋因為經常洗滌的關係而幾乎褪成了灰色,肩膀微縮,雙手插在口袋裡,一副很冷的模樣。

眼鏡男其實長得很帥,不過這一點並不在姑婆婆的注意範圍內,她只覺得對方臉上的表情看起來有點癡呆。「切。」咕婆婆撇撇嘴走了。她才懶得理會那幾個房客又交了什麼怪朋友。

眼鏡男望著咕婆婆的背影一陣子,然後,隔著約略距離,悄悄地跟了上去。

搭公車、轉捷運,時間正好來到下班人潮最洶湧之際,咕婆婆並沒有發現眼鏡男始終尾隨在後,她在淡水線的列車上望著窗外的山脈與天空,天色漸漸暗了,列車駛入奇岩站月台略停,要下車的人們陸續摩擦著彼此的臂膀向外移動,然後,咕婆婆忽然感覺到了「那個」。

雖然這裡不是她原本要去的地方,但咕婆婆毫不猶豫便立刻跟著走出車廂。

眼睛男見狀也連忙跟著下了車,只差一點兒就要被夾在門縫裡。

「先生、先生!」就看咕婆婆招手叫喚著,走到一個禿頭男人的背後,這人光從背影看來就能知道已是中年,身軀瘦小,步伐遲緩,頭上油亮亮地只剩下兩三根毛了。咕婆婆拍拍那禿子的肩膀。

禿子回過頭來。

咕婆婆立刻拉起那禿子的手說道:「好久沒看到你啊,怎麼樣?好不好?」雖然是招呼語,但從咕婆婆那張嘴巴說出來卻一點也不親切。

禿子錯愕地望著咕婆婆,試圖想抽回自己的手,但咕婆婆緊緊握著不肯放,禿子只好露出尷尬的笑容問道:「對不起,我認識妳嗎?」

「怎麼啦?怎麼啦?」咕婆婆兇巴巴地騰出左手來拍拍禿子的胸口,並且將掌心就那麼貼在禿子的胸膛上停留著,「不會吧?真的不認得我嗎?」

禿子的臉色開始有點難看了,心裡想著,這老太婆幹嘛一直摸我?「不好意思,妳認錯人了。我真的不認識妳。」

「真的嗎?真的不認得?」

「真的。」

「也對,是我認錯人了。再見。」

咕婆婆說罷便放開了禿子,轉身回到排列的隊伍裡,等待下一班列車進站。

禿子莫名其妙地瞪了咕婆婆一會兒,張開嘴巴似乎想問什麼或罵什麼,但終究還是放棄了,摸摸鼻子,又好氣又好笑地轉身下樓梯離開。

眼鏡男遠遠地看見這一切,他臉上既沒有驚訝,也沒有疑惑,心裡既不覺得好笑,也不感到好奇。他像一台非常忠實的錄影機般在腦中拍下一切過程,存檔,然後關掉視窗。視窗關掉之後他連自己剛才看到了什麼都已經有點不太記得。就像扔進水潭子裡的石頭一樣,石頭沒有消失,但已經看不到了。

生活裡大部分的片段對眼鏡男來說都是這麼一回事。他在大部分的時候,都處在一種近乎「無心」的狀態裡。每當他像這樣置身於公共場合時,經常會招來年輕女孩們偷看的眼神,但眼鏡男自己卻從來不曾察覺,或許也是因為這樣,他才能夠從板橋一直跟蹤咕婆婆到這裡,完全沒有被發現。眼鏡男除了五官以外,其實是個存在感很低的人。

不過,幾乎「無心」的他自己本人對這一點倒是毫不在意。他甚至不太理解什麼叫做「存在感」。

咕婆婆在車上拿出手機打電話給翔子。

「喂?高以翔。」

「我是。請問妳是誰?」

「不肖徒弟,連師父的聲音都聽不出來嗎?」

「喔,教練啊。」

「叫我師父。」

「幹嘛?」

「我今天晚上會晚點到。臨時有事。」

「欸?等一下,妳怎麼知道我的手機號碼?」

「妳四五年前就已經在邊境咖啡館留過資料了,忘記了嗎?」

「嗯…好像有吧……」

「不重要。反正我會晚點到。」

「多晚呀?不要太晚呀。萬一我睡著了又夢遊的話怎麼辦?」

「應該沒這麼倒楣吧?連續兩個晚上。」

「應該?這聽起來太不保險了吧?!」

「沒辦法。工作要緊。」

「工作?妳的工作不就是當我的教練嗎?」

「師父。當妳的師父。咕。那只是副業,就像大學專任教授不得不順便負責行政作業一樣,很無奈,但也沒辦法。」

「什麼跟什麼啊?妳的比喻好像搞反了吧?」

「好了少囉唆。工作要緊。」

「還說什麼會一直陪我不用擔心。」

「手機費很貴。再見。」

「喂…」

啪。咕婆婆關上手機蓋。竹圍站到了。翔子住的地方就在竹圍站附近。

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咕婆婆走出捷運站,繞了一下,穿過一道馬路邊的拱形橋洞步至到捷運後面的河堤道路,尋個靠近河水又避開路燈的昏暗角落,然後暫時就那麼站著。

幾個散步的人三三兩兩的經過。

一對年輕人在不遠的涼亭內卿卿我我。

咕婆婆又等待一陣子。

終於,左右暫時都沒有行人了。雖然那對卿卿我我的愛侶對咕婆婆而言有點礙事,但她稍微評估了一下距離和實際狀態,認為應該沒有問題。

腳下輕蹬,咻,咕婆婆輕輕地、緩緩地、姿態美妙且無聲無息地,縱身躍入了淡水河中。

幾乎沒什麼水花濺起,水面上只剩下波紋。涼亭內的愛侶完全沒發現剛才有個老太婆忽然跳河。

但是遠遠躲在橋洞內陰暗處的眼鏡男卻瞧得一清二楚。

這若是換作任何一個人,都絕對可以用「傻眼」這兩個字來形容當時處境,要更誇張也不為過,警察、消防隊員、看熱鬧的陌生人很可能都會快速趕來現場。但眼鏡男還是什麼表情也沒有。他只是很自然地站在原地等待。

然而咕婆婆始終沒有再出現。

眼鏡男當然不會知道,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咕婆婆已經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咕婆婆閉上眼睛集中精神,想著自己要去的地方。河水很冰,緊閉的雙眼潛入黑暗,周圍沒有任何光線。

接著,咕婆婆感覺到身體迅速下降,包圍在四周的冰冷河水不斷上升,直到完全離開了她。咕婆婆睜開雙眼,身體在黑暗的空氣中本能地張開了翅膀,向前飛行,黑暗中逐漸有光線越來越亮,直到一陣猶如閃電般的極光瞬間劃過,四下裡再度一片漆黑,咕婆婆收起了翅膀,緩緩落地。

她在黑暗中很熟悉地往旁邊走三步,摸到立燈開關,打開電源。她已經置身於一個正方形空間裡了,中間擺著一套三組式的米色大沙發、黑玻璃矮桌、三盞高矮不齊的立燈,角落裡還有小冰箱和馬克磁磚水槽。基本上,就是一個十六坪大的房間。

咕婆婆很熟練地走到門邊,拿起牆上對講機的話筒,按下黑色按鈕說道:「喂?我是咕婆婆,今天帶來的東西有點麻煩,看有誰在附近叫他們過來幫忙一下。」

聯絡完畢之後,轉身望著米色絨布沙發,又低頭看看自己溼透的全身,雖然很想坐下來休息但又實在不願意弄髒沙發。猶豫了一下,咕婆婆決定就那樣打開門走了出去。河水很髒,現在全身都濕濕黏黏的,頭髮裡面好像還夾著什麼東西,總之從頭到腳都很臭。咕婆婆心中一面如此抱怨著一面忍不住舉起手臂聞了一下。

門外是一個半露天的車站月台,周圍種植著許多花草,佈置成隨時都歡迎蝴蝶造訪的雅緻庭園,月台上現在沒有任何等車的乘客,咕婆婆快速地穿過,推開邊境咖啡館的後門,穿越長廊,來到吧台邊,快速地問道:「來了嗎?」

「哪有這麼快的?」酒保笑道。

「給我一杯熱牛奶。」咕婆婆說著坐上高腳椅。

雖然咕婆婆又髒又臭,但酒保維持的一貫的紳士風度,既不詢問、也沒有露出任何不舒服的表情,他從冰箱裡拿出一瓶牛奶,倒入小鍋子裡,打開爐火,用湯匙慢慢攪拌著加熱,最後將熱牛奶優雅地倒入馬克杯中,放到咕婆婆面前。

咕婆婆靜靜啜飲著熱牛奶,酒保不急不徐地清理著廚具。在那過程中咕婆婆懶得寒暄說話,酒保也不輕易主動開口。

客人什麼時候需要交談、什麼時候需要休息,酒保都能憑專業的經驗準確辨別。

大約經過了十五分鐘,屋外傳來翅膀拍擊的聲音。

來了。咕婆婆喝盡杯中牛奶,放下杯子,拍拍吧臺便算向酒保打過了招呼,下了高腳椅,推門走出咖啡館。

黑暗草原上,騎著孔雀的男人和一個妙齡少女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等待著,少女一見咕婆婆走來便立刻堆滿笑容跳下孔雀,招手喊著,「咕婆婆!咕婆婆!」

「咕。」咕婆婆隨便揮一下手表示打招呼,腳下快步而去,在孔雀附近蹲下身子,不再多看旁邊二人一眼。

這是工作中最後也是最困難的部份,她得要非常專心才行。

咕婆婆伸出左手,將掌心覆蓋在草皮上。

少女立在一旁靜靜望著。孔雀上的男人則無聲地抬起手臂,自背後頸椎處緩緩抽出了一把長劍。

在「那個東西」出現以前,誰也無法預測「那個東西」會是什麼。但咕婆婆既然特地把他們叫來了,就表示「那個東西」絕不是可以輕輕鬆鬆就送進車站去等車的一般人。

咕婆婆盡量綿長而深沈地呼吸著,她可以感覺到身體裡面,那股不屬於她自己的能量正慢慢通過她的手臂,掌心,流入草原。

偵引師的身體就像偵測器和電線一樣。如果有什麼能量需要移動到夜世界,卻不能自己好好離開,被本體困住的話,就會發出類似像引爆器即將爆炸前的緊急電波,偵引師能夠感應到那個危險訊號,任務就是,透過身體皮膚的接觸,將那能量引入自己的身體裡面,並且暫時以自己的身體為容器來存放那股能量,帶著「那個」來到夜世界。

大部分的時候,能量會在離開咕婆婆的身體之後再度恢復人形,但也有少數例外。

也有可能是一朵花。

一顆石頭。

一尾蛇。

或者什麼都沒有,能量直接被吸入草原,和夜世界本身融為一體。

當然,今天碰到的情形是以上皆非。雖然不能夠十分確定,但偵引師的身體多少還是能感受到體內所承載的能量是什麼樣的質地。

今天的能量充滿了憤怒與暴力。

咕婆婆掌心覆地,繼續著吸氣和吐氣的動作,額頭上漸漸滲出汗水。

快要結束了。

掌心底下逐漸有東西自土壤內隆起。

那是一個男人的胸膛。咕婆婆能夠感覺到心跳。

胸膛繼續隆起和擴大,草皮上漸漸浮現出男人的身體、頭、四肢。咕婆婆的手掌還貼附在男人的胸膛上暫時不動。就像她早先在捷運月台上一樣。

孔雀上的男人緊緊握住了手中長劍,盯著躺在草皮上的禿子。

禿子倏然雙目暴睜,嘴裡發出狂吼,翻身仆倒了咕婆婆,手裡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把亮晃晃的水果刀,刷地便要刺入咕婆婆的胸膛。

孔雀男躍身竄來,長臂直貫,長劍逕往禿子持刀的手臂削去。與此同時,少女大喊著:「等一下!」搶在孔雀男之前擋在劍鋒尖端,張開雙臂從背後緊緊抱住了禿子。孔雀男口中發出「唉呀」一聲,手腕微翻,劍鋒登時輕輕巧巧地掠過少女身側。孔雀男雙足落地。

就在少女抱住禿子的那一刻,禿子手中正狠狠落下的水果刀便驟然停頓在半空中,狂吼之聲也跟著嘎然而止。

少女的身體忽然亮了起來。

非常柔和,像是珍珠般的白色光暈自她體內散發而出,包圍著她,也包圍了她懷中的禿子。少女維持著伏在禿子背上的姿勢,口中不斷小聲地唱著無名的歌,宛如喃喃細語般,窸窸窣窣,那聲音進入了禿子原本半瘋狂的腦袋,他的眼神逐漸柔和,緊繃的身體一點一滴地放鬆。少女正用她自己的身心,溫柔地幫禿子洗滌髒污。

珍珠般的白色光暈漸漸滲入了別的顏色,許多條不同的絲線彎曲地滑入光暈中,黑色、暗紅色、墨綠的細線,滑行著、交錯著,然後融化似地分散開來,和光暈染成一片。光的顏色因此變深了些,但很快地又恢復成珍珠白。

禿子終於放開了咕婆婆,少女放開了禿子;禿子向後跌坐在地,少女退至一旁。那把水果刀不知何時已經脫離了禿子的手消失不見,包圍著少女的白色光暈漸漸消隱。

孔雀男微微一笑,舉起長劍插回頸椎。咕婆婆一臉沒好氣地抹抹汗水站起身來,「咕。人老了真是越來越不適合激烈活動了。咕、咕。」

禿子困惑地望著眼前三人。少女牽起嘴角,「沒事了,待會就幫你叫車送你回家。喔對了,這是我的聯絡方式。」說著自口袋掏出一張名片遞給禿子,「我叫米亞。記得喲,固定每個月要來找我複診一次,打這上面的手機號碼預約時間就可以了。走吧,我帶你進去休息一下,喝點熱的東西會比較舒服。」

禿子握著那張名片,不明所以地站起身來,他又再看了孔雀男和咕婆婆一眼,然後瞄了瞄立在旁邊的大孔雀。

他張開嘴巴,好像想問什麼或謝什麼,但終究還是放棄地摸摸鼻子,隨著少女走進邊境咖啡館。

孔雀男望著他們二人的背影忽然說道:「婆婆,妳身上好臭喔。」

咕婆婆瞪他一眼,忍不住也抬起手臂自己聞了一下,皺起眉頭。原本濕答答的衣服現在差不多全乾了,但那股氣味卻更難聞了。「沒辦法,」咕婆婆抱怨道:「剛才一時間只能找到不像樣的轉換場所,比較起來,我寧可臭一點,也不想讓那個禿子在我身體裡面待太久。實在太不舒服了。咕。但是,咕,還真臭啊…啊…啊啾!」

「唉呀唉呀,小心感冒了,衣服還有點濕欸,進去借乾衣服換洗一下吧?最好沖個熱水澡,咖啡館不是有浴室嗎?」

「不行,我跟人還有約。」

「約會嗎?哈哈哈哈。」

「哈個屁。是我徒弟。」

「喔,我有聽說,好像叫翔子對吧?」

「嗯,咕。對了,上次那隻怪獸,還好吧?」

「還好。唉呀,那隻怪獸也是咕婆婆妳帶來的吧?我記得。」

「對啊。好久以前了。剛來的時候還只是一隻小小的怪獸,雖然很醜,倒不怎麼礙事,沒想到現在居然變成這樣的傢伙了。咕。我看牠有點不妙。」

「我知道。放心吧,我會注意。」

「那當然,反正我的工作也只到這裡。接下來有任何問題都不關我的事了。那是你們馴獸師和巫師的責任。不過,怎麼這麼倒楣?今天來的又是你?」

「剛好其他人都進城了,有人想吃麻辣火鍋。留守在部落的只有我跟米亞。」

「是嗎?那還真倒楣。」

「對啊,但因為是打牌最輸的人,所以我們兩個也沒什麼好抱怨的。」

「我是說我倒楣!再見!」

「唉呀唉呀,幹嘛這樣?」孔雀男又笑了起來。

正當二人對話之際,黑暗中,怪獸踩著緩慢的步伐悄悄出現了。

孔雀男比咕婆婆還要更早許多地聽見了怪獸的呼吸和腳步聲,他閉上嘴巴,聆聽辨認了一下。

「怎麼了?」咕婆婆問道。

「唉呀,咕婆婆,我想妳今天大概真的是太臭了。」

「你皮癢了嗎?」

「所謂物以類聚,臭的東西就會引來臭的東西。」

「找死嗎?」

「要不然就是這傢伙還認得妳,因為很想念,所以只要妳一來牠就忍不住要來打招呼了。」

咕婆婆發出「咕」地一聲,㿜嘴細聽,然後轉頭瞧去。但她什麼也沒看見。只有黑暗的草原在黑暗的天空底下靜靜呼吸著。

「確定是牠嗎?」咕婆婆問道。

「確定。」孔雀男微笑。

終於,黑暗中浮現出一對綠色光芒,緩緩逼近,怪獸拖著不安的龐大身軀向兩人靠了過來,停在咕婆婆面前。

咕婆婆無懼地回視怪獸。

好可怕的味道。她心想。明明昨天還沒這股臭味的,怎麼回事?

怪獸開始齜牙咧嘴,壯碩的肩骨在獸皮下蠕動著,背脊挺起,目光閃爍。

「婆婆,」孔雀男發出安靜的聲響,「妳還是趕快回去吧,要不然真的要感冒了。而且,真的很臭。」說著朝怪獸伸直手臂,豎起併攏的食指和中指,口中令道:「退。」

怪獸瞪著咕婆婆,不肯動。咕婆婆也依舊盯著怪獸。

「退。」孔雀男再說一次,那聲音既溫和又沉穩。

怪獸終於有點不情願地往後退了一步。

「乖孩子。」孔雀男鼓勵著,往怪獸踏出一步,「退。」

怪獸再往後退了一步。

「要是你會講話就好了。」咕婆婆忽然說道。她深深注視著怪獸的雙眼,然後轉身離開了怪獸和孔雀男,背對著草原,走進光線溫暖的咖啡館。

循原路走回剛才的房間,關起門來。咕婆婆忍不住抖了一下,不是因為冷,而是心底發毛。

這股強烈的不安究竟是什麼呢?她摸到牆上的開關,按下,三盞立燈忽然同時熄滅,屋內一片漆黑。

咕婆婆逕自沈浸在思緒中,接下來的步驟很輕鬆,她根本不用花任何力氣和大腦。身體在黑暗中忽然變輕,或者,應該說空氣的密度改變,引力改變,所以身體便,咻,一下浮了起來,咕婆婆的棕色翅膀啪地張開,在黑暗中憑藉直覺飛翔,很快地,前面有光傳來,咕婆婆朝著光芒而去,越來越亮,她眩目的閉上雙眼。

晚上十一點五十九分,靠近大安森林公園的建國高架橋下,橋墩的柱子頂端接縫處,一團漆黑忽然像開口似地浮現,自裡面湧出了一個老太婆,鷹翅在身體湧出的瞬間本能地收回體內,老太婆的身體緩緩下落,她睜開雙眼,踏上地面,回到原本的世界。

 

 

夜世界的周圍始終被一層流動的結界給包覆著、守禦著。邊境咖啡館後面的房間是唯一的進出口,偵引師要穿入之際,必須在絕對黑暗中才能進行場域的轉換。什麼地方都行。身體會在黑暗中自行找到入口,然後進入那個房間。

要離開夜世界則依循相同步驟,從那個房間出發,通過黑暗進行場域轉換,身體會在黑暗中自行找到出口,穿過結界,回到原本的世界。

麻煩的是,正如每次離開這個世界的地點並沒有任何限定,每次會從什麼地方掉出來也就無法事先知道。

咕婆婆站在高架橋下左右張望,附近剛好沒有人。

那是當然的。只有像翔子那樣的新手才會在意識不受控制的第一次夢遊飛行下,飛到不該去的地方,讓不應該看見的人看見。

雖然會從什麼地方掉出來無法預測,但技巧洗練的偵引師還是能夠憑直覺找到「附近都沒有人」的地方。

咕婆婆稍微轉動一下脖子,忍不住又聞聞自己身上的味道,皺起眉頭,並沒有經過太多猶豫便決定打電話告訴翔子說,今天晚上不過去了。

「這樣吧,」咕婆婆為了一點點心虛而提出一個自認為很大方的建議,「我回家收拾行李,明天開始暫時先住在妳家好了。再見。」好像這樣就可以把她今夜的爽約一筆勾銷似地,咕婆婆很乾脆的掛掉電話。

翔子當然沒有任何抗辯的餘地。

說起來,咕婆婆雖然是一個非常專業的偵引師,卻實在不是一個稱職的老師。可以說連一點教學熱誠都沒有。

應該要教給翔子的事情還有很多。除了最基本的飛行之外,還包括如何引導能量、辨識能量、控制暫存體內的能量,以及最後的輸出能量;怎麼進入夜世界?怎麼出來?要注意的事項有哪些?這些東西咕婆婆連一次也沒跟翔子說過。反正來日方長,見招拆招,碰到情況的時候再依情況解釋就行了。

心中這麼想著,咕婆婆立刻打電話叫計程車回板橋。

連續兩天出任務,體力消耗很大,老人家累壞了,而且渾身黏得不得了,咕婆婆實在很想泡澡。最好一邊泡澡一邊吃泡麵。咕婆婆真恨不得可以就這樣張開翅膀直接飛回家裡。

不過還是低調一點好了。

計程車抵達家門口的時候是午夜十二點四十七分。眼鏡男立在門外,就像咕婆婆傍晚出門時所看見的一樣,彷彿他從傍晚便一直在原地守到現在,從來都沒有離開過。

奇怪?這傢伙到底是在等誰呀?咕婆婆一邊狐疑著,一邊從隨身背袋裡摸出家門鑰匙。

準是二樓那個女生的愛慕者。她心想。由於實在太累了,咕婆婆一時間懶得多花心思去注意那眼鏡男。

她應該要的。

當咕婆婆終於掏出鑰匙的時候,計程車已經駛離現場了。咕婆婆經過眼鏡男身邊,打開家門。

那一瞬間,非常,非常短暫的一瞬,咕婆婆感覺到一股極為強大的能量,聞到一股很臭很臭的味道,她心中暗叫不好,還來不及轉身,眼鏡男已經舉起一根木製球棒朝她後腦杓狠狠敲了下去。

就像她當初敲昏翔子一樣。

翔子……

咕婆婆的意識在陷入黑暗前最後閃過的念頭是:

我什麼都還沒來得及教給她。

 

 

 

 

 

 

 

4. 神啊,請再多給我們一點時間吧

 

 

接下來連續三天,全台北市下起了傾盆大雨。無數的雨水彷彿為了要喚醒什麼而瘋狂怒吼般,不停地重重擊打在每個角落。

那三天晚上翔子都沒有睡好。

翔子對於咕婆婆的失約,一開始並沒有特別在意,她心中甚至抱著這樣也好的僥倖心理。畢竟翔子老早就說過了她不要當什麼偵引師。然而深夜裡躺在床上,翔子卻發現自己竟已無法放心入睡。不安的影子悄悄地爬上她的床單和枕頭,貼著她的長髮和耳際。

不會吧。她腦子裡浮現出咕婆婆的話。應該不會這麼巧地連續兩天。

但那究竟是「不會這麼巧,連續兩天都夢遊」呢?還是「不會這麼巧,連續兩天夢遊都被人看見呢」?翔子很後悔沒有在電話裡問得更清楚些。她越想越覺得不妙,越想越覺得咕婆婆的話太不保險。

於是,咕婆婆失蹤的第一個晚上,翔子在床上睜著眼睛躺了兩三個小時還睡不著,最後終於想出一個好辦法。她快速起床,咚咚咚地跑到玄關,確認家門是從裡面反鎖好的,然後把家門鑰匙放進一個小紙盒,再把小紙盒放入一個空鞋盒,鞋盒放進大背包、大背包放進行李箱、行李箱塞進衣櫃、衣櫃外面用書桌擋起來。

這樣肯定萬無一失了吧。翔子對自己的聰慧得意洋洋了一陣子,然後放心去睡覺。

隔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全身濕淋淋地躺在客廳地板上。

後陽台的落地窗是開著的。

落地窗並沒有需要上鎖的鑰匙。落地窗的鎖就是最簡單的那種像耳朵一樣的勾勾罷了。

翔子覺得很恐懼。腦中又瞬間浮現倒在車子前面的少年身影,耳邊再度響起那句怒吼:都是因為妳!

她疲倦地自地上爬起身來走進浴室,打開蓮蓬頭,掰下黏在皮膚上的濕衣服然後踱入熱水流中,蹲下身子,模模糊糊地思考了起來。

這裡是十五樓,我是從十五樓的陽台出去的嗎?我的騰飛能力又進步了?翅膀長出來了嗎?

她把手伸到背後摸索肩夾骨的位置,沒事,皮膚很光滑,沒有什麼噁心的裂洞。而且咕婆婆說過,翅膀的誕生得要在進入夜世界以後。

所以呢?現在怎麼辦?翔子縮在水蒸氣中無力地想著。今天晚上怎麼辦?

那天下午,翔子去買了一綑塑膠繩。

第二天晚上,除了重複前一夜的防範措施以外,翔子的最後步驟是把自己的兩腳緊緊捆綁起來,變成一隻進化不完全就已經上岸的美人魚,雖然她也很想連手都綁起來,不過這一個人是辦不到的。

這樣,應該沒問題吧?

這次翔子對自己不再那麼有把握,她不安地躺了一陣子,每當覺得自己快要睡著了就會忍不住驚醒過來,如此反覆多次。

最後一次醒過來的時候,她又是渾身濕淋淋地躺在客廳裡。後陽台的落地窗是敞開的,腳上當然已經沒有綁著繩子。

到了第三天晚上,翔子根本懶得藏鑰匙了。反正花那麼多心思把大門鑰匙收起來,連腳都綁起來了,她還不是照樣在夢中從後陽台跑出去。

她乾脆就不睡覺了。翔子縮在沙發上看美國影集,直到天亮。

但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況且。咕婆婆不是說要來我家住的嗎?翔子忽然想起來,怎麼又放我鴿子?連通電話也沒有?

她終於拿出手機,按照通訊紀錄的號碼回播。

對方現在沒有開機。

再重播了兩次。都不行。翔子傳了簡訊過去:「我是翔子,放著徒弟不管是不對的。夢遊的情況在持續。請跟我聯絡。」

事情似乎不太對勁。

翔子的不安更深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老太婆教練臨時去進行什麼很困難的大任務嗎?一直待在夜世界所以手機不通嗎?還是出事了?那我呢?我該怎麼辦?誰可以幫我?

沒有。

翔子盯著自己的手機,按下通訊錄,列表上只有因工作所需的幾個聯絡號碼。她連大學好友樂樂的電話號碼都沒有。手機在兩年前掉過一次,換新手機的時候,翔子雖然沒有換掉自己的號碼,卻也沒有重新鍵入別人的聯絡電話。因為工作需要找她的人自然會有她的號碼,說穿了,會因為任何事情找她的人幾乎都有她的號碼,所以翔子根本不需要別人的電話。

翔子很少主動聯絡別人,除非是為了工作。

她閉上眼睛想了一下。在這個時代,一個人要完全消失斷訊並沒有那麼簡單。打起精神,沖個熱水澡,泡了熱咖啡,然後坐到電腦前面打開臉書的頁面,找到樂樂的網頁,瀏覽了一陣子,最後還是沒有留下任何訊息地關掉了。

她真的很不想麻煩別人。沒理由忽然把朋友捲進麻煩事,尤其平常她自己都不理人家。

翔子感到此生未有的深刻孤獨。她並不因此而覺得寂寞或難過,只是很實際地重新確認了孤獨的存在。

喝完咖啡以後關掉電腦,將馬克杯拿到廚房,見後陽台落地窗還開著,翔子走過去想要把門關上,卻忽然將手中的馬克杯朝後陽台狠狠摔了出去。

她真的覺得非常憤怒。

我不要當什麼偵引師!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翔子在心中怒吼。我一個人過得好好的!為什麼要來破壞我原本平靜的生活!煩死了!煩死了!不要來吵我!

然後翔子走到客廳抓起椅墊朝沙發拼命猛摔猛打,嘴裡發出「啊!啊~!啊~~~!」的亂叫聲。

發洩一陣子之後,軟倒在沙發上,力氣暫時用完了,該解決的問題卻依然存在。

要好好面對現實。實際解決技術性問題。翔子這麼告訴自己。

我是個偵引師。最近在夢遊、學飛翔、再過一陣子就會長翅膀。這些是我無法改變的事。翔子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打起精神。她把頭埋在椅墊裡面想著。

那就這樣吧。

對。我是個偵引師。但沒有誰規定我得乖乖照著劇本走。我可以當個很不負責任的偵引師。任務進行的亂七八糟,一直出包,甚至乾脆就不管任務,到最後,一定會有人因為受不了而跳出來說,我看還是讓翔子辭職算了吧。

哈哈哈。沒錯。就是這樣。

雖然翔子還搞不太清楚所謂的任務,實際執行起來到底是怎麼回事,不過光是想到能夠當一個「不受控制只會惹麻煩」的偵引師,就已經給了她足夠動力繼續往前面對接下來應該要發生的事。

翔子等於是抱著「以後等著瞧吧」的報復心態來暫時接受身為一個偵引師的身份。她在憤怒和無助之間選擇依賴前者,以免自己被壓垮。翔子討厭自己變成可憐兮兮的模樣。

拉開窗簾,爬到窗台上,翔子蜷縮著身體蹲在玻璃前眺望著窗外。猶如萬馬奔騰的滂沱大雨穿過灰濛濛的晨光,自天際不斷墜落。

「哈哈哈。」翔子試著發出這樣的聲音。但那聲音很快就被巨大的雨聲給掩蓋了。

 

 

早上六點多,夜世界的天空依然是夜晚的模樣。

少年和母親站在大樓屋頂,這夜星光閃爍。

兩人一起將準備好的天燈點燃。紙糊的米色天燈很快就散發出溫柔的光芒,那光暈映出了燈罩上由母親所親手寫下的心願。母親捧起天燈,然後輕輕放手。金色光芒很快地便升天而去,悠悠地飛翔,越來越高,越來越遠。母親伸手握住少年的手。

少年的手非常冰涼,已經不太能夠感覺得到肌肉質地,變得像果凍似地。他的身體已經開始液態化了。

兩人一語不發地抬頭仰望著夜空,少年的母親在心中不斷呼喚:

神啊,請再多給我們一點時間吧。

攜載著心願的天燈在夜空中持續散發光芒,飛過城市上空,最後,被吸入黑暗中消失不見。

 

 

大約九點多的時候,連續下了三天的大雨終於停了,久違的金色陽光推開雲層,遍灑城市各處,翔子家客廳的窗玻璃上,雨珠子皆被陽光映得閃爍不已,像小小星光一般,煞是可愛。

翔子一面換衣服一面想著,老天爺對我可真不賴,知道我今天得要出門開會,所以就讓太陽出來了。

她算好時間提早出門,翻出皮夾裡咕婆婆所曾經留給她的地址,先去板橋。老人家既然不肯接電話,她只好主動上門。也許老人家只是發燒躺在床上所以不能接電話。無論如何都得去確認一下。

按照地址來到咕婆婆家門口,旁邊一個男人正立在路燈下,不知守候著什麼。男人高高地,戴著眼鏡,身穿陳舊的黑色羽絨衣,兩手縮在口袋裡。

翔子沒有多想什麼,再次確認地址無誤之後,試著按下門鈴。

沒有任何聲音。門鈴看起來很老舊,上面沾滿了灰塵,似乎已經很久沒有人使用過了。可能這門鈴早就壞掉了。

翔子猶豫了一下,看向一旁戴眼鏡的男人,問道:「請問一下,這裡是不是住了一個老阿嬤?」

眼鏡男用茫然的表情回望翔子。

看起來是不知道的樣子。翔子只好放棄地直接用手大力拍門。「請問有沒有人在家?有沒有人在家?咕婆婆!咕婆婆!我是翔子!」

眼鏡男的目光在鏡片背後忽然閃了一下。當然,翔子沒有發現。

不一會兒,房門打開了,一個看來十八九歲的女生揉著惺忪的睡眼,穿過小院子來到門口,將鐵門打開。

「找誰啊?」女生用剛睡醒的聲音問道。

「請問這裡是不是住了一個老阿嬤?」

「有啊。她住三樓,是這裡的房東。」

「我有事找她。請問她在家嗎?」

「好像不在。」女生稍微想了一下,「好像已經有幾天沒看到她了。不過我們房東很神出鬼沒,連續好幾天沒看到人也沒什麼。」

「是嗎?」翔子略作猶豫,「那…能不能讓我進去看一下?」

「不太好吧?」女生露出為難的表情,「我們房東很兇,要是隨便讓陌生人進去她的房間……」

「沒關係啦,我是她的……」現在才用孫子來當理由好像太遲了,但總不能說實話,「呃…我是她的遠房親戚,因為家裡忽然有事所以需要找到她。」

「遠房親戚?」女生似乎顯得有些驚訝,「從來沒聽房東說過她還有親戚。」

「總之我絕對不是壞人。」

「我知道啊,妳看起來也不像。可是還是不好啦。我們房東真的很兇。」

確實很兇。那個女生怕挨罵的心情翔子很能體會。

「好吧。那能不能麻煩妳幫我確認一下,看她是不是真的不在家?」

「喔,那妳等一下。」

女生說完走回屋內。翔子在門口等著,她看了看旁邊的眼鏡男,沒想到對方居然也正在看她。翔子有點嚇一跳,點點頭表示稍微打個招呼,便連忙移開視線看向鐵門內的院子。

院子很小,雜草叢生,長得就是一副從來都沒人整理的模樣。咕婆婆儼然不是有閒情雅興的那款老人。

「妳叫翔子?」忽然,站在旁邊的眼鏡男朝她開口問道。

「啊?」翔子轉頭看向眼鏡男,「呃…對。」

「有很重要的話必須告訴妳。」眼鏡男說道。

原來這傢伙在等我?是咕婆婆要他帶話嗎?「是咕婆婆要你傳話的嗎?」翔子問道。

眼鏡男沒有回答,他用一種沒有特別在想著什麼、只是看著天上雲朵般的眼神,望著翔子,一字一字地說道:「沒時間了。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

翔子的心臟瞬間揪緊。

「你剛說什麼?把誰帶回來?從哪裡帶回來?誰會死掉?」她靠近眼鏡男,連珠砲似地劈哩啪啦地問,語音不禁有些發顫。

眼鏡男似乎為了消化翔子的連續發問而安靜了半晌,他慢慢把那些問話吞進肚子裡,然而吞進去之後問題就不見了,答案也沒有出現。眼睛男的腦子裡只有一個很簡單的訊息,而且這個訊息非常重要。

「沒時間了,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他再重複了一次。

這時候剛剛離開的女生回來了,女生見鐵門外沒有人影,稍微站出門口來左右張望,看見翔子和眼鏡男。

「喂,」女生對翔子說道,「屋子裡沒有人。房東真的不在。」

「喔…好謝謝……」翔子有些六神無主地回應。

女生最後瞄了眼鏡男一眼,心想,男朋友嗎?長得還真帥。她心中升起一點點羨慕,然後打著哈欠關上鐵門走回房內。

「你是誰?」翔子看向眼鏡男這麼問道。

眼鏡男露出一點困惑的表情,針對這個問題又再消化了一陣子,卻依然沒有答案。對啊。我是誰呢?眼鏡男想著。

「你叫什麼名字?」翔子又問。

對啊。我叫什麼名字?眼鏡男稍微皺起了眉頭。

「是咕婆婆叫你來的嗎?她人呢?」翔子再問。

咕婆婆?眼鏡男想著。在想這個問題的同時,他已經忘記了上個問題。

「喂,你說話呀。」翔子越來越覺得眼前的男人帥雖帥,但好像腦袋有點問題。

說話?說話?眼鏡男重新看向翔子。對了要說話。「沒時間了,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

翻來覆去都是同樣這句,簡直就像咒語似地,翔子有種拿自己的腦袋撞牆壁的感覺。非但因此頭變得很大,而且還隱隱作痛。她原本就因為失眠而有點頭重腳輕,這時更忍不住覺得連世界都開始顯得搖搖晃晃了起來。

這男的說不定只是個瘋子罷了。他說的話和我的處境有所吻合也可能只是碰巧罷了。翔子暫時只能這麼告訴自己,甩甩頭,轉身離開。

眼鏡男立在路燈下望著翔子的背影,看著她越走越遠,然後,悄悄地跟了上去。

搭公車、轉捷運。翔子今天要開會的地方是一家音樂製作公司,位於光復南路國父紀念館對面的巷子裡,她背著大大的黑色畫袋和粉紅色雙肩包,從板橋線轉忠孝線,在國父紀念館站下車,從二號出口離站,經過停車場,經過不同的餐廳,始終沒有發現眼鏡男一直尾隨在後。翔子是那種走在路上就等於走在一圈小泡泡裡的人。就算有認識的人朝她迎面走來她也不會發現;就算對方已經開始對她大力揮手她也不會看見。她的視線能夠直接穿越對方腦袋,周圍的一切對她來說只是移動中的風景。無論她現在是邁著大步快速行走,或者跨著悠然的步伐閒閒往前,翔子的周圍都帶著一股薄膜,臉上甚至有類似驕傲的神氣,那些專門在路邊攔人的推銷員從來不會找上翔子,彷彿她身上掛了一塊巨大的招牌,上面寫著「閒人勿近」的警示標語。

這時候,由於要去工作的關係,而且有點遲到,加上身上的東西實在很重,翔子正跨著大步快速行走。任誰也看不出此刻她腦袋裡是一坨漿糊,她穿著白襯衫和灰色針織毛線背心、牛仔迷你短褲、裡頭是黑色絲襪、腳上踩著黑色高統靴,翔子跨著精神奕奕的步伐,一面聽著靴底發出喀喀喀的神氣聲響,一面揚著長髮在陽光底下經過一台又一台閃閃發亮的車子,迅捷且姿態帥氣地轉進巷子,然後,噗它!成大字型跌倒在地上。

翔子走路的時候總帶著一股傲氣。但她經常忘記自己走路很容易跌倒。可能,也跟她老是走路不看路有關係。

她尷尬地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方才的帥氣已瞬間全沒了蹤影。額頭和膝蓋很痛,而且兩隻手心和褲襪都磨破了。但翔子此刻最關心的不是這個。她左右張望了一下,暗叫好險。好像沒有人看到的樣子。

當然,翔子錯了。她只是左右張望,並沒有回頭。她跌倒的模樣,尾隨在她身後數十步距離的眼鏡男當然看到了。不過眼鏡男並沒有嘲笑出聲,因為眼鏡男不是那種男人。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看到了。翔子只是左右張望,並沒有抬頭。她跌倒的模樣,站在屋頂上正在往下看的阿治剛好也看到了。阿治立刻哈哈哈地大笑出聲,因為阿治就是那種男人。

幸好那笑聲是在屋頂。翔子沒有聽見。

阿治當時正一邊吃著麥當勞漢堡一邊站在屋頂天台曬太陽,百無聊賴中視線隨意往下瀏覽,看見一個很眼熟的女人身影。

阿治花了一點時間才認出那是翔子,心裡還想著,簡直跟上次看到的感覺判若兩人,看起來好酷。沒想到下一瞬間就看見翔子以大字型摔跌在地。

他噴出不少嘴裡的漢堡屑,趴在水泥欄杆上笑彎了腰,一面咳嗽一面勉強把嘴巴裡剩下的食物好好吞進喉嚨,打開礦泉水喝了好幾口,稍微鎮定了下來,繼續咬著漢堡。等會兒就要開始工作了,所以阿治吃得很快,他背靠著水泥牆,大口大口地將最後一半的漢堡塞進嘴巴,然後看見樓梯間走出一個女人,正是黑色絲襪有點磨破、頭髮有點凌亂、額頭有點破皮瘀青、黑眼圈很深而且還一臉倒楣像的翔子。

噗!阿治忍不住又噴出了嘴裡的食物,並且當場抱著肚子大笑起來。

翔子呆呆地瞪著阿治,幾句話迅速滑過她腦海:

怎麼他也在這裡?

他在笑我嗎?

因為我現在看起來很狼狽嗎?

媽的,笑個屁!

漢堡都噴出來了!髒死了!

有這麼好笑嗎?只不過絲襪有點破而已,這傢伙太誇張了吧?

……。

未免笑太久了吧?!喂!

好不容易等阿治停止了大笑,翔子才沒好氣地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對不起對不起。」阿治抹抹嘴巴,帶著笑意抬手說道,「我不是故意要笑妳。」

這人居然會說對不起。翔子瞪著阿治,忽然意識到對方在問的是什麼,臉頰不禁有點燒了起來,「什…什麼意思?」

「妳剛剛不是跌倒了?」

「你…你看到了?」

「嗯。看到了。」

簡直就像第一次相遇的再製滑稽版一樣。驚聲尖笑系列。

阿治為了避免翔子的尷尬,很體貼地又加了一句,「沒關係啊,又不只我看到,妳後面有個男的也看到了。」說完才發現自己是火上加油,成了反效果,阿治忍不住又很樂地笑了起來,邊笑邊問道:「還好吧?腳有沒有扭到?」

翔子吶吶地回道:「還好,只是有點破皮而已。」

「等一下跟他們要個OK繃貼一下吧。欸?對了,妳怎麼會來這裡?」

「我幫一張唱片專輯畫插圖。」

「是喔?什麼專輯?」

「流行歌的專輯。又還沒出,我哪知道?」

「哪一個歌手?」

「不知道。」

「不知道?」

「他們有跟我講過,我忘了。反正他們有把專輯裡面的歌曲用電腦傳給我,我照音樂的感覺畫插圖就好了,歌手是誰又不重要。」

「這樣說好像也有道理。不過連專輯歌手是誰都搞不清楚的話,等一下開會不尷尬嗎?」

「還好吧。反正好像是個還不太紅的創作型歌手。」

「咳,嗯,對。那妳覺得音樂怎麼樣?」

「倒是滿好聽的。」

「真的嗎?」阿治很高興似地笑了起來。

翔子這才發現,此刻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和第一次碰到時的感覺,簡直判若兩人。不但很和善,笑起來還帶點質樸的味道,頗有鄰家男孩的親和魅力。

翔子不知不覺間也放鬆了起來,「對啊,」她老實說道:「我平常很少聽國語流行歌,所以也搞不太清楚,我覺得音樂真的滿好聽的,曲風很活,清新脫俗又很有渲染力,可惜不知道為什麼不紅。」說著不禁面露惋惜之色。

「妳不知道也是應該的吧?不是說妳平常不聽國語流行歌?」阿治笑道,只是那笑容似乎比方才稍微變淡了些,「也是啊,都已經兩三年了還紅不起來。」一抹無奈掠過了阿治眼角,但那張臉很快又明亮起來,「不過音樂好聽就好了。」

「喔。」翔子莫名其妙地望著阿治。

「還沒猜出來嗎?」阿治指著自己的鼻頭,「就是我啊。」

翔子愣了半晌才意會過來,「什麼?那個不太紅的歌手?」

「就是我。」阿治呵呵呵地道。

說話之間,天台上的工作室內有人推門而出,驚訝地道:「欸?翔子?妳來啦?怎麼不進來?阿治也一起來吧。」

「喔,好。」阿治和翔子雙雙回應著,走進工作室,心中同時想著:噢,原來她叫翔子;噢,原來他叫阿治。

一起開會的包括製作人、美術設計、阿治、阿治的經紀人以及阿治的助理。翔子將背袋和畫袋放下,從畫袋裡拿出十幾張手繪草稿放到桌上,也來不及先和眾人一一打招呼,便連忙先借用廁所,脫掉短褲裡面的破絲襪,洗把臉,冷水碰到傷口傳來陣陣刺痛,翔子抽出許多張面紙將臉和手都擦乾了,整理好頭髮走出浴室。

阿治的助理已經拿著雙氧水和OK繃在外面等著,一見翔子出來便笑道:「阿治說妳剛剛跌倒喔?哇真的欸,有擦傷欸,額頭腫得還真不小,我幫妳擦藥吧?」

翔子連忙揮手,「不用不用,我剛才把傷口洗乾淨了就好,」翔子最怕痛了,一看到對方手裡的雙氧水,傷口便很害怕似地自動緊縮起來(走開!走開!我不要擦藥!)「OK繃給我,我自己貼就好。謝謝。」翔子說著從對方手裡拿來OK繃,要進浴室前猶豫了一下,轉身再多拿幾個。傷口面積不小,一個不夠貼。

這時候,阿治坐在桌邊正拿起翔子所帶來的其中一張畫;雖然還只是在草稿階段,線條並沒有處理乾淨,也還沒有上色,但不知為何,那幅淺淺抹上似地畫卻讓阿治離不開眼睛。

畫中是一個小男孩和一隻長相奇怪的動物,面對面望著彼此,中間隔著深不見底的山谷。

阿治一直凝視著那張畫。心中有什麼被咚咚咚地輕輕敲喚似地。

製作人見阿治那副專心模樣,忍不住湊過來瞧他手中的畫,「這在畫什麼?」

「我看一下。」美術設計也好奇了起來,阿治將那畫遞過去,幾個人傳遞著看了一輪,經紀人見翔子將傷口處理完畢走過來了,抬頭問道:「翔子,妳這在畫什麼?」

「對啊,看不太懂欸。」年輕助理有點不好意思似地說。

「妳不用說得這麼不好意思,我也看不懂。」美術設計老實不客氣地道。

翔子走來瞄了一眼,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無所謂地聳聳肩,「喔那張畫不用看啦。」

「不用看妳拿來幹嘛?」製作人笑道。

「因為我自己最喜歡這一張啊,所以忍不住就想碰碰運氣,我也知道這跟你們要的方向不太一樣,老實說,你要問我我在畫什麼,我也回答不出來,就是聽音樂感覺到的某個東西而已。這是我聽著阿治的音樂畫出來的。不過,還是太抽象了喔?」

「所以這張草稿不會用到,對嗎?」阿治問道。

「我確定不會。」製作人很肯定地答覆。

翔子吐了吐舌頭,完全不以為意。

「那可不可以給我?」阿治又問。

這回大夥兒倒是愣了一下,最驚訝的莫過於翔子本人,她滿臉愕然地看向阿治,「那個…只是很粗糙的草稿而已欸。」

「沒關係。」

「你真的要喔?」

「可以嗎?」

「喔…好啊…」

「謝謝。」阿治拿起那張畫稿看著,半開玩笑卻滿臉正經地道:「還是…妳要拿回去把它好好完成再給我?」說著抬眼看向翔子。

「你付我錢嗎?」翔子毫不示弱。

「我很窮。」

「那真糟糕,我比你還窮。」

「是喔。真小氣。」

「對,我很小氣,請把那張畫還給我。」

「妳付我錢嗎?」

「我幹嘛付你錢?」

「妳不是要跟我買這張畫?」

「那張畫是我的。」

「可是妳剛才已經給我了。」

「哇,土匪。」

「嗯,窮鬼。」

「但是你比我窮。」

「誰說的?我現在已經有很值錢的畫了,我是有錢人。」

「是嗎?」

「是啊。」

「切,那張畫能值多少錢?」

「多少錢都買不到那麼多的錢。」

眾人在旁聽他們二人瞎扯詭辯,原本只覺得有趣,聽到這裡卻不禁都發出「哇~~」的笑聲了。「阿治~這畫是有那麼好就對了~~」「就是啊~當著我們的面把妹喔~~」調侃之餘,大夥兒臉上還帶著一分好奇和驚訝。阿治平常很少這麼容易就輕鬆地與人相處,大部分的時候,都算是個話不太多的人。今天是怎麼了?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翔子和阿治都曾經看過對方毫無防備甚至有點失常的一面,是因為如此,這時相處起來反而已不再有任何顧忌。

翔子被弄得不好意思了起來,只好舉手投降地道:「好啦好啦好啦,我輸了,你拿去吧。我懶得把那張草稿完成喔,你要的話就這樣拿去。」

「我覺得這樣很好。已經完成了。」阿治看著手中那張畫,「謝謝。」

「欸……」年輕助理忍不住問道:「你們兩個是不是本來就認識啊?」

阿治和翔子抬起眼來看向彼此。

「沒有啊,」阿治很快地回答:「今天是第一次碰面。」

翔子拿起桌上的礦泉水,打開來灌了一口。

開會過程很順利,翔子已經在第一次開會時從製作人口中得知對方的概念大致為何,這是第二次開會,她所帶來的手繪草稿一共分為四個主題,大家一起針對這四種不同的風格進行討論,交換意見,最後選定其中一種,再加上一些修訂的方針,翔子回去之後依此完稿,預計共需十張,最後讓唱片公司的人從裡面選出幾張來,經過美術設計的處理,成為專輯封面或封底,或者放入歌詞本中成為插圖。會議大約進行了一個半小時,在那當中,阿治有幾次目光瞥見翔子額頭上並排連貼的三個OK繃,忍不住抿起嘴巴低下頭,盡量忍著別笑。翔子都看在眼裡,只得佯做不知。

唯有一次,阿治實在忍不住笑出聲來,其他人一頭霧水地看向他,阿治則連連揮手,「沒事沒事,忽然想到好笑的事情,你們繼續。」

翔子覺得很尷尬,只好訕笑地幫腔,「大概是我的畫很幽默吧。哈哈。」

「對,很幽默。」阿治清清喉嚨。

會議結束的時候,時間已經是中午一點多了,眾人各自散開休息,有的去打電話,有的去吃中飯。翔子推門走出工作室,站在天台上拿出手機再播了一次咕婆婆的號碼。

還是不通。看來是關機了。

她嘆口氣,揉揉睏倦的眼睛,工作完畢鬆懈下來,腦袋又開始覺得昏昏的了。阿治站到翔子旁邊問道,「才中午就覺得累啦?」

翔子牽牽嘴角,「最近沒睡好。」

阿治沉默了一下。

「對了,」翔子忽然想起來,「你的外套,我寄到公司來還你吧?」

「不用麻煩了。」阿治笑起來,「送妳啊。」

「哪有送人家穿過的舊外套?我又不是孤兒。」

阿治嘖了一聲,反駁道:「什麼話?二手衣也有當成好貨在賣的。那件外套是名牌欸,我經紀人買的。」

「真的嗎?什麼牌子?」

「……。」阿治一時語塞,「嗯……義大利。」

「義大利?那個廠牌名稱叫義大利?」

「好啦,其實我對牌子搞不太清楚。」

翔子終於笑了起來。這是阿治第一次看見翔子的笑容。幾句來回的對話雖然毫無意義,但兩人之間的空氣不知怎地,彷彿有電流正蔓延開來似地,很快就把阿治的心燒熱起來,連眼神都變得亮閃閃地。翔子在那眼神之下漸漸覺得渾身發燙,幾次下意識地轉開眼神,又像是被吸過去似地回看阿治。

拜此所賜,方才昏沉的腦袋好像清醒了過來,也不再覺得那麼想睡了。

她笑道:「早說嘛,其實我也對衣服的品牌搞不清楚。」

「厚,早知道剛才就隨便亂掰,反正妳也分不出來。」

「你以為要掰很容易嗎?掰掰看啊。」

「Palota。」阿治隨口說道。

「好厲害。」翔子有點佩服,「聽起來還真像那麼一回事。該不會真的有這個牌子吧?」

「哪有?我瞎掰的。」

「Palota?」

「對。妳知道什麼是Palota?」

「你亂掰的我哪知道?」

「中文翻譯就是派羅塔。」

「那請問什麼是派羅塔?」

「就是把塔羅牌反過來唸。」

塔…羅…牌…派…羅…塔…。翔子腦筋轉得不快,當場很認真地這麼倒回去想了一下。阿治見她那模樣不禁微笑起來。

「真的欸……」翔子看著阿治說道,「欸,你知道嗎?」

「怎樣?」

「你有點蠢。」

「呵呵呵。」阿治笑了起來,這時口袋裡傳來電子鈴聲,阿治掏出手機一看,上面的來電顯示映出「蝸牛」二字。「喂?」阿治接起電話,「還好,剛開完會……呃,我不太確定,好像沒事……有啊我有去過啊……啊?沒有嗎?……嗯好像沒有,誰叫你要開在那種鳥不生蛋的地方?」

翔子原本想說不定可以跟阿治一起吃中飯,但現在卻開始覺得尷尬起來,她立在旁邊等待一陣子,終於決定舉手對阿治示意自己要離開了,稍微彎腰地朝工作室內揚聲喊道,「我要走了!掰掰!」

阿治連忙對電話說道:「好我應該會去,先這樣。掰。」

「掰~!」「翔子謝謝!」「有空來玩啊!」屋內傳來幾個不同的聲音。

阿治掛掉電話,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望著翔子。他原本想問翔子要不要一起去樓下吃中飯的,但現在問不出口了。

翔子對阿治牽牽嘴角,「掰。謝謝你的外套。」

阿治凝視著翔子,「謝謝妳的畫。」

翔子點點頭,轉身走了。

阿治望著。

他望著翔子走到樓梯間又忽然轉身快步而回,心跳不禁瞬間加速了起來。

「啊對了!」翔子從包包裡掏出一千塊遞給阿治,「差點忘記要還錢。掰掰!」這次真的轉身走了。

阿治錯愕地握著那張鈔票,略隔半晌才想起,自己曾經借錢給翔子坐計程車。他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這就是翔子和阿治第二次碰面的經過。那天中午,阿治站在天台上往下看,看著翔子的身影走出大樓。他有點希望翔子會抬頭朝上回看一眼,但翔子終究沒有,那長髮的背影帶著又快又輕盈的腳步,很快地便出了小巷,右轉,不見了。

翔子一直快步走到捷運站出口才暫停下來。呼。她不禁舉起雙手在兩頰邊不停搧風。身體還在莫名地發燙著。皮膚上的每個毛細孔都彷彿在發出吱吱吱地響聲,像是有電流不停奔竄。翔子摸摸臉頰,熱呼呼地,她有點懷疑剛剛自己是不是有在臉紅?如果有的話對方是不是看到了?如果是的話就完蛋了。

翔子剛才確實臉紅了。阿治全都看在眼裡。沒有什麼因此而完蛋,只有翔子才會覺得懊惱,阿治卻莫名地喜悅著。

照理說,他們應該不想再遇見彼此,因為他們都不想再被提醒五天前的那場車禍。

但世上很多時候並沒有道理可言。

燦爛的陽光底下,洪水般的大雨已然停止,世界恢復正常運轉,城市裡充滿各種聲響,雖然那不祥的惡夢、咒語般的可怕訊息,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們兩人,但此時此刻阿治和翔子都忽然覺得,世界並不完美,卻依然包含著美好。

有一種雀躍輕輕地在他們胸懷深處彈跳著。

希望可以再看到你。

我想再見妳一面。

 

神啊,請再多給我們一點時間吧。

 

 

 

  

5. 阿治

 

 

那天下午,翔子坐在急行的捷運車廂裡,用耳機聽著阿治的歌。

阿治坐在移動的宣傳車內凝視著翔子的畫。

不同速度的風景,在不同的窗外滑過飛逝,陽光比他們所希望的還要更早消隱,原本以為已經停止的雨水,在下午兩點多又開始似有若無地落下,當阿治錄完廣播通告回到公司的時候,世界已然被白茫茫的水花和刷刷急奏的巨大雨聲再度籠罩。

這是少年車禍事件發生以來第五天,除了昨夜熬夜不睡之外,翔子已經連續三天晚上都在夢遊的狀態下進行騰飛練習,白天則為了和唱片公司的會議而趕繪畫稿,累積下來不僅造成全身酸痛和體力透支,還得承受車禍事件所帶來的精神負荷、對夢遊狀態的焦慮、對偵引師身份的適應,最後,再加上昨天晚上熬夜不睡,翔子這時的精神和體力都已經快消耗殆盡。她不太確定自己現在應該要怎麼辦,甚至考慮要不要去醫院掛急診,但怎麼想,醫院應該都不會因為「這個人很需要睡眠」就「讓這個人佔用病床」。或許事情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不過翔子想不出來。她腦袋早就變成漿糊了。最後一點腎上腺素已經在唱片公司和阿治面前用完了。她呆呆地坐在車廂角落,從國父紀念館站往東坐到終點,又從那終點往西坐到另一端總站,整個下午,就這樣在城市的東西兩端來來回回,反覆聽著阿治的歌,迷迷糊糊地醒著,半清醒地睡著。每當睡眠狀態逐漸往深而去之際,無法放鬆的意識底層便會自動亮起警示燈,彷彿身體和精神在一團大霧裡分成了兩隊進行拔河:加油!加油!戰況進入膠著!兩邊都很弱!兩邊勢均力敵!

如此花了好幾個小時,直到外面下起大雨,天色變暗,傍晚降臨,翔子已經不剩半點兒思考能力。她覺得好累,只想回家,回家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她都不管了。

翔子終於起身離開座位,昏昏沉沉地在台北火車站轉搭淡水線,即使兩眼望著斜斜擊打在窗玻璃上的雨水,翔子也不曾想起自己身上沒帶傘,她抵達竹圍,離開車站,然後被洪水般的雨柱劈頭打醒。

簡直就像有巨人站在雲端扛著水缸,故意朝翔子頭頂嘩啦一下潑出滿缸洗腳水般地,翔子瞬間清醒過來。她渾身濕透地站在雨中,覺得自己真的很像喜劇裡面專門被整的女配角。

「哈哈…」翔子試著發出這樣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好笑,真的很好笑…」

既然都已經被淋濕也就沒必要再去買傘了。翔子聳聳肩想著。淋雨也沒什麼,腦子清醒些,過馬路才不危險。

可惜她還沒走到斑馬線,就發覺自己右腳的高筒靴泡滿了水,靴口很開心似地裂開嘴巴笑著,腳趾頭都快露出來了,走起路來就好像在鞋底下粘了一片舌頭般困難。翔子一跛一跛地拖著鞋子往前,速度很慢,過馬路也變得有點危險。

「哈哈哈…」她不禁又這麼自言自語,「好笑,真的很好笑…」

拖著鞋底快掉的右腳,啪答啪答地蹣跚涉水,好不容易才在紅燈亮起前過完馬路。翔子索性把兩隻靴子都脫下來拎在手上,並且,猛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為什麼可以這麼輕鬆的用兩手拎靴子?」

身上只剩下雙肩背的粉紅背包,裝滿十幾張手繪草稿的大黑色畫袋已不知在何時遺落。

翔子的心頓時下沉。

「好笑…真的很好笑……」

那十幾張手繪草稿花了翔子一個多月的時間構思完成,之後的工作也還得仰賴它們,現在全沒了,而且怪不得別人。今天真是最倒楣的一天了,大概自從四五年前的飛狗巴士烏龍事件以來,就屬今天最倒楣了。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翔子終於發現了眼鏡男。隔著傾盆雨簾和車水馬龍的大街,眼鏡男立在斑馬線的另一頭,時間是夜晚,他背對著商店光線,所以臉暗暗的,加上又身穿黑色外套,翔子隔著馬路和滿街白花花的雨水,照理說應該是不太有可能注意到眼鏡男才對。

只除了一點。

他和翔子一樣都沒有撐傘,也沒有避雨,滿街行人就他們兩個這樣渾身溼透地站在路邊和大雨中,遙遙四目相對。

眼鏡男沒有任何動搖。他知道翔子發現自己了,卻沒有絲毫閃躲的意思。既不驚慌,也不緊張,眼鏡男只是維持著他一貫的茫漠神色,遙望著翔子。

這一整天,眼鏡男始終保持著約略距離尾隨翔子,但翔子剛才過馬路的速度實在太慢了,等到眼鏡男覺得距離拉遠,打算跟上的時候,紅燈已經亮了起來,他就這麼被困在街河另一端,這是翔子擺脫眼鏡男的最佳機會。

很可惜翔子錯過了這個機會。

她剛才花了一點時間脫掉靴子,又花了一點時間搞清楚自己弄丟滿袋子的畫稿,再花了一點時間錯愕、懊惱,最後,當她看到眼鏡男的時候,她又再花了一點時間想起這個人為什麼很眼熟。寶貴的時間就這麼一點一點地流逝。

「沒時間了。趕快去把他帶回來,要不然會死掉。」眼鏡男的聲音如重鐵般地落入翔子心底。

是他。翔子想起來了。他怎麼會在這裡?有這麼巧嗎?他是來找我的嗎?

他是來找我的。

即使翔子不知道眼鏡男的跟蹤行徑,她這時也已本能地感覺到某種危險。翔子撇開視線,拎著兩隻靴子,光著腳,快速地轉身離開現場。

但綠燈已經亮起來了,眼鏡男很快就追上翔子。

距離翔子的家還有十五分鐘步程,中間得經過光線昏暗人煙稀少的廢棄建築和停車場。翔子赤足踩著雨水,一邊大步快走一邊回頭,每次都能看到眼鏡男保持著約略距離尾隨在後,急猛的雨柱將眼睛打得幾乎就要睜不開,膝蓋和腳踝都漸漸痛了起來,儼然她中午跌那一跤多少還是傷到筋骨了。翔子不太確定眼鏡男到底想要幹嘛?不是已經把話帶到了嗎?

周圍行人漸稀,店家越來越少,就在翔子即將經過廢棄建築之前,她忽然瞥見轉角巷子裡的光芒。

那是一家咖啡館,翔子常去的、老闆有點囉唆的那家咖啡館。咖啡館玻璃門上,掛著用藍綠色霓虹燈管繞出Snail的字樣,旁邊還畫著一隻小蝸牛。

咖啡館的名稱叫蝸牛,因為咖啡館老闆就叫蝸牛。翔子迅速轉進巷子,像是即將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地,猛然推開玻璃門。

她喘著氣、站在門內、瞪大雙眼、渾身溼透且兩手各拎靴子地看見站在吧臺旁邊喝啤酒的阿治。

任何一個女人、任何一個女生,在一個自己剛認識不久且頗為心動的男人或男生面前,都會希望能以自己最漂亮的模樣呈現。

都怪翔子的頭髮太長了,外面的風雨又太大了,現在黏在她頭上的那一坨黑黑的東西已經變得難分前後左右,那看起來幾乎已經不像頭髮,只能說是某個工人把洗不乾淨的舊拖把拆下來蓋在她頭上。

「噗!」當然,不可避免地,阿治又把嘴裡的啤酒給噴了出來,並且毫不客氣地大笑了起來。

「哈哈…」翔子只能無奈地這麼說,「好笑…真的很好笑…」

這真的是最倒楣的一天了。她欲哭無淚地這麼想。

叫做蝸牛的咖啡館老闆倒是立刻緊張地揚聲問道,「喂?妳還好吧?」他見翔子額頭和膝蓋都有傷口,赤腳髒兮兮的,一副剛剛被人揍過的狼狽相,以為發生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立刻就取出好幾條乾布和一盒面紙,拉來一把椅子讓翔子坐下。

翔子接過乾布,低頭開始擦腳。

「妳擦腳幹嘛?!先把頭髮和身體擦乾!」蝸牛命令地說道。

「可是…腳很髒…」

阿治放下啤酒杯走了過來,他現在不笑了,「到廁所整理一下。」說著就要伸手扶起翔子,指尖才剛剛碰到翔子的臂膀,阿治便感覺到翔子本能地微微一縮。雖然只是非常細微且難以察覺的動作,但阿治感覺到了。他收回手,看著翔子乖乖起身,走進浴室。

「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蝸牛皺起眉頭,「該不會需要叫警察吧?」

「不至於吧,你每次都把事情想很嚴重。」阿治回道。

蝸牛是阿治在美國念大學時認識的好友,蝸牛主修經濟,阿治則是音樂,八竿子打不著關係的兩人卻已經培養出很深的友誼和默契。大學畢業後兩人雙雙回國,蝸牛靠著投資股票賺錢,並且在新北市山腳下開起了不賺錢的咖啡館,阿治則把自己對古典音樂的專長和喜好,努力融合進流行歌曲當中,雖然初期並不具市場性,但唱片公司看好阿治相貌清秀,便先試著簽下了四年合約。

這時,蝸牛和阿治兩人站在廁所門外,面有所思地沉默著,偶爾交換眼神。阿治想起剛才蝸牛對翔子說話的語氣。

「Snail,」阿治忽然問道:「你認識她嗎?」

「很久啦。」蝸牛點頭,「她住在這附近,還滿常來我店裡的。哪像你?我開店這麼久了居然今天才第一次來。對了,我記得她好像叫……嗯……」

「你不是說認識很久了?」阿治好笑地道。

「切,誰會去問客人的名字啊?還不都是,欸,美女!欸,帥哥!欸,寶貝兒~這樣的亂叫。」

「你以為你在開酒店嗎?」

「我真的有印象啦,我有聽她講電話的時候說過……她叫……對啦!」蝸牛一彈手指,「她叫箱子。」

阿治無言地望著蝸牛,考慮著要不要糾正這錯誤。

廁所門忽然打開來了。

「箱子?」翔子站在廁所門口用不可思議的表情看向蝸牛,「你以為我叫箱子?你以為這世界上會有人叫做箱子?」

「哎,又不一定是木頭箱子。」

「對。是塑膠箱。」阿治忍不住湊趣。

「對~~還有皮箱、紙箱、垃圾箱。」翔子點頭附和,然後叫道:「誰會叫這種名字啊?!」

「嘖,」蝸牛撇撇嘴,「我是說味道很香的那個香~~不是木字旁的箱,是玫瑰花很香的香,香子,很好聽啊。」

「反正我不叫香子,不管是哪種箱子。我叫…」

「啊!」蝸牛忽然一拍額頭大叫,「我想起來了!是蝦子!」

……。

「瞎子?」翔子簡直覺得不敢相信,「你以為我的名字叫做瞎子?你以為這世界上會有人把自己取名叫做瞎子?」

「不是嗎?」蝸牛瞪著翔子。

「怎麼可能是?!」

「我說的又不是眼睛瞎掉的瞎,是胡椒蝦的蝦。」

「喔~~原來是那個蝦子啊~~」翔子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叫道:「也沒有比較好吧?!」

「滿好的啊,我是蝸牛,妳為什麼不能是蝦子?」

「翔子,」阿治忽然插嘴,「妳還好吧?」

翔子閉上嘴巴安靜了下來。確實,她剛才有點失控,她每次受到驚嚇就會變得神經兮兮。

翔子看了阿治一眼。

阿治的眼神依舊亮亮地,而且暖暖地,翔子連忙垂下眼皮,緩緩地噓出一口長氣,然後拿手中的面紙低頭抹臉。

她忽然覺得好想哭。

她無助、恐懼、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而且疲倦得好想倒在地上。

兩個男人又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蝸牛說道:「欸蝦子…」「翔子。」翔子把臉埋在面紙裡頭更正,聲音聽起來悶悶地,有點鼻音。「隨便,」蝸牛揮揮手,「妳要不要先坐下來?我幫妳泡一杯熱咖啡。」

翔子把臉埋在面紙裡點點頭,阿治忽道:「等一下。」說著走到吧臺邊取來自己的外套遞給翔子,「妳先把濕衣服換掉吧。」

翔子把臉埋在面紙裡點點頭,騰出一隻手來接過阿治的外套,轉身進了廁所。

阿治走回吧臺坐上高腳椅,蝸牛立刻湊過來低聲說道:「看吧?我就說怪怪的,一定出事了。要不然怎麼會全身都是傷?」

「她跌倒了,而且顯然沒有帶傘。」

「不只、不只,」蝸牛很嚴肅地把兩隻手臂插在胸前,搖搖頭,「絕對不只這樣,事情肯定不單純,我聞得出來。」

「你以為你是愛倫坡嗎?」

「誰是愛倫坡?」

「你以為你是福爾摩斯嗎?」阿治只好換個比喻。

「說不定我是,」蝸牛瞇起眼睛摸摸下巴,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樣,「不信的話等一下問她就知道了。欸對了,你剛剛是不是叫她夾子?」

「翔~~子~~」阿治嘆了口氣,「倒是你應該要換個名字,改叫聾子。」

蝸牛撇撇嘴,又問:「你們兩個認識?」

「嗯,工作上剛認識的,不太熟。」

翔子在浴室裡脫下溼透的襯衫和毛線背心,略作猶豫,索性把黏在皮膚上的胸罩也脫了,用面紙把身體拭乾,然後穿上阿治的夾克外套,推門而出,赤足踩過刮痕累累的木頭地板來到吧臺邊,將濕衣服掛到椅背上,胸罩蓋在最底下,這才終於在吧臺邊坐了下來。

蝸牛見她整理過後的長髮還有些滴水,拿出一條乾淨的擦手布扔給她。

翔子略側著頭,一面擦頭髮一面望著蝸牛將新煮好的咖啡倒入馬克杯,放到她面前。馬克杯在木製吧臺上發出小小的確實聲響,咖啦,很有份量的質地所發出的聲音,咖啡香氣和熱氣在杯子上方不斷昇起且散入空氣中。阿治靜靜地坐在她旁邊。

不需要用眼睛就能夠感覺到阿治存在的氣息。

這一切細節,都讓翔子原本緊繃如弦的神經一點一滴地放鬆了下來。

阿治轉頭看看翔子,「OK繃都濕了,撕掉吧。」

翔子伸手慢慢地撕下額頭上的OK繃,揉成一團放在吧臺上,然後兩手抓著布巾,暫時就那麼望著熱騰騰的咖啡發呆。

蝸牛遠沒有阿治的耐心,他搔搔太陽穴,單刀直入地便問,「說吧,怎麼回事?香…蝦…夾……什麼啊?」

「翔子。」阿治靜靜地說。

「對,翔子。」蝸牛一彈手指,然後敲敲吧臺桌,「發生了什麼事?」

翔子深深吸了口氣,四下環顧。

店裡沒有其他客人。

說吧。沒時間了,要趕快去把他救回來,要不然會死。這世界上能夠理解這句話的人,說不定只剩下坐在身旁的阿治。

「蝸牛,你記不記得幾年前我有一次要去高雄,買錯車票,原本要搭和欣結果買成了飛狗,半夜還在高速公路上拋錨?」

「嗯,妳有跟我講過。」

「嗯。」翔子盯著馬克杯點點頭,「不過我只說了一半。」

於是,翔子從那天晚上開始說起,她如何進入邊境草原、遇見咕婆婆、知道夜世界的存在、成為偵引師的身份、夢遊的發生、車禍。

兩個男人聽著,不插嘴,直到翔子自己暫停下來,端起馬克杯小口小口地喝。

「所以那天晚上車禍的少年,肉體在這個世界裡一直昏迷,意識卻已經整個都到夜世界去了?」阿治終於出聲問道。

「嗯,他好像差點迷路,是咕婆婆親自把他帶過去的。」翔子回答。

阿治不確定這消息對他而言是好是壞,他慢慢地消化這件事。車禍的少年沒有死,但是昏迷著醒不過來。

「等一下,」蝸牛忽然看向阿治,「所以你那天晚上親眼看到她飛起來?」

「也不算真的飛,」阿治更正,「有點像高明的輕功那樣。」

「嗯,因為是第一次夢遊,所以能力還很遜的關係吧?」蝸牛很權威似地分析了起來,「換句話說,現在能力應該比那時候又進步了一些,只不過夾…翔子自己不記得罷了。」

「蝸牛,」翔子狐疑地抬眼盯著咖啡館老闆,「你真的相信我說的話嗎?什麼夜世界、偵引師的,你真的相信?」

「他真的相信。」阿治代替回答。

「我當然相信。」蝸牛很權威似地點點頭。

「你是怪人欸。」翔子說道。

「他是。」阿治又代替回答。

「我是。」蝸牛還是很有權威似地點點頭。

翔子覺得有點想笑,但卻笑不出來,她忽然看到阿治後面的玻璃門的外面站著一個人影。

翔子的嘴唇開始發紫,臉色也變得很蒼白,她慢慢轉動原本側坐的高腳椅,讓自己正對吧臺,兩手放到吧臺上握住馬克杯,感覺那杯子的溫度。

阿治注意到她的手在發抖。

「怎麼了?」阿治低聲問道。

「咕婆婆原本說會再來找我,結果沒有。」翔子很冷似地微微縮起肩膀,小小聲地說,「她好像不見了,我聯絡不到她。今天中午我去你們公司之前,有先去她板橋的家找她,但還是找不到人。然後我碰到一個男的。那個男的跟我說,」翔子暫停下來緩口氣,「沒時間了,要趕快去把他救回來,不然會死掉。」

阿治臉色微變。

翔子緊緊握著馬克杯,垂著眼望著吧臺桌。

「那個男的,現在就站在外面。」

咖啡館內的兩個男人同時轉頭看向門外。眼鏡男立在雨中,即使鏡片都被雨水蓋得模糊不清,視線卻依然精準地盯著翔子;而即使他的雙眼皆被掩蓋在鏡片後面,咖啡館裡的兩個男人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

蝸牛走到門口,推開玻璃門問道:「先生,請問有什麼事嗎?」

眼鏡男沒有回答。沒有回答也沒有動,不仔細看的話會覺得他連呼吸也沒有,像蠟像館裡的假人一般。

阿治的臉色變得比剛才更差了。「翔子,」他盯著門外的眼鏡男低聲問道,「妳說妳今天碰到這個男的,是在去公司之前?」

「嗯。今天早上。」

阿治倒吸口氣,踩下高腳椅走向門外。

我見過這個男的。阿治想起來了。

他第一次看到眼鏡男是在當天中午,翔子走進公司小巷跌倒的時候,那時候,跟在翔子後面的眼鏡男只是個身影模糊的陌生人,阿治很快就忘了這回事;他第二次看到眼鏡男,是在翔子走出公司小巷的時候,那時候眼鏡男以有點眼熟的狀態經過他的視線邊緣,阿治的眼睛看到了、大腦接收到了,但他自己沒有意識到。這是他第三次看到眼鏡男,面對面直視,於是阿治全部想起來,也串起來了。

顯然地,這男的從早上就一直跟蹤翔子到現在。

正如冒牌偵探蝸牛所言,事情果然沒那麼單純。

「先生?請問你有事嗎?」蝸牛又再問了一次。

阿治輕輕推開蝸牛,站到門外簷廊底下對眼鏡男說道:「走開。」

眼鏡男不動。

阿治加強語氣再說了一次,「走開。」

眼鏡男看向阿治。

阿治往前跨出一步,沉聲再道:「走開,不然我叫警察了。」

警察這兩個字似乎對眼鏡男發揮了作用。他略顯退縮地震動了一下,猶豫半晌,摘下眼鏡在身上抹了抹,伸手將溼透的瀏海往後撥開,重新戴上眼鏡。

事情遇到阻礙,無解,眼鏡男的大腦裡沒有能夠幫助他處理眼前情勢的相關資訊,他只好開始移動腳步往後退;一步、兩步;心中還是有點猶豫……「等一下,」阿治忽然揚聲問道:「你是誰?」

眼鏡男這時的額頭沒有了瀏海的覆蓋,阿治清楚地看見他印堂正中央有一點硃砂痣,不偏不倚,剛好在正中央的一個紅點。那很少見。阿治這輩子只在一個人臉上看過,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那是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叫什麼名字?」阿治緊緊盯著眼鏡男又問。

眼鏡男露出困惑的表情。

好像有誰這樣問過。他是誰?他叫什麼名字?

眼鏡男想不起來。

「你叫什麼名字?你為什麼要一直跟著翔子?」阿治的語音急切了起來,眼鏡男感到一陣壓迫,他不禁更加退縮,往翔子的方向再看了最後一眼,轉身離開。

「喂你怎麼了?」蝸牛站在門內拍拍阿治的肩膀,「雨很大,你趕快進來。」

「Snail,」阿治快速說道,「你先幫我照顧翔子,有事用手機摳我。」說罷大步邁入雨中。

「Jed?!Jed?!」Jed是阿治的英文名字,蝸牛吃驚地看著好友衝進大雨、轉出小巷、很快便不見蹤影。他呆了一下,「切!」蝸牛關上玻璃門,將Open字樣的霓虹燈管關掉。

幫「你」照顧翔子?蝸牛臉上出現嘿嘿嘿地捉狹表情。「寶貝兒!」蝸牛拍拍吧臺喊道:「來喝酒吧!」

「阿治他怎麼了?」翔子驚疑不定地問。

「Jed這個人哪,該怎麼說呢,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好相處,但其實是個怪咖。比我還怪。」

「所以呢?」

「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很隨和,但其實個性非常彆扭。」

「你到底在講什麼?阿治他去哪裡?」

「嗯……」蝸牛雙臂交叉做出凝重的模樣,「他去幫我跑腿了。」

「啊?」

「沒什麼好驚訝的,每個偵探都有個跑腿的助理。知道吧?我是嘴巴,他是腳;我是腦袋,他是拳頭。」

「你什麼時候變成偵探了?」

「剛剛。」

「……那還真是恭喜你…」

「謝謝。花籃就省了吧,我很低調。」

「蝸牛…」

「叫我Snail,蝸牛這名字是我的掩護身份。」

「什麼掩護身份?」

「投資股票的有錢咖啡館老闆。蝸牛。」

「那你的真實身份是…?」

「無人知曉的天才地下神秘偵探。Snail。」

「……。」

「幹嘛?有意見嗎?」

「你知道嗎?Snail在字典裡面還有另外一個意思,指腦筋不好。」

「什麼爛字典,以後別用了。」

「蝸牛,阿治他到底想幹嘛?」翔子正色問道。

蝸牛沉默了一下,正色回答:「這是秘密。」

因為他也不知道。

 

時間是晚上十點四十二分。無論是這個世界,還是夜世界。

 

 

少年立在屋頂上仰望夜空。雖然母親不肯告訴他為什麼他的身體會變成這樣,但顯然是相當不妙的事情。他的身體變化已經從雙手蔓延到肚子了。我快要變成果凍人了。少年想著,看向旁邊正在準備天燈的母親。

早上起床放一盞天燈,晚上睡覺前也放一盞天燈。少年凝視著母親瘦削的肩膀。

夜風裡飽含催促的氣息,天燈離開了少年母親的手,快速地乘風往上,進入黑暗的懷抱。

母親很冷似地靠過來緊挨著少年,將手探入少年臂彎中勾著少年。

媽媽的手。少年感覺著。媽媽的手也變成果凍了。媽媽也快要變成果凍人了。

兩人縮著脖子仰望天空,那飛翔的金色光芒還在繼續。

 

 

雨水頃盡全力地持續擊打著城市。路面、行車、夜街上一朵一朵張開的雨傘以及眼鏡男和阿治的頭髮和肩膀。兩人一前一後地在大雨中過了馬路,進入捷運站。

從小到大,阿治向來不乏朋友,雖然他在人群裡經常是比較安靜的那一個,在朋友中也不是最能談笑風生的聚會焦點,但他天生具有某種讓人喜愛的特質。回國兩三年內,阿治很快就結交了許多喜歡他的朋友。人們覺得他溫和、親切,就像那種會騎著單車送報紙或牛奶的鄰家男孩,成年以後會很早就結婚、生小孩、養隻狗、並且經常扶陌生的老太太過馬路。

沒有人知道我其實是個很冷漠的人。阿治經常這麼想。大家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嚇一跳。

阿治真正關心的事物很少。他真正當作朋友的人,這輩子只有兩個。

一個就是愛管閒事且自以為很有偵探頭腦的蝸牛。

另一個是小學時的同班同學,那個同學的額頭正中央有一點硃砂痣。

眼鏡男在石牌站下了車,走出月台離站,過馬路進入安靜的住宅區。

阿治幾次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視線緊緊盯著前方的背影,腳下不斷前進。

自從小學三年級那天清晨以來,阿治從來沒有再見過那個同學。對方的面貌在他腦中早已模糊成一片,直到他剛才看見眼鏡男的硃砂痣。

然後他想起來了,其實長得很像。眼鏡男和小時候那個好友,真的長得很像。

好友是個幾乎每學期都會當上體育股長的活潑小男孩,聰明、好動、人緣極好、運動極佳,偶爾喜歡惡作劇但不至於太過分,班上幾乎每個同學都喜歡他,而他和阿治則是形影不離的死黨。

小學三年級的某個春天早晨,阿治很早便出門去永和豆漿店,買了兩份饅頭夾蛋,接著去好友家的門外等著。好友住在五樓公寓的一樓,有方形小院子的那種,紅色木門外的水泥地上印有兩個鞋痕,那是阿治和好友趁著新鋪水泥未乾之際,偷偷一人一腳踩上去的。那天早上,阿治站在紅色木門外一面用自己的腳踩著自己的鞋印,一面等待好友出來。他沒有按門鈴附近的鄰居都知道,這戶人家的太太結婚不久生完小孩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家裡剩下只剩下賣粽子的爺爺、愛喝酒的爸爸、以及念小學三年級的小男生,三代同堂的三個男人。

阿治不敢按門鈴,因為他知道要是早上六點多把好友的爸爸給吵醒了,好友會挨揍。

終於,好友躡手躡腳地開門而出,朝阿治一番擠眉弄眼。阿治笑咪咪的遞上他幫好友買好的早餐。

時間是早上六點半,他們打算在早自習開始以前先去操場練一陣子躲避球,因為三年級的躲避球大賽就快來了。兩個小男孩在清晨的紅磚道上,各自咬著手中的饅頭夾蛋,互相踢球玩著前進,對話中盡是和比賽有關的戰術,光是這次比賽應該要讓誰擔任什麼位置,就足夠他們熱心討論很久。

然後,阿治一不小心把球踢到了馬路中間。

清晨六點多的街上已經有不少車子,那顆球很容易就會被輪胎輾過,阿治本來想立刻跑過去撿,但他有點怕路上的車子,於是半開玩笑地脫口而出:「欸你幫我撿啦!」

好友想也不想便笑嘻嘻地衝上馬路,速度很快、身手矯健、像隻靈敏的小猴子般,不愧是球隊主將。

一輛汽車踩著緊急煞車撞上了小男孩的身體。

砰。

阿治在那一瞬間停止了呼吸。他眼睜睜看著好友的身體從汽車頭被撞飛彈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小小弧線……落地……打滾……停止……。

扭曲著倒在地上的小小身體,很快就被包圍上去的人群給遮蔽起來。

阿治靜靜地站在原地看著一切。

他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重新恢復了呼吸,也許再也沒有過。阿治靜靜地站了一會,然後轉身,一面繼續吃著手裡的饅頭夾蛋一面踩著清晨的紅磚道,獨自去上學。

他再也沒有見過這個好友。他甚至沒有去好友家探尋過。人緣最好的體育股長連續幾天沒來學校,引起同學們的議論紛紛,各種謠言編織來去,基本上,大家判斷是忽然生了很嚴重的病,因為聽說人在醫院。

後來有一天老師對大家宣佈,體育股長已經出院了,轉學了,搬家了。

但是阿治知道,他的好朋友已經死了。老師只是為了怕大家難過才會這樣騙人。

從那時候開始阿治就明白了,其實他是一個很冷漠的人,冷漠到恐怖的程度。因為他一點也不難過。

他只是偶爾會做惡夢而已。但夢見了什麼卻從來不記得。他還滿想念好朋友的,覺得滿寂寞的,除此之外阿治沒有其他特別感受。

小學畢業以後跟著全家人移民到國外,阿治很快就交到許多新朋友。

不過他經常覺得很寂寞。孤單得像隻斷線的風箏般。所以阿治喜歡待在人群裡,喜歡跟朋友們在一起,喜歡熱鬧的場合,喜歡聽大家吱吱喳喳地吵著說話,看大家打鬧說笑。每當身處在那樣的場合與時光,阿治就會深深覺得:

我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得要非常珍惜和羊群們一起吃草的和平日子,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大風一吹,假皮就會脫落。

時間很晚了,巷子裡沒有人,風雨絲毫沒有減弱的意思,眼鏡男拐了兩個彎。

阿治幾次抹去臉上的雨水,視線緊緊盯著前方的背影,腳下不斷前進。

好友的家住在哪裡、附近長什麼模樣,阿治早就不記得了。就算記得,可能也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這一路走來,阿治對附近的景觀沒有任何印象。

眼鏡男來到一棟老舊的五樓公寓底下,推開一樓住戶的紅色木門,走了進去。

阿治有很多事都已經忘了,但他還記得一個小細節。

巷子裡非常昏暗,視線很差,阿治在風雨中低下頭,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然後蹲下身仔細查看,最後伸手觸摸確認。

那是兩個小學三年級男生的鞋印,沒錯。

他在那扇紅色木門外蹲了許久。

洪雨如柱。

 

 

 

 

 

 

 

6. 有時候雨下得太大了

 

 

阿治帶著木然的表情,獨自在風雨中慢慢地走著。就像很久以前的那個早晨,小男孩帶著木然的表情,獨自在上學的路上慢慢走著。

眼鏡男回到家坐在一張藤椅上睡著了。

夜世界的少年躺在房間裡睡著了。

阿治一個人慢慢走著。

阿治的全名叫做劉啟治,小學好友的名字叫高玄治。小學三年級的那天清晨,高玄治為什麼會出車禍的真相從來沒有人知道。這世界上本來有兩個阿治,現在只剩下一個。

眼鏡男看起來似乎完全不認得阿治,阿治回想著,非但不認得阿治,連問他叫什麼名字都一副想不出來的模樣。

原來他沒有死。

阿治想著。

他沒有死。

阿治一面走著一面閉上雙眼,感覺著擊打在身上的所有力量。

風雨似乎比剛才更大了。

 

黑暗蠢蠢欲動。

 

 

氣流不斷交替,祈願的能量隨著天燈進入夜空,在金色光芒熄滅之後,還持續著,被黑暗悄悄地吸收、轉化。

邊境草原也騷動了。粗粗扎扎的短草發出細微的沙沙響聲。

位於夜世界的邊境草原極為遼闊,草原的東方接連著海水,南方則通往城市,西方有森林,北方邊緣則聳立著一排高入雲端的巍峨山脈,每座山上皆是怪石林立、草木不生,在那其中一座山腳下,連最勇敢的馴獸師也不願踏入的深深洞穴,便是怪獸的巢。

生活在夜世界裡的人們不養寵物。動物們都是半野生狀態地自由行動,少數以都市為家,大多數則散落居住在森林或草原各處,只有禽類才會偶爾聚集在北方山脈。動物們自有牠們弱肉強食、適者生存那一套,馴獸師的工作說穿了,就像是被人類派到動物圈子裡的人國大使一樣,負責外交,維持人類和動物們之間的和平關係。由於馴獸師和動物之間的關係過於良好,他們也經常落於管家的處境,變成在幫動物們處理各種雜事,不過相反地,也有不少動物因為非常喜歡人類而願意為馴獸師工作,還有許多動物是因為喜歡工作性質的本身而為馴獸師工作。

馴獸師的任務既像委派各處的和平大使,又像負責巡邏守衛的軍官。有些動物就是喜歡當軍人。

每個馴獸師負責不同種類的動物。

但怪獸卻不隸屬於任何一個馴獸師的管轄範圍。沒有人知道應該將怪獸往哪兒歸類,也沒有任何動物願意接納怪獸。馴獸師無法跟怪獸溝通,巫師也沒有辦法幫怪獸洗滌療癒那些層出不窮的傷口,怪獸從一開始來到這裡,就成為夜世界邊緣的孤兒。

在怪獸終於比較適應環境,安定下來之前,曾經發生過不少起人類和動物被怪獸傷害的例子。馴獸師們非到萬不得已不願出手殺了怪獸,於是他們只好盡量引導怪獸,讓牠不要離開北方山脈。幸好,怪獸終於在其中一座山腳下找到適合牠居住的巢穴,怪獸有了自己的家,就這樣獨自隱居了很多年。

怪獸的巢穴非常巨大,光是洞口,長寬便幾乎各有三百公分,雖然這大小對於高聳入天的山脈而言只不過像個針眼縫般,但怪獸每次回到家都有君臨城堡的感覺。洞穴非常深,連怪獸都不曉得究竟有多深,在那通往深處的黑暗中,偶爾會傳來奇怪的風聲、雨聲、如呢喃細語般的吱吱喳喳聲,那些聲音非常微小,剛開始的時候,怪獸曾經有幾次好奇地走去查探,但無論牠走多遠,都始終到不了聲音的源頭,到後來甚至已分不出聲音的方向,聲音似乎從四面八方而來。於是怪獸憑藉直覺,挑了一處岩壁和地表之間的接合處開始往下挖掘。

柔軟的土壤沒過多久便開始出現石塊,慢慢地石塊越來越多,土壤的成份越來越少,但怪獸繼續往下挖。那工程進行得非常緩慢,但是沒有關係,怪獸的時間很多,牠每過一段時間想到了就去挖挖那洞穴,並且把挖出來的岩穴和石塊慢慢推到洞外的草皮上,儘管挖得已經很深了,怪獸還是能夠聽見從裡面偶爾傳來的奇怪響聲,那表示牠沒有離聲音越來越遠,牠總有一天可以挖到源頭。就這樣,怪獸在洞穴裡自己挖出另一道斜斜往下的深穴,如此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怪獸的洞穴外面也逐漸被牠自己堆出了一座小山。

有一天,怪獸終於停止了挖掘,在牠最後一次用爪子刨開一把岩屑的時候,怪獸的肉掌感覺到一個小洞口,牠低下頭,用一隻綠色眼睛湊過去細看。

怪獸什麼也看不見,只有比黑暗更深的黑暗。

比黑暗更深的黑暗不是什麼都沒有的空蕩蕩狀態,不是靜止的。比黑暗更深的黑暗總是有什麼在緩緩蠕動。那讓怪獸感到莫名的恐懼。

於是怪獸停止了挖掘,不再理會,也漸漸習慣了洞穴深處偶爾傳來的細微響聲。

接下來怪獸過了幾年沒什麼新鮮事兒發生的無聊日子。直到四五年前,牠無意間在草原上發現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石。

即使在邊境草原那樣昏暗的地方,寶石都還能夠散發出細緻的微小光芒,那顆近乎透明的小礦石靜靜地躺在草原上,簡直就像是為了要讓怪獸擁有似地召喚著牠。怪獸立即便對寶石著了迷,牠欣喜地用足爪撥弄、用舌頭舔舐,並且將寶石含在口中帶回巢穴,吐出來擱在地上。

於是洞穴便有了光。

雖然是很小很小的微光,但依然是相當細緻的美麗光芒。怪獸對寶石珍愛得無以復加,每天都不厭其煩地用舌頭來回舔淨那表層的少許髒污,每次離開洞穴的時候,都會將寶石含在口中一起帶出。

但有一次怪獸稍微走遠了些,牠在草原上遇見了一隻老鷹。

老鷹遠遠地就看見怪獸從口中吐出一顆美麗的寶石,擱在草地上舔著。老鷹毫不猶豫地便張開了翅膀急飛而去,伸喙便要搶奪寶石。怪獸在千鈞一髮之際趕緊將寶石含入口中,鼻子還因此被老鷹狠狠啄出一道裂口,劇痛之下,一不小心便將那寶石給吞進肚子裡了。

就這樣,怪獸好不容易找到的新玩意兒又沒了。接下來四五年,怪獸又過起了百無聊賴的日子。

然而那顆寶石從來沒有被怪獸的肚子給消化,晶瑩剔透的小礦石,以原本模樣一直完好地待在怪獸的肚子裡。

最近怪獸經常忍不住離開洞穴,在外面走動,其實是因為牠的肚子老是隱隱作痛。怪獸當然不曉得自己肚子裡還有個長年都沒消化掉的東西,牠只能到處走來走去,試圖減緩疼痛。

而且牠身上有幾處傷口又開始流膿了。怪獸身上的傷口總是結痂了又破,破了就發炎;這邊的傷口才剛好,換那邊的傷口又發作;如此週而復始下來,怪獸居然也從來沒有因此而病倒過。相反地,卻一年比一年強壯。

怪獸對這些傷口早已習慣,並不以為意,這些傷口從牠一來到夜世界就存在了,本來就是怪獸的一部分。

只不過,最近那些發炎的濃液比往常還要難聞,連怪獸自己都忍不住要皺起鼻子覺得自己很臭,待在洞穴裡更臭,不得已只好到處晃來晃去,試圖消散臭味。

連續幾天,牠都在外面四處溜答,一直到夜深才回返巢穴。

但這天晚上怪獸卻在自家洞外猶豫徘徊,喉嚨裡發出緊張的滾動低鳴。

牠不敢進去。洞裡有別的東西,怪獸聞得到。

會令怪獸害怕的東西很少很少,幾乎沒有,但那個東西來自比黑暗更深的黑暗,怪獸全身的皮膚都能感覺到。

忽然間怪獸停止了踱步,綠色眼睛盯住洞口。自那無光的穴裡,一道濃稠的金色液體正緩緩地流淌而出。

 

少年的母親許了願,願望寄託在天燈裡;天燈離開了母親的手,燭火飛向了夜空。燭火燃燒殆盡了,金色光芒被吸入黑暗中。黑暗中伸出了一隻手,悄悄抓住了那願望;那願望從空氣化成水,自天際雲端淌入了山,一直往下、一直往下、瞬間便進入了山的地底端,混合著那隻手的味道,從洞穴裡的洞穴,比黑暗更深的黑暗,開始向外移動。金色液體從一個小小的洞口裡慢慢湧出,往上攀沿,滑出了怪獸所挖的洞穴,滑出怪獸所居住的巢穴,最後來到怪獸腳下。

怪獸凝視了很久,那金色液體流到牠腳邊便停止了,並且正在慢慢地消失當中。有的蒸發了進入空氣,有的緩緩滲入土裡。

怪獸在最後少許金色液體消失之前,終於低頭去舔了舔。

牠雖然很害怕比黑暗更深的黑暗,但日子裡的新鮮事物實在太少了,怪獸終究沒能抵擋得住好奇心。

不過沒什麼特別的事情發生,雖然很稠,卻不黏牙,味道有點複雜,一時間分不出究竟是什麼。

怪獸有點無聊地歪一下頭,接著,肚腹深處便劇痛了起來。

 

 

眼鏡男忽然睜眼醒來。

 

「沒時間了……。」他喃喃地說著,從客廳的一張藤椅上疲倦地站起身,房子裡連燈也沒開,身上的衣服和頭髮都還濕答答地。眼鏡男打了一陣哆嗦,「沒時間了……」他一邊這麼自言自語地一邊走向房間,沿路脫下身上的外套、T恤、褲子、鞋子隨意扔在地上,進房間開燈,打開衣櫃取出乾淨的衣服穿上,然後進廚房倒出一杯水來喝。眼鏡男喝得很快,沒時間了…他不應該回來的…沒時間了……

廚房角落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咕。」

眼鏡男不予理會,逕自喝水。

「你找到翔子了?」咕婆婆瞪著眼鏡男說道。

自從昨天午夜被眼鏡男敲昏之後,咕婆婆已經在這裡待了一整天,她大約是在中午左右醒過來的,那時候,眼鏡男早已又出門了。咕婆婆渾身被五花大綁地靠坐在這陌生廚房的角落,從早到晚,她有很多時間好好思考一切。

「你的目標不是我,你把我抓起來只是因為我礙事,你真正的目標是翔子,對吧?」咕婆婆問道。

眼鏡男放下水杯,看向咕婆婆。翔子。對。翔子很重要。

「為什麼要以翔子為目標呢?因為只有偵引師具有自由穿梭兩個世界的體質和能力,翔子現在什麼都還不懂,能力也還不成熟,所以最容易被利用,你是要翔子幫你做什麼對吧?要她從這裡帶什麼過去、或者要她從那裡帶什麼過來對吧?咕!說話呀!咕!」

眼鏡男稍微想了一下,點點頭,他終於開口了,像是複誦什麼經文似地一字一字地唸:「要趕快把他帶回來,不然會死掉。」

果然沒錯。咕婆婆盯著眼鏡男,那雙老鷹般的眼神比任何時候都還要銳利,她盡量讓自己沈住氣,繼續說道:「聽好了,這很重要,哪些東西該過去、哪些東西該過來,這種事都有它一定的道理和時機,是自然發生的,偵引師的介入只是純粹幫忙,讓應該發生的更順利發生罷了。要是強行把不屬於夜世界的東西帶進去,或者把不應該離開夜世界的東西帶出來,用來保護夜世界的結界就會被破壞,懂嗎?那就像原本用來隔開兩個世界的牆壁被亂打出一個小洞一樣,除了破洞之外還會產生裂痕,然後事情就麻煩了!這邊的世界會有麻煩!夜世界也會有麻煩!懂嗎?!喂!咕!喂!咕咕咕!氣死我啦!你根本聽不懂我在講什麼對吧?!咕!」

眼鏡男默然地望著咕婆婆,他確實聽不懂咕婆婆在講什麼,沒時間了,眼鏡男拿起流理由台旁邊的乾抹布將頭髮一陣亂抹亂擦,取下掛在牆上的一件防水夾克,穿上,拉起拉鍊,準備出門。

咕婆婆快速地喊:「等一下!笨蛋!翔子現在根本還沒有能力,你聽見了嗎?這種事不能趕時間勉強進行,要不然長出來的翅膀會有問題,就像早產兒很容易畸形或生病一樣,懂嗎?!咕!王八蛋!」

眼鏡男走出了廚房,身後繼續傳來咕婆婆的嚷聲:「不會成功的!千萬不要這麼做!喂!咕!喂!喂……」

眼鏡男套上夾克後面的連帽,縮起肩膀將兩手插入口袋,快步走進大雨中。

他腦子裡只有一個訊息。

 

沒時間了。

 

阿治忽然睜眼醒來。

 

他滿身惡汗地坐在捷運座位上,困難地嚥了一口口水,整個人都在發抖。阿治眨眨眼睛看向窗外,滂沱大雨依然在疾風中以銳不可當的氣勢斜斜吹打,電動門上的跑馬燈顯示著下一站便是竹圍了。他蹣跚地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一等到站門打開,便立刻踉踉蹌蹌地走出去,用抖個不停的手勉強自口袋掏出捷運卡來刷了出站,東倒西歪地大步奔進廁所,然後趴在洗手臺上用力嘔吐了起來。

又是醒來後便全部忘光的惡夢,一個禮拜內發生兩次,以前從來沒有這麼頻繁過。阿治不需要心理醫生來說明也知道,是因為眼鏡男的關係。

將胃裡的東西全吐光之後,身體感到嚴重的虛脫,而且依然無法停止顫抖,他洗把臉,兩手撐在洗手臺上抬起臉來看著鏡子,深吸了一口氣。

阿治很想原地坐下來閉上雙眼,想像一片深藍色的草原,正如他過去每次所做的一樣。那片深藍色的草原將會趕走他體內惡夢的餘燼。但是。阿治又深吸了一口氣。

咖啡館裡還有兩個人在等他,太晚回去的話,蝸牛那傢伙肯定會很擔心,而且會變得相當囉唆。阿治拿出手機一看,時間是午夜十二點四十八分。對了,他是搭最後一班捷運回來的。手機裡有三通蝸牛的未接來電和一封簡訊,打開來上面寫著:「再不回來我就要把蝦子灌醉了,大風大雨…孤男寡女…嘿嘿…嘿…」阿治笑了起來。

或許回到有兩個人在等他的咖啡館,也可以趕走惡夢的餘燼。他抹抹臉,渾身發抖地走出捷運站,看了一眼滿街落下的傾盆大雨,打起精神邁入雨中,盡量低著頭大步疾行,中間幾次忍不住停下來,彎著腰乾嘔,但除了少許胃汁以外實在已經吐不出任何東西了,阿治越走越慢,越走越吃力,好不容易才爬也似地來到巷子口,右轉,拖著腳步踏到玻璃門前。

翔子……。

阿治看見坐在裡面的翔子,看見翔子很迅速地離開座位朝他奔來,阿治才剛剛抬起手臂,翔子已經將玻璃門一把推開,口中喚著:「阿治!」

翔子……。阿治牽牽嘴角。

翔子看他腳步踉蹌,本能地伸手欲扶,卻又臨陣退縮,才這麼一猶豫,阿治已經兩腿一軟地往前仆倒,嚇了一跳的翔子連忙用整個身體撐住阿治,口中叫著:「阿治?阿治?」

「不要怕…」阿治掛在翔子身上,把頭埋在翔子耳朵旁低聲說道,「我不會讓他傷害妳……他是我的責任…由我負責…妳不用怕……」

翔子呆了一下,口中大叫:「蝸牛!蝸牛!蝸牛!」兩手不自覺地緊緊抱住阿治,低聲安慰似地反覆說道:「好了沒事了、沒事了,噓……蝸牛!」

「等一下啦!我在大便!」廁所裡傳來蝸牛的回喊。

「我沒事。」阿治勉強打起精神,讓自己重新站穩腳步,放開翔子,搖搖晃晃地走向靠牆的棕皮長沙發,癱坐進去。

翔子瞪著阿治那張有點發青的臉,轉身快步走進吧臺倒了一杯溫開水,端過來遞給阿治。

阿治接過水杯,說道,「妳幫我把整個水壺拿過來好了。」

廁所傳來馬桶沖水的聲音,蝸牛一邊打開門走出來一邊叨唸:「上大號的時候不能催,上大號就跟打仗一樣,戰爭一旦開打就沒有半途停下來這回事……Jed?!」他這才看見倒在沙發上的阿治,連忙坐過去摸摸阿治的臉,「你幹嘛?臉色真難看!發燒了嗎?沒有啊。」

「欸,你上完大號有沒有洗手?」阿治皺起眉頭。

「怎麼搞的,Jed,你全身都濕了……」

「不用擔心,我抵抗力很強不會感冒。」

「我的意思是,你全身都濕了,請不要坐在這張沙發上面,這是真皮。」

「……切。」阿治無奈地起身,拉了張木頭椅子過來坐下。

翔子將裝滿溫水的水壺捧過來放到桌上,遞上一塊布巾給阿治擦乾頭髮。蝸牛忍不住嘆了口氣,「好啦,Jed,這下子換你沒有乾的衣服可以穿了。」

「我可以穿回我的,」翔子連忙說道,「我身上這件夾克還他。」

「不用了。」阿治搖頭。

「不用了。」蝸牛也搖搖頭,他起身到吧臺後取出自己的外套,走過來朝阿治臉上扔去。

「只有外套喔?」阿治從臉上抓下蝸牛的外套。

「要的話也可以把內褲脫給你。」蝸牛回道。

「髒死了。」翔子說道。

阿治疲倦得連站都懶得站起身來,坐在椅子上便直接脫下身上的濕衣服,用布巾將身體簡單擦了一下,暫時就那麼打著赤膊,左手抓著布巾,右手拿起杯子喝水。

身體已經不發抖了。什麼時候停下來的呢?「欸,老闆,有沒有什麼吃的?」阿治看向蝸牛。

「Right away!」馬上來!蝸牛說著起身走到吧臺後面,打開冰箱。

阿治喊道:「最好是熱的!」

「No problem!」沒有問題!蝸牛取出一份牛肉千層麵,「Today’s special!」今日特餐!打開盒子拿出乾乳酪,用水果刀在沾板上切出許多小碎絲,鋪到牛肉千層麵上,打開微波爐放了進去。

阿治看著蝸牛進行這一切動作,抓抓脖子,「Snail,你剛剛上完大號到底有沒有洗手?」

蝸牛雙臂環抱胸前,站在微波爐旁邊安靜片刻,轉過身來。

「Jed,你剛才跑去找那個男的,然後呢?」那副威嚴的模樣又開始出現了。

阿治當沒聽見地又道:「麻煩你待會幫我把麵條上面那一層起士刮掉。」

「他是誰?」

「我不想拉肚子。」

「他幹嘛要跟蹤翔子?」

「欸?你把名字說對了。」

「你幹嘛不回答我的問題?」

「你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那個男的到底是誰?他想幹嘛?」

「你上完大號到底有沒有洗手?」

「Jed!」

「……。」

屋內暫時落入一片沈寂,過得半晌,翔子終於打破沉默,「阿治,你要不要先把外套穿起來?」

微波爐發出叮的一聲,圓盤停止了轉動,蝸牛取出熱騰騰的千層麵端過來放到阿治面前,然後遞上一雙筷子。

筷子?阿治皺著眉頭拿起筷子,「這算什麼?」

「懲罰。」蝸牛沉聲回道。

「翔子,幫我拿大湯匙。」阿治轉向翔子。

翔子起身到吧臺後面抓出一根湯匙,走過來,遞出湯匙,一見阿治伸出手臂,翔子便又縮回了手,「你先把衣服穿起來。」

阿治被弄得又好氣又好笑,「這算什麼?」

「要脅。」翔子回道。

阿治笑笑地抓起筷子插入麵條中,彎身吃將起來,「妳知道嗎?我那件夾克穿在妳身上太大了。」他邊吃邊道。

「所以呢?」

「妳的褲子很短。」

「所以呢?」

「看起來就好像沒穿褲子。」

「可是我有穿。」

「為什麼妳下面可以不穿,我上面就不可以不穿?」

「可是我下面有穿。」話是這麼說,翔子還是忍不住把夾克往上拉高了些。

阿治放下筷子,抓起蝸牛的衣服套在身上,「妳會不好意思啊?」

「不會啊。」翔子說著,為了證明這一點又把夾克往下拉回去,蓋過短褲。

「我不是說對妳自己,我是說對我。」阿治似笑非笑地睇了翔子一眼,拿起筷子,「沒看過男生打赤膊嗎?」

「……哼。」翔子想回嘴說點什麼反擊的話,但一時間卻想不出來,只好哼了一聲,將湯匙重重放到桌上,坐到另一把椅子上。

「我剛剛去跟蹤那個男的,沒跟他說到話。」阿治放下筷子拿起湯匙,挖一大口沾滿起士的牛肉醬和麵條塞進嘴巴,口齒不清地道:「我看從他那邊應該問不出什麼,那個男的腦袋好像有點問題。」

「可是你確定他一整天都在跟蹤夾子?」蝸牛問道。

「我確定他一整天都在跟蹤翔~子~。」阿治回道。

「妳說那個男的跟妳講了什麼?」蝸牛轉向翔子。

「沒時間了,要趕快去把他帶回來,不然會死掉。」翔子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句話了。

「這裡的他指得是誰呢?」蝸牛威嚴地露出深思的模樣,「我們確定他說的是那個被車撞的男生嗎?」

「我覺得應該是。」翔子說道。

「我也覺得。」阿治附和。

「嗯……」蝸牛很權威地點點頭,「去把他帶回來…去哪裡?從哪裡帶回來?顯然是指夜世界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怎麼知道他人在夜世界的哪裡?夜世界應該很大吧?」

「應該吧……」翔子不確定地回答,「我還不算真的去過,我只是在邊境草原待了一下下。」

「那我們就只能運用這個世界的線索了。」蝸牛說道,「那個男生叫什麼?」

翔子搖搖頭。

「我們知道那個男生住哪裡嗎?」

翔子搖搖頭。

「等一下,」阿治忽道,「他住的地方應該就在車禍附近。」

「你怎麼知道?」蝸牛看向阿治。

「我記得他那天晚上穿睡衣,而且沒穿鞋子,看起來應該是直接從家裡走出來的。」

「很好,不愧是我的助手,不過想得還不夠仔細,他從家裡走出來以後,也有可能走了很遠才出車禍。」

「不會吧?他穿那個樣子不可能在路上走太久,應該會被別人攔下來問他怎麼了。」

「你對這個城市太有信心了,Jed,這是台北。」

「你對這個城市太沒信心了,Snail,這不是紐約。」

就在兩人的討論當中,翔子已經拿起筷子,事不關己地吃起阿治的牛肉千層麵,阿治見狀,拿湯匙卡住翔子的筷子攔道:「當事人,說句話吧?」

「嗯?」翔子滿嘴千層麵地抬起頭來,一面嚼一面眨眼睛,「嗯?」

「切,你問她幹嘛?蝦子,妳乖乖吃東西就好。」蝸牛命令。

翔子點點頭,用筷子敲走阿治的湯匙。

阿治索性把整盤麵端開,「我看妳先把嘴巴裡面的東西吞下去再吃下一口吧?剛剛到底有沒有聽我們兩個講話?」

翔子點點頭,鼓著嘴巴繼續嚼。她吃東西很慢。

「然後呢?」阿治盯著她。

翔子看向蝸牛,但手中筷子卻指向阿治。

「好吧,假設那個男生沒有走很遠,」蝸牛放棄地道,「他住在車禍現場附近。那是哪裡?」

「忠孝東路和敦化交叉口。」阿治說著將麵盤放回桌上。

「忠孝東路和敦化交叉口。」蝸牛複述一遍,伸出手指叮嚀翔子,「記住了。」

翔子點點頭,低頭繼續吃起了牛肉千層麵。兩個男人繼續討論。

「還有呢?還有其他資訊嗎?」

「車禍的那台計程車是我叫的,我可以打電話給計程車行,問出當天晚上的司機是誰、車禍以後送去哪家醫院。」

「很好!不愧是我的助理!現在時間太晚了,明天打電話,這件事就交給你了!還有什麼?」

兩個男人陷入沉思,安靜了一會兒說道,「好像沒有。」「嗯……」「應該沒有了吧?」「嗯……」「我們有的資訊還真少。」「嗯……」「只有地址應該是在十字路口附近,這樣而已。」「嗯……」

「我有一個問題。」翔子忽然說道。

「外行人不要插嘴。」蝸牛說道。

「她是當事人。」阿治提醒。

「沒錯,」蝸牛一彈手指,「請說。」

「我有說我要去把那個男生帶回來嗎?」翔子看向兩個男人。

阿治沉默了,將背向後一靠,抓抓脖子。

「嗯……,」蝸牛插起雙臂,「妳不想去嗎?」

「我沒說我不想去,但有誰規定我一定要去?」翔子忽覺有氣,將手中筷子一扔。

「喔。」蝸牛若有所思地盯著翔子,「沒有啊。沒有誰規定。」

「就是有!」

「誰?」

「我不知道!但感覺上就是有!」

「翔子,妳不想去就不要去。」阿治說道。

「我只是不懂,為什麼這會變成我的責任?我做錯什麼了?」

「那就不要去。」阿治說道,「我不會讓那個男的找妳麻煩。妳不想去就不要去。」

「但是去了也不會少根筋,更何況說不定還可以救一條人命。」蝸牛提醒。

翔子沉默了一下,揉揉眼睛,看向阿治。

她沒有問,但是她看得出阿治希望她去,雖然阿治沒有說。

「阿治,你剛剛出去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翔子問道。

「沒事啊,為什麼這樣問?」

「看起來有事。」

「沒事。」

翔子又揉了一下眼睛。

「妳看起來很累,今天到此為止吧?」阿治說著用警告的眼神看向蝸牛,蝸牛無言地做出舉手投降的姿勢。

「有件事你們可能應該要知道。」翔子說道,「其實,我根本就不曉得要怎麼進入夜世界。」

「……。」蝸牛那雙臂張開的投降姿勢停在半空中,「妳不知道?」

翔子搖搖頭,「我四五年前是不小心走進去的,真正進入的方法,咕婆婆從來沒跟我說過。」

蝸牛呆住了,忽然覺得整件事變得很可笑。什麼呀?真是浪費我的偵探才華。他不禁打了個哈欠,伸伸懶腰,「好啦!嗝屁!沒戲唱了!大家各自回家睡覺吧!」

「說到這個,」翔子忽然又道:「蝸牛,你這裡的門可以從外面反鎖嗎?」這件事她之前已經想很久了。

「可以啊。」

「那……我今天晚上可不可以睡在這裡?然後你走的時候,把門從外面反鎖?」

「……」真是奇怪的要求,蝸牛瞪著翔子,「為什麼?」

「因為她怕自己會夢遊。」阿治在旁說道。

好厲害,你怎麼知道?翔子看向阿治。

因為車禍現場我也在。阿治回看翔子。

喔對。翔子移開眼神。

「噢……」蝸牛想了一下,「妳自己一個人睡這裡不會怕喔?」

「我回家也是自己一個人睡家裡。」

「也是。」蝸牛聳聳肩。

「Snail,」阿治說道:「你今天晚上先不要回家好了,在這邊陪她。」

蝸牛瞄了阿治一眼,「奇怪了?幹嘛要我陪?你怎麼不陪?」

「這是你的店啊。」

「那你帶她回家啊,你可以讓她睡你房間,然後從外面把她反鎖。」

蝸牛完全說中阿治心中所想,他瞄了蝸牛一眼,蝸牛則露出嘲笑的表情。

翔子覺得坐立難安,她很受不了這種麻煩別人的感覺,「我又不是還沒學會怎麼自己尿尿的小狗,為什麼要把我帶回家關在房間裡?」翔子忽然說道,「真是的,」她打了個哈欠,擺擺手站起身來,「我只是隨便問一下而已,好啦,我要回家了。」

「欸欸欸,」蝸牛攔道,「幹嘛這樣?不想去他家就明說好了。妳是怕他家很髒很臭吧?我告訴妳,還真的是。他只是外表長得乾淨而已,他…」

「蝸牛,」翔子正色說道,「我要回家了。」

蝸牛看向阿治,「她個性跟你一樣彆扭。」

阿治沒有說話。

「好啦好啦!」蝸牛再度舉手投降,「留下來吧~~我今天晚上不回家,我待在這裡,妳睡沙發,我要是看到妳夢遊就會一巴掌把妳打醒過來,這樣可以了吧?」

「我又不用你陪。」翔子說道:「你只要把門從外面反鎖就好了。」

「翔子……」阿治終於開口。

「我不用人家陪!」翔子稍微提高音量地強調,「只要把門從外面反鎖就好了!」

「妳…」蝸牛有點被翔子的反應嚇到,「妳兇個屁啊?我們是在幫妳欸!」

「喔,」翔子心想也對,吐吐舌頭,「謝謝。」她輕聲說道,「我不用你們陪,謝謝,只要把門從外面反鎖就好了,謝謝。」

蝸牛用一種被侮辱的表情瞪著翔子,「我很不欣賞妳這種不誠懇的反諷態度。」

阿治呵呵笑了起來。他忽然覺得力氣恢復了。之前被眼鏡男、被過去、被惡夢、被自己打倒的恐懼感和無力感忽然都變遙遠了。沒有消失,但遙遠了。阿治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好吧。反正Snail明天一早就過來了。」

「喔沒有喔,我都中午以後才開店。」

「平常是這樣,不過明天一早就會過來了,對吧?」阿治看向蝸牛。

「……對。」蝸牛只好這麼答應。

兩人拿了各自的東西開始往外走,翔子立在沙發旁邊看著,阿治忽然駐足轉身,凝視著翔子。

「幹…幹嘛?」翔子被看得有點不知所措。

「妳現在穿著我的外套、我現在穿著蝸牛的外套。」

「所以呢?」

「有時候外面的雨太大了,把我們淋濕了,所以我們穿上了朋友的外套。」

翔子安靜了一下,「阿治,你到底想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覺得這樣滿好的。」阿治微笑。

「那我呢?」蝸牛靠過來沒好氣地說道,「怎麼沒有人把外套給我穿?」

「外套沒有,不過我可以把我的內褲脫給你穿。」阿治笑著伸手搭上蝸牛的肩膀。

「髒死了。」翔子發出一樣的評論。

「要不然下次我粉絲聚會的時候,我讓你來當特別來賓。」阿治手臂施力,勒著蝸牛的脖子。

「又沒有正妹!」蝸牛一面試圖掙脫著一面往外走。

「有~~很多!」

「哪有!我都看過了!」

「你什麼時候看過了?」

「你上次粉絲聚會的時候我跑去晃過。」

「我怎麼沒看到你?」

「我看到沒有正妹,你還沒來就先閃了。」

「媽的。」

「翔子~掰~~」蝸牛被阿治勒著脖子,勉強地轉頭發出聲音,抬起手臂揮了揮。

「掰。」翔子揮手。

阿治從門邊的筒子裡拿出一把雨傘,放開蝸牛,回頭看向翔子。

「妳有沒有我的手機號碼?」

翔子搖搖頭。

「妳手機還有電吧?」

翔子點點頭。

「一個人真的沒問題嗎?」

翔子點點頭。

「不要忘記我之前說的話。」

翔子想了一下,心中怦怦地跳了起來,她微微牽起嘴角。阿治的眼睛為什麼總是亮亮的呢?

「走了。」阿治最後說道。

翔子點點頭。

阿治站到門外,撐起雨傘,蝸牛在簷廊下蹲到地上將玻璃門從外面反鎖起來。

雨水劈哩啪啦地打在塑膠傘上,發出巨大且急促的響聲,阿治隔著玻璃望著翔子。翔子看起來就像個太過纖弱卻硬要穿上盔甲、手持長槍的新兵。而且還沒穿褲子。而且還沒穿鞋子。不過他很喜歡翔子硬要全副武裝的模樣。雖然看起來有點滑稽,但那盔甲和武器都是真的。

想到這裡,阿治的心便像是忽然被極小的針給戳了一下般,分不清是痛還是癢,就是緊縮了一下。

他真想摸摸翔子的頭跟她說,做得好,菜鳥,妳做得很好。

他真想再抱抱翔子。不是像之前那樣,把身體的重量交給翔子地讓翔子支撐,而是讓翔子把她的重量交給他,由他來支撐。

不過,那應該很難吧?阿治隔著雨水和玻璃望著已經武裝起來的翔子。

翔子的手臂很柔軟,翔子的脖子有股甜香。阿治記得。

翔子依然立在沙發旁,面朝屋外,她知道阿治在看她,所以她只好一直看著蝸牛,看蝸牛鎖好門之後縮進雨傘下面,看兩個大男人共同撐一把傘的有趣畫面,看阿治的背影離開了她的視線。

翔子走過去試著推推門,確定鎖好了,從裡面打不開,這才將咖啡館內大部分的燈一一關掉,只留長沙發旁小圓桌上的一盞小桌燈。小小的金黃色光芒。翔子躺進那光芒和棕皮長沙發,重新意識到自己究竟有多麼疲倦。

雨聲很響,但深夜裡的這個小小角落卻有股恬靜。

一陣音樂鈴聲忽然從背包裡傳出來,翔子起身走過去翻出手機,打開來,「喂?」

「我是阿治。」

心臟不知為何又怦怦跳了起來。阿治的聲音透過手機變得好近好近。

「喔。」翔子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這是我的號碼,記下來。」

「好。」

「沒事吧?」

「沒事啊。」

「早點睡吧。」

「你也是。」

(晚安!)手機傳來稍遠的喊聲,是蝸牛。翔子格格笑了起來。

翔子的笑聲很可愛。平常卻好像不太笑。阿治一邊開車一邊想著,說道,「晚安。」

「晚安。」翔子安靜地回答。

阿治關掉手機專心開車,雨下得實在太大了,視線很差。

翔子真的沒事吧?

他覺得很不安。他覺得翔子不應該獨自一人留在咖啡館。他覺得他應該把翔子帶回家,或是他應該要留下來,但是他沒有辦法反駁翔子的堅持。他們才剛認識而已。今天才第二次……第三次碰面。

蝸牛說的沒錯,阿治和翔子的個性都很彆扭。蝸牛說的話通常是對的。

阿治的直覺也沒有錯,他不應該讓翔子獨自一人留在那邊。

唯一錯的人是翔子。她太過相信自己的盔甲,也把自己的處境想得太隨便。

翔子把阿治的來電號碼設定為一號快速鍵,將手機珍愛地握在手裡,躺回沙發,側身縮著,閉上了雙眼。

才剛剛認識而已。翔子想著不禁覺得好笑起來,嘴角微微上揚。才剛認識而已,就設定為一號快速撥號鍵了,真傻,真無聊,但是沒關係,反正不會有人知道。

身上的夾克有阿治的味道。

翔子下意識地將夾克裹緊了些,手機握在胸前,感覺著身體深處有一股暖流,像是剛剛被融化的糖水般四處流動著。

不要怕……。阿治在她耳邊低聲說道。

我本來就不怕。翔子深深吸了口氣。

 

 

 

 

7. 不會飛的翔子

 

 

阿治和蝸牛離開咖啡館的時候,眼鏡男其實已經在附近了,他站在大馬路旁的巷口轉角,看著阿治和蝸牛離開咖啡館走進巷子深處。如果不是因為阿治那天開車,只能在巷子裡找到車位,他們就會走出小巷子來到大馬路搭計程車,並且看到眼鏡男。

如果。

如果那條巷子不是單行道,阿治就不需要在小巷子裡繞一大圈才能開回大馬路,如果他們可以在上車之後直接調轉車頭,經過咖啡館,他們就會在巷子口看到眼鏡男。

如果。

時間是少年車禍事件以來第六天,凌晨兩點三十三分。

眼鏡男立在大雨淋漓的巷子裡,正對著咖啡館的玻璃門,動也不動。他已經連續一個多小時維持著同樣的姿勢、同樣的表情、同樣的眼神,像不知疲倦為何物的複製人般,什麼也不想地專心看著沙發上沉睡的翔子。

躺在小小金黃色光圈裡的翔子,意識已經在這一個多小時內,一點一滴,如油般地緩緩滴落進黑暗深處。

然後,翔子睜開了雙眼。

她帶著木然的表情自沙發上坐起身來,飄也似地走向玻璃門,伸手一推,踏出門外。

眼鏡男早就將門鎖從外打開了。當然。

大雨落在翔子身上,但她恍若不覺,赤足筆直地踏過水窪走向馬路,逐漸加快,轉眼間,光溜溜的兩條長腿便以驚人的速度奔出小巷,宛如羚羊般地瞬間騰起。

咻。

凌空劃出一道水虹。

那姿態之俐落美好,連幾乎不剩任何感受能力的眼鏡男都瞧得瞬間屏息。只那麼輕輕一躍,翔子便已橫越過整條大馬路,直達彼端,身形下落之際,單足碰地微微一點便又再度騰起,掠過了捷運高架橋,那速度之快,無論眼鏡男如何奮力追趕也不可能跟得上,眼看翔子就要在雨中消失蹤影,但忽然間,不知為何,凌空飛躍的身形竟頓時下墜,宛如被戳破的泡泡似地,啪,破掉了,翔子跌落在地。

她忽然醒了。連續六天累積出來的不安,造成她腦袋裡有個角落不肯放棄休息,即使睡著了,即使夢遊,最後一條緊繃的神經也沒有絲毫鬆懈,像一頭受傷的小獸般警覺著,並且,終於發揮了作用,小獸高聲鳴叫,警示燈亮起,意識深層嗚嗡嗡地紅光旋轉,在此刻把翔子叫醒了過來。

她以撲跌的姿勢趴坐在馬路邊,怔怔抬起頭來,腦中很本能地迅速組織判斷:夢遊了、雨很大、這裡是……?

翔子有點辛苦地站起身來,她兩腿沾滿泥巴,背後是休眠的捷運高架橋,眼前是黑漆漆的淡水河,傾盆落下的雨水永無休止地蓋滿一切。

這裡是咖啡館附近;夢遊了、雨很大、身上只穿著牛仔短褲和阿治的外套、又是光腳、又是沒帶錢包、但是沒關係、這裡是咖啡館附近。

左手裡還緊緊握著手機。

現在呢?翔子茫然地立在原地,她的腦袋又開始變成漿糊了。低頭看看自己的一身狼狽,打開手機,按一號鍵。

鈴聲響起的時候,阿治才剛剛沖完熱水澡,正坐在沙發上拿著翔子的那張畫凝視。他一看來電顯示便立刻接起電話,「翔子?妳怎麼還沒睡?」

「……阿治?」翔子還有點呆呆地,一時也不知道自己幹嘛打這通電話。

阿治立刻緊張了起來,他聽到雨聲。「翔子?妳在外面嗎?怎麼了?妳沒事吧?」

翔子想了一下,點點頭,「沒事。」

「夢遊了嗎?」

「嗯。應該是吧。夢遊了。」

阿治稍微鬆了口氣,但隨即意識到事情不對勁。翔子是怎麼離開咖啡館的?在夢遊狀態中把玻璃門撞碎嗎?玻璃門有這麼容易被翔子撞碎嗎?用椅子嗎?夢遊狀態能做到這種程度嗎?「翔子,妳有沒有受傷?」

翔子低頭檢查了一下,但有點難判斷,她今天中午跌倒本來就受傷了,而且現在又全身髒兮兮的,雨又大,視線又昏暗……「沒有。」翔子決定這麼回答。

「妳現在在哪裡?我去接妳。」阿治還記得第一次看到翔子是在台北市中心,誰知道這回翔子夢遊又飛到哪裡去了。

「不用了,我就在咖啡館附近而已。」翔子漸漸恢復了一點思考能力,「我沒事,只是打電話……」打電話幹嘛呢?「打電話看看你睡了沒。」好蠢的理由。白痴。

「那妳現在呢?回咖啡館嗎?」才剛問出口阿治便覺得不妥。

「呃……我想我回家好了,反正都已經……」

「翔子,」阿治截口說道:「妳到附近的便利商店等我,我去接妳。」

「不用啦。」翔子覺得阿治的反應有點誇張,「我家離這裡很近,走過去才一下子,喔對,還要先回咖啡館拿包包。」翔子說到這裡才開始覺得奇怪,自己是怎麼走出咖啡館的呢?

雨聲很大,翔子完全沒發現也沒聽見後面有人正慢慢走來。

「先不要管包包了,」阿治決定這次要堅持,「妳現在就直接去附近的便利商店。」

「不行啦,包包裡面有信用卡、身份證、家裡的鑰匙,怎麼能不管?」

眼鏡男無聲地站到翔子背後。

「而且我得幫蝸牛檢查一下咖啡館有沒有怎樣。」

翔子很重要,所以眼鏡男不可能傷害翔子。相反地,眼鏡男是要幫助翔子。

「妳先不要管那個啦!」阿治的音量忽然加大,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很緊張,「那家店哪有什麼東西好偷?」

眼鏡男隱約想起了一件事。

「反正妳先去便利商店。」

上回咕婆婆在這裡做過一件事。

「在哪裡等我。」

應該是那樣就可以進入夜世界。

「翔子?」

沒時間了。

「我真的沒事,阿……」

眼鏡男把翔子推入了黑漆漆的淡水河中。

阿治聽見手機裡傳來奇怪的刷啦巨響,然後是很奇怪的咕嚕咕嚕聲,「翔子?!翔子?!翔子?!」阿治著急地大聲叫喚,但卻得不到任何回應,手機並沒有中斷連線,翔子沒有掛掉電話,「翔子?!翔子?!」他一邊拿著手機叫喊一邊抓起桌上的車鑰匙衝出家門。

眼鏡男木然地立在原地,望著河水。水面被大雨打出一片細碎小白花,不斷地晃漾振動。

眼鏡男當然不會知道,翔子完全不會游泳。

但即使不會游泳,照理說也應該能在四肢亂爬的狀態下勉強浮出水面,偏偏,翔子卻毫不掙扎。

她瞪大雙眼,停止呼吸,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四周既冰冷、又黑暗,翔子一手還緊緊握著尚未掛斷的手機,身體便這麼緩緩地繼續往下,沉入了黑暗的更深處。

 

 

翔子從小體質就和別人不一樣。但是她自己並不知道。她既不曉得夜世界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總有一天得要成為偵引師。她雖然是個獨生女,卻有很多親戚,翔子有一堆表弟、表妹、堂弟、堂妹,但就是沒有半個表哥表姐堂哥堂姊。翔子從小就扮演著大姊姊的角色,可能是因為這樣的緣故,即使開始上學了,也在同儕中扮演大姐的角色。女生們總是圍繞著她,由她帶領著玩各種遊戲、在她的帶領下對抗男生、對她傾訴各種心事。翔子很早就開始扮演起心理治療師的角色。她天生口風很緊,對大多事都採取不輕易界定評斷的開放態度,而且相當善於聆聽,但更重要的是,她身上總會散發出一種接收一切的氛圍。彷彿永遠地說著,沒關係,我懂。

於是,就算翔子沒有給予更好的意見,也沒有實際解決問題的能力,但人們還是會因為翔子而覺得自己好像比較舒服了點。

偵引師的體質比一般人更能夠接收到各種能量。無論那是憤怒、暴力、悲傷、痛苦、或者歡樂、希望、興奮、祥和。但是後者通常不需要傾訴也不需要幫助,需要的通常是前者。那些能量在身體裡面、在心裡面,讓當事人覺得很不舒服,需要被分擔,於是,這些人就會很自然地靠近翔子,因為偵引師的身體就像電線,當事人的問題並沒有真的被解決,但是讓身心感到不舒服的能量可以藉由和翔子相處而被分擔,因為有一部份已經傳至翔子體內了。

這些情形在翔子年紀小的時候並不造成任何困擾。小朋友接觸到的通常是小朋友,小朋友會有的問題通常不會太嚴重。通常。

偶爾也會吸引來一些很有問題的小朋友、甚至成人,所以翔子童年時有過一些不太愉快的記憶。那些有問題的人並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這個小女孩吸引,但光是一直和這小女孩相處就覺得很舒服。相反地,這個小女孩卻因此變得很不舒服。

偵引師必須在長出翅膀以後,加以訓練,才能有效地吸收別人的能量並且順暢地將那能量傳導出去。在那之前,就像兩邊都還沒有接上插頭的電線般,能夠吸收的能量很有限,偶爾吸入體內的能量也只能靠時間慢慢自然揮發掉。

但是翔子天生是個吸收能力特別強的偵引師。她的身體等於是只插上了一端插座的電線。只有IN,沒有OUT。

隨著成長過程那能力越來越強,她身邊越來越容易出現那些真正很有問題的人。每當翔子跟這樣的人相處,她總是能夠感覺到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東西,宛如飄散在空氣中的細微渣滓般,悄悄地滲入她體內,把她的身體弄髒、染黑。相處時間越長,她被侵入的情形就越嚴重。宛如被病毒傳染似地。如果有身體的直接接觸,那感染就會更直接。所以翔子很少主動擁抱人,不跟人牽手,就算在人潮洶湧的捷運車廂或夜市,她也會很本能地避免碰到別人的身體,就連買個鹹酥雞要付錢也盡量不碰到對方的手。

她從小成功地扮演大姐角色,所以很少有人擁抱她、主動牽她的手,因為大家都很自然地感覺不到翔子的需要。要好的女生們喜歡勾著翔子的臂膀走路,翔子不會拒絕,如果是好朋友,翔子也會喜歡那種親密感,如果不是,翔子也能感覺到對方需要這個接觸,所以不拒絕。

但翔子卻從來沒有主動勾過任何一個朋友的手臂,從來沒有走入任何一個朋友的懷抱。漸漸地,也變得不知道如何接受別人的溫柔對待。

有問題的朋友經由和翔子相處而得到撫慰舒緩,但翔子卻有可能在朋友離開之後一個人難受很久。如果對方很痛苦很悲傷,對方離開之後翔子可能會一個人大哭很久。如果對方很陰鬱,翔子就算只剩自己一人也會被陰鬱包圍很久。

這些情形慢慢累積,翔子逐漸變得非常疲倦。偵引師的體質造成她很大的負擔,通電不良的電線變成堵塞的水管。

四五年前,走進邊境草原的時候,她在那片放眼望去什麼也沒有的黑暗中認知到,孤獨才是她應該選擇的道路。夠了。她想著。一個小小的聲音在她心中響起:

 

那麼就這樣吧。我不要了。什麼都不要了。

 

在那時候,隨著翔子的前進,她放棄了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一部分的翔子,原本深深藏在她心中的某個東西,被她遺落在邊境草原上,化成一顆晶瑩剔透的寶石。

 

翔子開始疏遠朋友,過起離群索居的生活。翔子並不特別喜歡孤獨,但她發現自己很適合孤獨。

她不明白為什麼。她不知道那是因為偵引師的特殊體質,更不曉得自己其實是個吸收能力特別強的偵引師。她只能憑自己腦袋的有限知識,透過經驗,歸結出一個結論:我不夠關心別人、不夠溫暖不夠熱心,我不願意分擔別人的喜怒哀樂,這一切都讓我覺得好累。可見我裡面的愛很少。

我是個天生冷漠的人。

啊,但是。

但是我自己常常忘記這一點,所以會造成別人的誤會,親近我,想跟我做朋友,以為我也很樂意。那都是我的錯。我腦袋健忘,忘記要保持距離。所以最好的方式就是乾脆都不要聯絡。

啊,還有。

既然我不願給予,當然也就沒資格接受。

翔子終於變成一個徹底孤絕的人。她瞪大著雙眼,停止呼吸,腦中完全一片空白,僵硬的身體在河水中不斷下沉、下沉,終於落入兩邊世界的交界處,宛如一顆被放逐到宇宙裡壞掉的人造衛星般,在無盡黑暗中靜靜飄浮。

 

這時候,咕婆婆靠坐在廚房黑漆漆的小角落,幾番用力掙扎,然後氣喘吁吁地放棄了,她把頭向後一靠,狠狠瞪著模糊的天花板。

沒辦法了。反正翔子不知道如何進入夜世界。咕。

 

這時候,眼鏡男依然望著大雨擊打的深夜河水。

沒時間了。要趕快。不然會死掉。

 

這時候,阿治駕著紅色的破舊二手車在濕淋淋的柏油路上飛馳,他從新店的家出發趕往淡水,路程很遠,只怕有什麼差池趕不及了。阿治一手控制著方向盤,一手將手機貼在耳邊不斷大叫:「翔子?!翔子?!翔子?!」

 

滋滋…滋滋……滋……。黑暗中有電波在微微振動。滋滋…滋……。在黑暗中呆滯地瞪大雙眼、僵硬不動的翔子,嘴唇忽然開始輕抖,像是剛剛忽然被切斷電源這時候又接上了般,身體記憶很本能地跳回落水之前的最後狀態,當時她正在說:我真的沒事,阿……

「阿治。」翔子小聲地喚道。

那聲音悶悶地在黑暗中迅速被空氣給吞掉,傳不到任何地方。

翔子瞬間恢復了呼吸,她張開嘴巴拼命大口吸氣,但卻沒有被嗆著。包圍著翔子的冰冷河水已經消失了,她發現自己正飄浮在黑暗中。

但那不是絕對的黑暗,手機的燈還亮著,有誰在呼喚自己。翔子將手機貼在耳邊大叫:「阿治!阿治!阿治!」

很遠很遠的地方,伴隨著細細碎碎的吵雜電波,小小小小的聲音發抖似地傳來: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香……吱喳吱喳…夾……吱吱喳喳喳喳……。

很遠很遠然後不見了。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阿治!阿治!阿治!」翔子不斷大叫,重新看看手機,通訊已然中斷。她試著重播幾次,但已經不通了。

翔子呆了一下,然後上下左右看了一回,稍微動動手腳,全身輕飄飄地浮在半空中,她拿著手機不蓋上蓋子,用那小的可憐的微弱光源往四下照去,除了黑暗還是黑暗。

從任何一個絕對黑暗的場所出發,進入結界,在黑暗中憑直覺飛翔找到入口,穿過白光就能抵達邊境咖啡館後面的房間。要回來則把相同步驟反過來就行了。翔子雖然不知道這方法,卻在眼鏡男的幫助下已然完成一半。但是一個沒有翅膀的偵引師這樣獨自闖入結界,卻會永遠被困在那黑暗中,真真正正成為被遺棄在太空中的壞掉人造衛星。

被眼鏡男給綑綁的咕婆婆到這時候,其實已經抱著放棄翔子的決心了。翔子卻什麼也不知道。

很難判斷翔子的無知對此刻的她來說是幸還不幸。

「哈哈……」翔子試著再發出聲音。

「勒勒……」

「嘿嘿嘿……」

「啦啦啦……」

「……。」

「有沒有搞錯啊?!這也未免太誇張了吧?!」

……。

黑暗一口又一口地吞掉了她的聲音。這裡什麼也沒有,翔子哪裡也去不了。

「哈哈,」翔子在黑暗中自言自語,「好笑,真的很好笑。」

她稍微想了一下現在的尷尬處境,由於四下一片黑暗,身體飄浮在空氣中,翔子連自己倒底是立著、橫著、躺著、還是斜斜的歪著都完全無法判斷。也對,如果是飄在太空裡,基本上就沒有所謂上下左右的方向可言。

不過我現在不是在宇宙太空,因為我可以呼吸。翔子這樣告訴自己。

前進吧。不管前面是什麼。沒有其他辦法了。

她開始試圖擺動四肢,憑著印象中所看過的自由式游法。

沒用。雖然很難判斷,但感覺上似乎沒有任何前進的跡象。也許她姿勢錯誤了,畢竟她不會游泳。

於是她改游蛙式。姿勢應該很醜,但反正沒人看得見。

還是沒用。

然後她試著假裝兩條手臂是翅膀,拍拍、拍拍。

這比剛才還蠢。

翔子放棄地飄在原地做出沉思的模樣,然後吐舌頭、做鬼臉、出拳、踢腳。

包圍在四周的黑暗一點反應也沒有。巨大的寂靜彷彿在嘲笑她一般。

忽然間,左掌心傳來振動。鈴聲沒有響,但手機卻振動了起來。翔子嚇一大跳,低頭瞧去,小小的螢幕上顯示出兩個字。

阿治。

翔子忙不迭地按下通話鍵,將話機貼在耳邊,「喂?喂?阿治?!阿治?!」

話筒裡面一片沈寂。將手機稍微拿遠些一看,通訊已經中斷了。

翔子想了一下。她不能再依賴這小小的光源來取得無用的心安。她必須節省電源。也許會有那麼一次,手機能夠接通,阿治可以找到她。

於是她終於蓋上了手機蓋子,閉上眼睛。

不要怕……。阿治這麼低聲說道。

我本來就不怕。翔子深深吸了口氣。

想起阿治讓翔子又忽然一陣心跳。身體裡面漾起一股暖流,緩緩地四散,悄悄地、一點一點地、融化著心中僵硬的小石頭。

「我不會讓他傷害你……他是我的責任……」阿治當時為什麼會這樣說呢?眼鏡男跟阿治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阿治跟眼鏡男一樣,也希望我去把少年帶回原本的世界吧。雖然不知道原因是什麼,但翔子很確定。蝸牛說,也許真的可以救回一條人命。都是因為妳!陌生的計程車司機怒吼。

好啊。

翔子在黑暗中睜開雙眼。

好呀,阿治,好呀,蝸牛,好呀,莫名其妙的眼鏡男,我去把少年帶回家吧。

如果這是你所希望的話。阿治。

只要我能夠去得了夜世界。

只要我能夠……。

翔子將手機塞進牛仔褲的口袋中然後大叫:「到底~~到底~~到底是要怎麼去呀?!」

黑暗略略震動了。雖然翔子感覺不到。

接著,彷彿是為了回應她的呼喊似地,前方漸漸出現了模糊的光點。

翔子睜大眼睛仔細看去,模糊的光點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終於,黑暗中緩緩浮現出一盞天燈,散發著柔和的金黃色光芒,有點傾斜地飄浮在黑暗中,並且持續移動著。

「喂……」翔子出聲呼喚,張開雙臂用力揮動,「喂~~!這裡~~!在這裡~~!」

即使天燈和翔子之間的距離逐漸拉近,那金黃色的光芒依然非常柔和,像是上了過度柔焦的影片畫面,讓天燈的輪廓看起來有些模糊,不像實體,而是某種殘留的影子般,彷彿隨便呼口氣就能讓天燈瞬間軟軟地改變形狀。翔子很快就察覺那天燈並非筆直地朝自己飛來,比較像是經過自己面前。

「這裡~~!這裡~~!」翔子拼命大叫,並且毫無作用地滑動四肢。

宛如一抹記憶靜靜飄過誰的腦袋般,天燈在翔子眼前持續滑入黑暗,明明近在咫尺,但翔子卻無論如何也碰觸不著,額頭感覺到陣陣刺痛,鹹鹹的汗水濡濕了她的傷口。在蝸牛咖啡館明明重新貼過OK繃的,不知什麼時候掉了,大概是掉進淡水河裡的時候吧。對了。我今天晚上掉進淡水河了。哈哈,真是太好笑了。真的……。

翔子努力的朝天燈伸直手臂,但天燈和她之間的距離已經開始拉遠了。

翔子努力的朝天燈伸直手臂。

然後,看見天燈底部悄悄伸出了另一隻手。

黑色的、焦油般濃稠黏膩的一隻手從天燈底部長了出來,伸向翔子。

翔子聞到一股極為可怕的臭味,強烈的噁心感讓她本能地怯縮。這東西不太妙。翔子感覺得到。不是什麼好東西。

但那確實是來自夜世界的東西。而且,天燈的金色光芒多少給了翔子一點信心。那光芒中存在著召喚,既寧靜又純潔的召喚。

於是翔子將她的手交給了那隻黑色的手。握住。

黑色手臂拉著翔子,天燈持續飛翔,也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有另一種光線傳了過來。

隨著距離拉近,翔子感覺到光線越來越耀眼,黑色手臂放開了翔子,讓翔子的身體自行維持著原本的速度滑入一片白光,那光度之強令翔子不得不閉上眼睛。

下一瞬間,她感覺到自己穿越那片白光,黑暗來襲,空氣的質地改變,身體在空中微微停頓,然後緩緩下降,雙足落地。

翔子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但這裡已經不是那種空洞的黑暗、會吞噬一切的無盡黑暗。這裡的黑暗很有親切感,可能是因為翔子兩腳能夠踩到地板的緣故,她覺得安心了許多。世界再度恢復正常。翔子試著移動腳步,立刻被一個東西給撞到膝蓋,伸手摸去,感覺得出是木頭矮桌。

翔子索性趴在地上邊摸邊爬,她摸到了沙發,然後摸到一盞立燈底座,翔子站起身來摸到開關,將燈光撚開。

只是一間看起來很普通的房間,一切正常,沒有冰冷的河水也沒有臭不可當的黑色怪手。翔子隱約知道,她已經進入了夜世界。

稍微緩口氣,擦擦汗水,然後小心翼翼地打開一條門縫,向外偷瞧。

房間外面是一座雅緻庭園,庭園旁邊是月台候車亭,庭園的另一端則通往邊境咖啡館。有人正從那邊走出。

翔子還記得那個人,四五年前見過一面,穿著潔淨的白襯衫和漿得筆挺的黑色背心,腰上繫著長長的白圍裙,不管是擦杯子還是走路,姿態都保持著優雅。酒保正領個五位乘客從邊境咖啡館的後門走出,穿過庭園裡的彎曲小徑,將乘客們領至候車亭,他以溫和有禮的聲音請大家在那邊稍坐,接著便自行離開了。

翔子等那酒保進入咖啡館之後,再稍等一陣子,確定酒保不再出現,這才悄悄地打開房門,閃身而出,盡量無聲地帶上房門,躡足步至候車亭。

她不太確定自己幹嘛要偷偷摸摸,只是憑直覺行事。雖然事隔四五年,但翔子依稀記得當年咕婆婆曾經問過她有關車票的事。翔子沒有車票。那時候沒有,現在也沒有。

候車亭裡有兩排彼此相連的藍色塑膠椅,就跟火車站裡的一樣。五位乘客零星分散地各自沉默坐著。大家臉上都有種病人剛剛睡醒般的神情,略顯虛弱、茫然、且安祥。沒有人覺得奇怪自己為何身在此處,沒有人在思考任何事,只是坐著、等待,那氛圍幾乎和庭園裡的植物們融為一體。

翔子挑了一個位置坐下。她可沒辦法如此悠哉地只要發呆就好。翔子咬著嘴唇,腦子不斷打轉。我沒有車票。真的需要車票嗎?那現在怎麼辦?

一台銀色巴士穿過黑夜駛進車道,停下,戴著帽子和白手套的司機從裡面打開車門,「請大家把剛才酒保交給你們的車票拿出來,然後上車。」說完轉身回去坐回駕駛座內。

乘客們一一起身,翔子也站了起來。

怎麼辦?

她看見第一位乘客走進車內,拿出一張車票交給司機。

然後是第二個。

怎麼辦?把最後一個乘客打昏然後搶走他的車票嗎?翔子握起拳頭自己看了一下。

好蠢。怎麼看都不像能一拳就把人打昏的拳頭。

第四個乘客上車了。第五個乘客上車了。

翔子硬起頭皮跟著上去,盡量假裝沒事地打算就這麼走向座位,司機立即攔道:「喂!車票呢?」

「掉…掉了……」翔子囁嚅地回答。

 司機擺擺手,「下去下去。沒車票不能上車。」

「可是……」

「回去找妳的車票,等下一班車。」

「可是……」

「找不到車票的話就回咖啡館補票。」

「可是……」

「小姐!沒車票不能上車!」

翔子閉上嘴巴瞪著司機,不過司機的眼睛瞪得比她還大。

心虛的當然是翔子。她嘆了口氣,轉身下車。

車門在她眼前毫不客氣地關上了。

怎麼辦?

翔子眼睜睜看著車子發動,駛離候車亭。

我已經不想再被困住了。

翔子看著車屁股離她越來越遠。

管他的,拼了。

翔子深深吸了口氣,拔腿開始奔跑。她從來沒有在清醒的狀態下試著這麼做過,剛開始的時候,腳步就跟平常一樣鈍重。翔子的運動神經從小就不怎麼樣,跑步能力雖然不算很差,卻也從來沒有被體育老師稱讚過。長大以後除了偶爾騎騎腳踏車以外並沒有其他運動習慣。

然而這時候,她的身體卻隨著奔跑很快地逐漸變輕,像是包圍著她的空氣本身產生了浮力似地。

翔子將一切交給本能,交給身體記憶,赤足踏在粗粗的草皮上,兩腿像風輪似地彼此交替、越轉越快,然後騰身一躍。

風聲呼呼、長髮飛揚,翔子簡直無法形容此刻充溢滿身的舒暢感。

我果然是夜世界的偵引師。

她穩穩地落在持續前進的巴士車頂,伏低身子,目光直視前方。

她不是來冒險遊玩的。她有很重要的任務。她要把因為她而被車子撞昏的少年帶回原本的世界。

翔子不再有任何疑惑。命運的巨輪早已啟動,而她也搭上那班車了。

 

 






 8.
破翅

 

 

在一望無際的深夜草原上,巴士朝著城市的方向前進。

那時候,怪獸正因為無法忍受腹中劇痛而怒吼。牠瘋狂地在草原上奔竄,早已離開了北方山脈,越過草原,逐漸靠近南方。得到消息的馴獸師為了不讓怪獸闖入城市,正率領動物們試圖攔阻,然而戰鬥卻使得怪獸更加瘋狂與憤怒,力量也因此不斷增加。

一隻老鷹如箭矢般地掠過夜空,牠負責緊急召喚更多同伴來加入抵擋怪獸的作戰。

時間是少年車禍事件第六天,凌晨五點,蝸牛在接到阿治的電話後,自床上跳將而起,搭計程車抵達咖啡館。玻璃門沒有破,店內沒有任何損壞或凌亂痕跡,翔子的包包還好端端地擱在桌上。有人從外面把門打開了。翔子就這樣在夢遊狀態下離開咖啡館,失去蹤影。

阿治坐在沙發上瞪著翔子的粉紅色包包,蝸牛立在一旁失去了語言,忽然間,咖啡館內發出一聲怒吼。

「Fuck!」

翔子伏身於巴士車頂。風聲呼嘯過耳。

城市的建築輪廓與光點緩緩浮現在地平線上。

附近隱隱傳來吵雜聲,翔子轉頭朝那方向極目盡眺,看見空中聚集著大群烏鴉,轉出一圈又一圈漩渦,正輪番交替地往下飛撲;數十隻鴕鳥和難以分辨的巨大禽類則聚攏在草原上,身形起此彼落、前仆後繼,顯然正很有系統地和烏鴉們上下配合,共同圍攻著……什麼呢?翔子看不清楚,視線被距離、夜色、以及各種禽類給阻礙了。

巴士遠遠地避過戰鬥區域,顯然司機也發覺不妙。

翔子轉回視線專心看著前方。她從小就討厭鳥,巴士離那邊越遠越好。

隨著車子的前進,附近草原漸漸出現了零星散落的住戶,輪胎底下的草皮越來越稀疏,漸漸地,道路出現了,巴士駛上黃土地,接著出現柏油路,水力發電的巨大風扇宛如白色花朵似地排列下去,道路兩旁開始有路燈、電線,接著是工廠,然後有了商店。

穿過大橋、橫越河水。翔子覺得周圍景物越看越眼熟,漸漸地她發現,這裡……這裡不是新店嗎?

雜貨店、五金行、自助餐館、海產店,紛紛亂亂地和一般住家雜居而處。學校、郵局、眼鏡行、辦公大樓;頂好、麥當勞、星巴克、7-11、全家便利商店、萊爾富、必勝客、三商巧福、美而美早餐店……。

翔子開始覺得有點癡呆。

這…這算什麼神秘的夜世界啊?!這跟我原本的世界哪有什麼不一樣呀?!害我剛才一直很興奮,還以為會看到類似像電影「魔戒」裡面出現的那種場景。怎麼沒有精靈國的白色城堡?怎麼沒有哈比人的山丘莊園?怎麼會有美而美呀?

什麼跟什麼嘛。連捷運也有。真是莫名其妙。

由於時間還很早,街上幾乎沒什麼人,大部分的商家也尚未開始營業。巴士在大坪林站附近停下,放了一個乘客下車。

雖然夜色依然籠罩這個世界,但隨著巴士前往不同地點陸續吐出乘客,還是能明顯感覺到原本沉睡的城市正逐漸甦醒。路上的車子開始變多,賣早餐的店面與攤販也紛紛在不同角落啟動;包飯糰的老婆婆、打麵團的壯漢、熱油鍋的苗條女郎、以及站在櫃台後面將咖啡豆倒入機器裡的青年;賣早餐的人以悠閒而熟練的姿態,透過食物,為城市迎接展新的一天。

巴士來到信義區,第四位乘客下車了。

由於無法預期車子接下來會去哪裡,翔子眼看此處已經離目的地不遠,不如趁這時候找機會下車,於是,當巴士因紅燈而暫停之際,翔子輕盈地自車頂躍下。附近車輛的司機皆用目瞪口呆的表情望著翔子。

大清早的怎麼有個女人忽然從巴士車頂跳下來?

翔子覺得很尷尬,但她只花了半秒鐘便伸出手指,朝周圍比出V字的勝利標示,然後抬頭挺胸、擺動雙臂、儘量保持理直氣壯地大步離開現場。

目標是忠孝東路和敦化南路交叉口。少年很有可能住在那附近。眼鏡男說沒時間了,到底是怎麼個沒時間法卻沒有任何說明。萬一遲了一步,這一切豈不都白費了?

翔子盡量加快腳步,但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嚕嚕響作起來。

仔細回想起來,她昨日一整天幾乎沒吃過東西,早上起床匆匆出門趕去板橋找咕婆婆、中午趕回台北開會還差點兒遲到、下午昏沉沉地在捷運上發呆、晚上被眼鏡男追趕逃進蝸牛咖啡館;除了吃掉最後幾口阿治盤中的牛肉千層麵以外,沒有其他食物進入五臟廟。

在騎樓底下經過便利商店的時候,翔子實在很想進去買杯飲料;穿過巷子碰到賣蔥抓餅的攤販時,翔子差點兒就想拜託老闆可不可以送她一塊。只可惜她身無分文,連鞋子都沒有穿,這種狀況在夜世界裡繼續待下去的話只有變成流浪漢一途了。

哼,沒關係,雖然我是個沒錢吃東西的笨蛋,但是我會輕功。

翔子咬著嘴唇經過永和豆漿店門口,也顧不得陌生人的眼光了,索性奔跑著越過綠燈剛亮的斑馬線,縱步騰身,瞬間越過了一座天橋,腳下輕點,踩上了五樓公寓的屋頂再繼續往前,那身形猶如一隻飛躍的羚羊,在不同的建築物之間劃出一道又一道的弧線。

翔子藉由著每一次的前進來探索自己的能力,發掘、領悟、學習、掌控,不知不覺間,竟練得渾然忘我,幾乎便要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

直到她忽然看見一盞天燈緩緩飛過天際。

翔子心中一凜。她跳上幾棟不同的建築物頂端,視線不斷到處搜尋。是誰在放天燈?是誰?終於,在夜色中看見了一對母子站在屋頂,雙雙仰望著天燈的方向。

少年和母親緊緊握著彼此的手,兩人皆是一般冰涼。

這次最後一次放天燈了。母親這樣告訴少年。除此之外並沒有再多說什麼。她沒有告訴少年她感覺得到,母子倆的時間都到了,盡頭已在不遠。

少年也沒有告訴母親他知道,他也感覺得到,而且他一點也不在乎。

自從好幾年前父親離家出走,母親就變得憂鬱、焦躁、神經質、自憐自棄,妹妹病死之後一切更變本加厲,哀傷的母親每天都沈浸在失去的痛苦中無法自拔,每過一段時間,就會半夜躲在妹妹的房間裡哭泣。少年聽著那哭聲,已經聽好幾年了。在那段時光中,失去丈夫和小女兒的母親漸漸忘記了身邊還有個失去父親和妹妹的男孩。母親很痛苦,她需要被撫慰、被愛,卻漸漸喪失了愛子的能力。

但是,夜世界的母親並沒有。愛著少年的那個母親一直在夜世界,現在就站在少年身邊。

金黃色光芒以溫柔的姿態滑入黑幕。

一道身影凌空躍來。

那是一個女人,輕盈地落在屋頂。原本飛揚的頭髮隨著蹲低的身姿瞬間落下,像瀑布般地蓋在女人的雙頰邊。

少年和母親吃驚地望著。

蹲在地上的女人站起身來,她穿著一件過大的夾克,兩條筆直的長腿卻光溜溜的,膝蓋和小腿皆有不少擦傷,額頭也有明顯的刮痕;赤足,長髮,面白如雪,目若點漆。

好像一隻剛剛和野狼打完架跑出森林的精靈。這是少年對翔子第一眼的印象。

「你,」翔子盯著少年,「你是不是前幾天在這附近出了車禍?」說完才想起,前幾天?夜世界的時間說不定跟原本世界不同,說不定在夜世界已經過很久了。

但是少年點了點頭。翔子鬆了口氣,她總算找到人了。稍微心算了一下,再確定地問,「六天前,對嗎?你半夜在附近的馬路上被車撞了,然後你就跑到這裡了。」

少年點點頭。

「這裡不是原本的世界,是夜世界,你知道吧?」

少年點點頭。

「我叫高以翔,你也可以叫我翔子,我……」翔子略顯躊躇,終於以堅定的目光直視著少年說道,「我是偵引師。我是來帶你回去的。」

少年的母親瞬間紅了眼眶,她有聽過偵引師的存在,只是從來不曾親眼看過。偵引師很少進入夜世界的市中心,通常都只在邊境草原活動。偵引師擁有穿越兩個世界的能力,現在,將會把少年帶回原本的世界。

屬於夜世界的不能擅自離開夜世界,所有夜世界的生物都知道這原理。一旦離開不知會有什麼後果。就算偵引師的能力很特殊,事情也有可能不成功。

但是。

少年的母親很快就下了決定,她輕輕放開少年的手,將少年往翔子的方向一推。

如果只帶一個人的話應該沒問題吧?應該可以吧?

少年愕然地看向母親。

翔子也覺得很困惑,她看看少年又看看少年的母親。怎麼回事?兩個都變成半透明的果凍狀了。兩個人都快死了嗎?所以我不是要帶一個人回去,而是兩個嗎?

問題是,我現在連怎麼回去都還不曉得。

翔子忽然覺得頭很大。

反正先回邊境咖啡館,到那個房間,然後就會有辦法吧?翔子打定主意。

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船到橋頭自然直。

「對了,」翔子忽然對少年問道:「你有捷運卡吧?要帶著。呃…也帶一些錢。我們要先坐捷運到新店。」

雖然已經事隔多年,但少年的母親還依稀記得當初來到夜世界的時候,那輛巴士穿過草原之後確實是先到新店。

她領著少年和翔子下樓回家,快速地拿錢包塞進少年手中。

「媽……?」少年感到不知所措。

「趕快走,沒時間了。」少年的母親很著急。她和少年隨時都有可能化成一灘水。隨時。

「妳呢?」少年望著母親。

「媽媽留下來。」

「那我也留下來。」

「你留下來就會死。」

「妳也是。」

「我不會。只要你活下去,媽媽就不會死。」

這話當然是騙人的,少年的母親只知道自己也快死了,卻不知道為什麼。

她並不知道自己其實說對了。只要少年活下去,她就不會死。

不過,不管怎麼樣少年的母親都不在乎。少年必須活下去,這比什麼都重要,就算會毀掉整個夜世界她也不在乎。

她推著少年和翔子出門,三人搭電梯下樓來到門口,走出大樓。

母親張開雙臂緊緊抱住了少年。

「對不起,這些年來讓你這麼寂寞,真是辛苦你了,媽媽只顧自己,卻忘了你。媽媽不是不愛你,只是暫時忘記了而已,媽媽一定會想起來的。相信媽媽。所以你要回去,好好活下去,只要你不放棄媽媽,媽媽就不會放棄。總有一天一定會想起來,媽媽很愛你,你要相信。」

少年哭了,母親也哭了,「這些年來都是你在照顧媽媽,以後換媽媽照顧你了。謝謝你,你真是一個堅強勇敢的好孩子。」她鬆開雙臂,將少年推給翔子。

「記住,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媽媽就不會死。」

「媽……」

「趕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翔子對少年的母親點點頭,拉起少年的臂膀,走。

「媽!」少年回頭大叫,看見母親立在原地,不斷用力揮手,不斷地用力揮手。

兒子有救了。少年的母親仰起脖子,夜空裡早已不見一盞金黃色光芒,但那天燈的影子卻像烙印似地深深埋入了她心裡。

謝謝。

翔子和少年搭上早晨的第一班捷運,從忠孝線轉往新店,在新店總站下了車。雖然大部分的商家都還沒開始營業,但碧潭橋頭旁的巷子卻已經非常熱鬧,菜市場小販和早起的主婦與老人,平和地穿梭著。深綠色的河水泊泊流動,依傍著河水的寬闊公園步道上則有跳舞的歐巴桑、下棋的歐吉桑、坐伸展操的、騎單車的、跑步的、正要去搭車上班或上學的……,這一切早晨活動,都在夜空底下徐徐進行。

翔子奇異地望著這副景象。

河水上方,一座灰色的高大橋樑橫跨著新店溪,空氣中有卡車轟轟噴出的油煙味、車輪揚起的灰塵,也有摻合了樹與草的潮濕河水氣息。那座高架橋在原本的世界中,連結著高速公路,在夜市界卻通往邊境草原。雖然捷運總站旁有許多不同路線的客運站牌,卻沒有提供任何通往邊境草原的巴士。

看來得要叫計程車了。翔子看向少年。

少年的神色看來非常疲倦,一副隨時都要昏倒的模樣。他身上的皮膚和肌肉看起來就像是加了太多人工色素的果凍般,翔子覺得自己好像已幾乎可以穿過少年的身體看見他身後景物。

沒時間了。翔子朝停放在路邊休息的計程車揚起手臂。

然後她聽到野獸的劇吼。

很遠,但是來得很快。隨著那吼聲的接近,高架橋上霎時陷入一片混亂,喇叭聲、緊急煞車聲、撞擊聲,原本在河畔進行的所有悠閒活動都瞬間被拔掉了插頭,驚呼著停下。

翔子皺起眉頭,對少年說道:「你在這裡等我。」腳下輕蹬,三兩步縱身躍上高架橋往混亂的源頭看去。

車輛歪斜翻傾、甚至被踢飛踩踏,一頭巨大醜陋的怪獸正不顧一切地狂奔而來,天空也迅速湧現大群烏鴉,嘎嘎的怪叫聲和底下喧鬧交雜成一片,卻依舊蓋不過怪獸那驚心動魄的怒吼。

翔子像是被吸引了似地,不知不覺走到路中央,立在橋的盡頭望著彼端直衝而來的怪獸。

不要站在那裡!危險啊!附近傳來人們的喊叫聲,翔子卻恍若未聞。眼看怪獸已奔上橋樑,就要直接往翔子衝撞而去,一柄長劍倏然掠空而至,刷地插入怪獸背脊。

怪獸發出更劇烈的怒吼,腳下卻無有稍停。

先前草原上的一場激戰,孔雀男眼看怪獸竟突破重圍衝向了城市,未免造成更多行人和車輛的傷亡,遂令鴕鳥們留守草原,命老鷹通知巫師,自己則率著烏鴉群和數十隻大雁緊追怪獸,急飛入城。他幾次有機會皆不肯對怪獸痛下殺手,直到看見翔子和少年性命有危,這才將手中長劍朝怪獸射出,本以為自己瞄準了怪獸要害,長劍必然自怪獸身後穿心而過,熟料那柄長劍竟然便這麼插入、且停留在怪獸體內,怪獸卻恍如不覺。

孔雀男駕著座騎停在半空中,駭然失色。

殺不死……居然殺不死……。

怪獸踏著沈重的步伐繼續狂奔,所經之處皆造成柏油路面的凹陷與龜裂,終於,橋樑在怪獸腳下斷裂了,怪獸和翔子之間只剩下三步距離。

「翔子快跑~~!」少年拼出體內最後一點力氣,立在不遠處拼命大叫。

怪獸的長相非常醜陋,撲襲而來的兇猛態勢也令人渾身顫慄,隨著怪獸的逼近,翔子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臭味跟著撲鼻而來。

翔子很害怕,覺得很噁心,很討厭,卻依然沒有移動身子,除了恐懼之外還有另一種東西在深深牽引著她。

她只能立在原地,瞪大眼睛看著怪獸的龐大身軀離自己越來越近。

人們齊聲驚呼。

就在那僅剩三步距離之遙、電光火石之際,怪獸發出一聲虎吼,整個身子竟彈也似地驟然倒躍,像忽然踩到機關被觸電了般,怪獸本能地往後跳開,落至斷橋另一端,只差一點兒便要踩空掉入河水。

牠游移地在原地踩踏,擺頭,渙散的目光盯著翔子。怪獸也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原本驚天動地的狂吼之聲忽然沒了,一切忽然顯得很寂靜。遠遠聚集圍觀的人們無不以吃驚的目光望著這副景象。怪獸和翔子立在斷裂的橋樑兩端,相隔著,彼此相對。

怪獸吐著舌頭,喘著氣,充滿血絲的綠色眼睛失焦地渙散著,牠渾身都是被烏鴉、大雁和鴕鳥給啄出來的各種傷口,還有讓孔雀男劃出來的幾道劍傷,加上原本就有的舊傷和插在背上的一把長劍,味道極臭的膿血正不斷地從這些數不清的傷口中泊泊湧出,但怪獸對這一切痛楚都失去了感覺;真正折騰怪獸的,是來自於牠體內。

翔子凝視著怪獸。一股深深的悲哀浸染了她全身。淚水一行又一行地不斷滑過她臉龐。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但眼淚就是流個不停。

「很痛喔?」翔子輕聲說道。

也不知怪獸是不是聽見了翔子的聲音,牠又擺了擺頭,用鼻子大吐氣息,原地左右踏步。

翔子向前跨出兩步,凌空騰起,輕身渡河,落下身來立在怪獸面前。

怪獸警戒地向後倒退,翔子慢慢靠近怪獸,伸出手,將掌心溫柔地覆上怪獸粗大的頸項。

「真的……真的很痛喔?……怎麼會…怎麼會這麼痛呢?」翔子反覆地小聲說著,眼淚還是流個不停。

透過掌心,翔子能夠非常具體地感覺到怪獸體內的切割、灼燒、痛楚;有一股非常熟悉溫柔的能量,也有一股充滿憎惡的可怕能量,兩股力量正相互牴觸著、拉鋸著,後者像是狡猾的黑色渣子般,正不斷從怪獸體內爬出來,竄進她的手臂、血液、全身各處。

另一股溫柔熟悉的能量,則寧靜地留在怪獸體內,安息了似地悄悄呼吸。

怪獸發出嗚咽低鳴,鼻子噴氣,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

腹中的劇痛開始減輕了。

孔雀男默默地自半空俯視這一切。他輕拍孔雀,飛近地面跳下來,謹慎地繞過怪獸步至翔子身後,然後伸出手來,輕輕地握住翔子手腕,將她的掌心自怪獸身上慢慢拉開。孔雀男在翔子耳邊低語:「妳受傷了。」

翔子的掌心已被怪獸身上的傷口和膿血給侵蝕灼傷,但她卻渾然不覺,只是看向孔雀男問道:「你是誰?」

「我叫瑞佛達斯。」

「喔。」

翔子轉過頭來繼續凝望著怪獸。

我要走了。我還有很重要的事。翔子默默地在心裡說。

怪獸也注視著翔子,綠色眼睛閃閃發光。

不知何時,巫師米亞也已趕至現場,她趴在老鷹背上趨近而來,降落在橋邊,然後坐起身來跳下鷹背小跑步地奔來。

「瑞?你沒事吧?犬老大說他馬上就來。」

犬老大是另一個馴獸師,自稱瑞佛達斯的孔雀男笑道:「唉呀唉呀,怕我罩不住嗎?」

米亞無言地環顧周圍一片狼藉。

孔雀男只好聳聳肩膀,「對,我確實沒罩住。我太小看這傢伙了。」他揚起手臂,兩指併攏地指向怪獸背脊,然後慢慢往上,長劍隨著那手勢緩緩自怪獸身上給抽出了出來,孔雀男張開手掌,長劍咻地迴轉飛回他手中。

暗濃的鮮血自傷口快速迸流,怪獸的鼻子重重噴氣,彷彿這點兒傷算不了什麼似地甩了甩頭。

孔雀男將長劍插入自己背脊收回體內,仰起脖子朝鳥群們點點頭。

盤旋空中的烏鴉與大雁其實都已經非常疲倦,大家都在戰鬥中被怪獸抓傷、咬傷、或者因為接觸到怪獸的膿血而被腐蝕掉羽毛和皮膚,好不容易才撐到現在,這時接到孔雀男收兵的命令,終於得以離開戰鬥崗位,如一片波濤似地漸漸褪去。

與此同時,地面上卻有一陣煙塵自遠方快速掀湧而來。

孔雀男見狀笑道:「唉呀,犬老大來啦?」

犬老大一身棕色光滑的肌膚,留著漂亮的落腮鬍,騎在一頭白色巨犬上,正領著大批狼群奔將而至,他將一根彎曲的食指含在嘴邊,吹出極為響亮的口哨,那哨音霎時傳遍四方,身後大批狼群得令,慢下了腳步停在橋邊,犬老大則騎著白犬上橋,喊道:「怎麼啦?!事情結束啦?!」

孔雀男回道:「你也太晚了吧?」

「嗐。」犬老大跳下白犬走到怪獸面前,「這傢伙傷得可真不輕。」

「這傢伙?」孔雀男露出無奈的表情,「你應該看看我的寶貝們,那才叫傷得不輕。」

犬老大自掛在腰際的工具袋中掏出一把線香,搓碎了抹滿雙手,在怪獸面前拍了拍,「回家吧。」犬老大對怪獸沉聲說道,右手二指併攏指向怪獸額心,「回家吧。」左手掌心朝怪獸一攤,「回家。」

怪獸初時不為所動,和犬老大對峙了一會兒才終於慢慢掉轉獸頭。狼群見怪獸走來,紛紛讓道,怪獸拖著腳步緩緩地穿過狼群,漸行漸遠。

「呼。」犬老大將掌中香末隨便往褲子抹了抹,望著怪獸的背影嘆道:「米亞,妳真的幫不了這傢伙嗎?」

米亞搖搖頭,「以前就試過很多次了,弄得我差點兒丟掉一條小命。牠發自內心地抗拒療癒,誰也幫不了牠。只能希望牠不要再繼續惡化才好。」

「這傢伙已經很多年沒發瘋了,也真虧瑞佛達斯鎮得住牠。」犬老大有點佩服地拍拍孔雀男。不料孔雀男竟也搖搖頭。

「不是我。」

「不是你嗎?」犬老大睜大雙眼。

「不是我,是……咦?人呢?」

孔雀男四處張望,翔子已經趁他們不注意的時候悄悄離開了。

米亞也跟著看來看去,「你說誰啊?」

孔雀男搔搔頭,「剛才有個女的,我記得好像聽到有人喊她翔子,」他忽然想起翔子自橋樑另一端輕躍至怪獸跟前的景象,「唉呀……」孔雀男心中暗叫不妙,看向犬老大和米亞說道:「咕婆婆的接班人也叫翔子,剛才那個女的,八成就是新的偵引師。」

「她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犬老大露出狐疑的表情。

「那咕婆婆呢?怎麼沒看到她?」米亞問道。

「不知道。」孔雀男望著犬老大,「我得趕快讓老鷹去找到翔子。」

「嗯……」犬老大很有默契地從孔雀男眼中接收到不妙的訊息,當機立斷地說:「米亞,我派隻野狼載妳,妳先回森林照顧那些受傷的烏鴉和大雁。」

「先去草原吧,鴕鳥們傷得更慘。」孔雀男一邊說著一邊走向老鷹,對老鷹吩咐道:「都聽到了吧?剛才那個女人,她應該還沒有走遠,你多叫幾個同伴大家分頭去找。」

老鷹抖動了一下身上羽毛,振翅飛向天空。

「又是草原又是森林,」米亞嘟著嘴巴拿出手機,「我又沒有分身術,打電話叫日落子去照顧鴕鳥吧?我去森林。」日落子是另外一個巫師,資歷比米亞深許多,算是米亞的前輩。

「也好。大家分頭進行,我和瑞去找那個新的偵引師。」犬老大看向孔雀男,「你剛剛說她叫什麼?」

「翔子。」

她是新的偵引師嗎?剛剛是不是從怪獸身上引導出很有問題的東西呢?就連最優秀的馴獸師都無法降伏、最資深的巫師都不能進行療癒,這樣的怪獸,竟能在一個毫無經驗的偵引師面前鎮定下來。為什麼?

孔雀男感到非常不可思議。抬起脖子瞇起眼睛。

但願老鷹趕快找到翔子才好。

天空的顏色開始變淡。

風漸漸大了起來,厚厚的雲層正在聚集,再過幾個小時就中午了,短暫的陽光將會出現,照耀一切;中午短短十分鐘內,耀眼的陽光會從東方升起、西方落下。在那前後,則需花好幾個小時改變天空的顏色。夜世界的夜色持續得很久,清晨也是,黃昏也很長。

翔子拉著少年拼命趕路,終於進入了邊境草原,雖然她已經盡量加快腳步,但速度卻很明顯地開始變慢。

她實在太累了。

正因如此,怪獸很快就趕上了他們。

老鷹也早就發現他們的蹤跡。

不能停下來。翔子不斷在腦中提醒自己。少年的果凍身體已經幾乎變得完全透明了。正因為很累很累所以更不能停下,都已經走到這一步才前功盡棄的話,翔子無論如何不會甘心。

腳下忽然一陣踉蹌,翔子酸軟的膝蓋和昨天扭傷的腳踝終於再也承受不住一次又一次地騰躍,她拉著少年一起向前撲跌在地。

「啊!」翔子趴在地上大叫,「氣死我了!」爬起身來,也將少年拉起。少年幾乎是睡著的狀態。翔子用力搖動少年的肩膀。「醒過來!喂!」

少年睏倦地睜開雙眼。

「差點兒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翔子快速地拿出手機,半自語地道:「萬一你就這樣給我昏睡過去就麻煩了。喂!」翔子拍拍少年的臉頰,「你有把手機帶出來嗎?」

「啊?」少年微微睜開一條眼縫。

「我不是說這裡的手機,我是說原本世界,你在那邊有手機吧?等一下,不對,你現在人應該還躺在醫院裡,」翔子語意毫不連貫,少年也聽得一頭霧水,只聽得翔子又道:「你躺在病床上,我要你的手機號碼也沒用。對,應該要問你媽的。喂,把你媽媽的手機號碼給我!不是這邊的,是原本世界的!這很重要!快趁你睡著之前把號碼給我!」

少年莫名其妙地唸出母親的手機號碼。

翔子一面將那號碼登錄進手機一面喃喃自語,「要不然我怎麼知道自己成功了沒……」話還沒說完,旁邊的少年已經身不由主地軟倒在地,睡著了。

「真是麻煩。」翔子吃力地托起少年,「都已經變成果凍人了,體重為什麼沒有變輕啊?」她奮力將少年扛在背後,並且深深地嘆了口氣,揉揉眼睛。

臉頰硬硬的,好像貼了一層膠布似地,是剛才的淚痕累積得太厚而且乾掉了。

真是的。以後哭得時候一定要記得擦眼淚,眼淚是帶有鹽巴成份的東西,這樣乾掉了留在臉上對皮膚不太好。

翔子一面想著這些無意義的事一面邁步前進。她已經沒有力氣騰躍了。

身體很不舒服。除了疲倦和傷口以外,體內深處,被怪獸傳染的東西讓翔子非常難受。那個東西對翔子來說只能用髒來形容。感覺黏黏的黑黑的,就好像從天燈底下伸出來的那隻手一樣,好噁心,好想吐,翔子好想把身體連肉倒翻出來用力沖刷,把那個東西洗掉。

然後她聞到一股臭味,聽見野獸鼻子噴氣的聲音,以及沈重腳步踩過雜草的聲響。

翔子背著少年轉過身,看見怪獸向她走來。

大風吹過草原,怪獸踱至翔子面前停下,後腿蜷縮,將高聳的背脊伏低,綠色眼睛凝視著翔子。

你……你要幫我嗎?翔子愣愣地望著怪獸,忍不住用力眨眼。

不能哭,現在兩隻手沒空擦眼淚所以不能哭。

她看看怪獸的背脊,想起先前孔雀男說過的話,然後低頭看看自己被侵蝕灼傷的兩掌,心想:「果凍人的皮膚不曉得會不會被怪獸的膿血給侵蝕?」接著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外套,咬牙暗道:「算了啦,這時候還怕什麼羞?!白痴!」翔子將身上拉鍊往下拉開,迅速脫下外套披在怪獸背上,由於先前仗著夾克外套夠厚,她換下濕衣裳的時候連胸罩也跟著脫掉了沒穿。這時名符其實是渾身上下只穿了一條短褲的狀態。雖然明知附近應該沒人,翔子還是忍不住左右張望了一下,扶起昏睡的少年橫置於那件外套上面,最後自己也爬了上去,她摸著怪獸背上的傷口、血塊、舊痂、濃液,然後趴低身子緊緊環抱住那一切。

這些也很噁心。又臭又噁心。但是卻也讓翔子心頭很暖很暖,暖得不禁又要掉下淚來。

天空傳來高亢的鷹啼。是報訊鷹。

怪獸喉嚨一陣滾動,鼻子噴氣,扛起了翔子和少年開始發足狂奔。牠的眼神不再瘋狂,綠色眼睛比什麼時候都更顯明亮,儘管渾身是傷,血流不斷,但怪獸卻比之前更有力氣,牠感到陣陣的亢奮和喜悅。

牠被給予了什麼。現在能付出什麼了。

牠和什麼產生了連結。牠再度擁有很重要的東西。

大風吹過草原。

怪獸扛著翔子經過邊境咖啡館,翔子本想出聲要怪獸往那邊而去,但遠遠地,她就看見咖啡館附近聚集著大批狼群,空中還有一隻五色斑斕的大孔雀和許多隻老鷹盤旋。

他們又打算要抓怪獸了嗎?翔子閉上嘴巴,思考著接下來應該要怎麼辦,就在這過程中,怪獸已然遠遠將咖啡館拋在身後。

空中再度傳來鷹啼。

很快地,孔雀男便和犬老大各自領著隊伍,從天空、從地面,上下包抄地緊追了過來。

怪獸一路繼續往北奔馳,地平線終端,像是一道逐漸生長並且撐開天地的屏風般,北方山脈漸漸在他們前方出現。怪獸毫不猶豫地便衝入自己的巢穴。衝入一片黑暗。

然後牠的身體開始發光。

從肚腹的位置開始亮起光暈,很快就遍及諸身,自體內透出的光芒非常溫和、非常明亮。

被翔子拋棄的部份自我化成了寶石,一直深埋在怪獸體內,現在,因為翔子的接近而真正展開了力量。

洞穴外漸漸傳來狼嚎、鷹啼、翅膀的拍擊、腳步的奔踏。

「翔子~~!」孔雀男的聲音遠遠傳來,「妳要把誰帶走對吧?!千萬不要啊~~!翔子~~!」

怪獸在寬闊的洞穴裡放下背上的翔子和少年,綠色眼睛深深地注視翔子最後一眼,仰頭長聲虎吼,奔出洞外。

原來他們是要來抓我的。

翔子將阿治的外套緊緊抓在胸前,看著怪獸奔向洞外的背影,再度揉揉眼睛。

一定要成功,絕對不能白費這一切。

她將外套綁在腰際,蹲下身來將少年軟趴趴的身子扛到背上,深深吸了口氣,轉過身來背對著洞口,背對怪獸傳來的光芒,一路往黑暗深處奔去。

隨著翔子和怪獸之間距離的拉遠,怪獸體內的光芒也漸漸地、漸漸地消隱了。

怪獸守在洞口與狼群和老鷹交戰。

翔子跑著,聽見怪獸的吼聲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忽然間她腳下一空,翔子背著少年頓時滑入一道斜斜的深穴,往下往下往下往下然後,砰。

撞擊到底部了。

那裡有一個小小的破洞。很多年前被怪獸給挖出來的破洞。破洞在翔子和少年的雙重撞擊之下,很快地便喀啦啦碎裂而開。

在那一瞬間,一隻黑色的手自岩縫中迅速伸出來要抓住翔子,隨著翔子和少年的下墜,那隻黑手不斷延長地追著翔子的身形,卻始終還差了那麼一點,翔子和少年繼續下墜,黑手終於到達極限,再也無法伸得更長,只能停在虛空中探抓著,任由翔子和少年繼續往下,越來越遠,終於隱沒入無邊的黑暗中。

翔子曾經被困在這片空無與黑暗,想前進也動不了分毫,現在卻由於重力加速度的關係,和少年一起不斷下墜無法停止。

她緊緊拉著少年的手,深怕兩人分開。

她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怎麼辦?怎麼辦?少年隨時會化成水。

她想起怪獸現在應該還在為了守護她而戰鬥,她想起怪獸身上無數的傷口和未曾停止的血流。

她想起一個母親的託付。

她想起另一個世界還有人在等她。

 

阿治……。

 

兩邊的肩夾骨瞬間傳來陣陣劇痛。翔子忍不住抬起脖子,掙扎地張開嘴巴,自體內深處發出撕裂般地哀號大叫。

「啊~~~~~~~~~~~~~~~~~~~!」

舊的骨頭嘎啦啦地裂開,新的骨頭自夾縫內迅速蹦出,撐開她的血肉,穿破她的皮膚;骨頭上面又迅速生出更多小骨頭,小骨頭上面又瞬間綿延出細枝,細枝上結出一朵一朵小白花,小白花瞬間拉長延展變成羽毛。

 

翔子仰頭大叫著。她的翅膀終於破開了她自己的禁錮,啪搭,伸展開來。

 

那是不完全的翅膀。骨頭歪斜,羽毛殘破,才剛剛新生,便顯得斑駁而凋零。

但卻極為潔白。

新生的翅膀本能地拍打著,翔子拉著少年開始往上飛昇。她的意識逐漸離她遠去,前方似乎有白光襲來,越來越耀眼。

翔子終於痛暈了過去。

少年的身軀,便在兩人穿過白光的那一瞬間化開了似地瞬間消散。

 

 

時間是少年車禍事件第六天,早上十點十九分。

 

大雨驟停,烏雲背後陣陣電光閃爍,街上所有人都不禁停下腳步抬頭仰望。簡直就像是整個天空都變成攝影棚似地,彷彿有人躲在雲端不斷地拿閃光燈對城市拍照。無數無數的眩目白光,自空中朝下閃個不停。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阿治的紅色破舊二手車在路邊緊急煞車,他原本都已經快要開到家門口了,這時卻忽然停下車來,跌跌撞撞地開門奔出。

他忽然聽見翔子叫他的聲音。

阿治站在新店河畔的高架橋下左右張望,然後不知為何,全然莫名地,覺得好像有什麼東西要掉下來似地仰起脖子,看見橋墩忽然湧現一圈黑洞,一個人影自洞中掉了出來。

阿治看見他自己的外套。

是翔子。

他張開雙臂穩穩地接住了那近乎赤裸的柔軟身軀,並且隨著那身驅下墜的重力往後跌坐在地。

附近的人都仰頭看天,誰也沒注意到這邊忽然有人從橋墩的水泥裡冒出來。

阿治摸摸後腦杓坐起身來,忽然意識到懷裡的女人竟然沒穿上衣,他吞了口口水,趕緊將那件蝸牛借給他的外套脫下來罩在翔子身上。「翔子?翔子?」阿治輕輕搖晃著懷中的女人叫喚。

翔子迷迷糊糊地開口回應。

 

「阿治?」

 

少年在黑暗中睜開雙眼。

他看著天花板,眨眨眼,確認自己醒來,空氣中瀰漫著醫院特有的消毒水氣味。

少年慢慢坐起身來,然後聽到框噹一響,轉頭看去,是母親站在房間門口鬆開了手中的早餐盤。少年的母親瞪大雙眼,呆呆地注視著少年,一時間驚得無法言語更無法動彈。

少年露出淺淺的微笑,有點虛弱地喚:「媽。」

少年的母親在門口一陣顫抖,然後失去力氣般地蹲下身,雙手掩面。

在這世界上,沒有一個人知道,少年的母親原本已經完全絕望,並且決定好了;只要少年一死,她就自殺。

病床旁邊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少年的母親又吸鼻子又擦眼淚地扶著門把站起身來,匆匆忙忙過來要接電話。

但少年已經拿起電話打開來。

 

「喂?翔子嗎?」

 

空中的陣陣白光停止了,烏雲漸漸散開,早晨的陽光灑落河面。

眼鏡男依然佇立在淡水河邊。

他抬頭望著陽光與天空,然後笑了。

他想起來了。他想起自己是誰了。

 

他是阿治。

 

阿治在新店橋下緊緊抱著翔子,暫時還不肯放開。

他明明知道翔子很可能不喜歡人家抱她,但他不管了。

他覺得自己彷彿走了很遠很遠的路。

翔子一手還拿著剛剛掛斷的手機,任由阿治抱著。

啊。好溫暖啊。

翔子閉上眼睛,然後很小聲地說:「阿治,我把他帶回來了。他不會死。」

「謝謝……」阿治喃喃說著,「謝謝…謝謝……辛苦妳了……」

「不客氣……」翔子說,「阿治……」

「嗯?」

「阿治……」

「怎麼樣?」

「……。」

「翔子?」

「我肚子真的好餓……」

「好,立刻去吃早餐。」

「阿治……」

「怎樣?」

「……。」

「翔子?」

「……。」

「翔子?」

「……。」

阿治低頭看去,翔子已經睡著了。就在他懷中。

陽光在上,河水在旁,過去沒有消失,但新的一天已經開展。

夜世界的結界已然被撞出一道不該有的洞口,洞口破出更多裂縫,接下來,還會有很多困難的問題才正要開始。

 

 

但是除了困難之外,也有一場愛情才正要開始。

 

 

 

 

台長: 黃小貓Sasha Limen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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